我冷冷甩開江上天的手:“其實他剛才說的話,也是我想說的。你以為,我會喜歡有人施舍麼?”
(第三部) 8
“我只是選擇能力最強的人合夥做生意,不成麼?”江上天的神情有些委屈,拉住我不放,“再說,難道你要我
對你不聞不問?叫我怎麼能做得到──”
“那也不能……算了。”江上天哀怨的面色就在近前,明知至少有一半是裝出來,我仍是歎了口氣,再也說不下
去。
我王浮生便再忘恩負義,無心無肺,也不能對著默默助我兩年的人發火,何況這人助我助得如此辛苦,處處都要
小心翼翼,膽戰心驚,只怕被我發覺,惹我生氣。
這般用心,縱我心中再不快,又怎能出言相責。然而要我感激,卻也實在不能。唉,這世事……最後還是無言的
好。看了看表,我站起身:“我該走了。明天還要上班。”
“別回去了,就睡在這裏,你我二人正好聯床夜話,把酒天明,豈不痛快。”江上天一本正經地攔住我。
“罷了,”我似笑非笑地看著這英俊挺拔的男人,“痛快兩個字,從你嘴裏說出來,我只怕當不起。我也沒有外
宿的習慣,這就告辭罷。”
“等等,”江上天迅速從沙發上彈起,隨手拿了件大衣,追上我,“你沒車,我送你。”
黑色的轎車在夜色裏平穩飛馳,兩側路燈疾速掠過,光影投進車內,一波波閃爍不定。
加上專心開車的江,被按在副座的我,這情景似曾相識。
江上天已笑了起來:“浮生,還記得我帶你去看海的那天嗎?那晚的風也很大。”
他帶我去看過海嗎?我疑惑地道:“為什麼我記得那次是你趕我下水?”
往事如煙,一一自心中現過,想起曾將江上天踢落海底,我唇邊微微泛出一絲笑意。
“不如我們再去看海?我帶了大衣,一定不會凍著你。”江上天興致勃勃,裝著沒聽見我的話,“我知道這裏有
片沙灘,也還不錯。”
我懶懶靠在座位上,倦意漸漸襲上身來:“你是鐵打的,我卻不是。對我來說,睡眠比甚麼沙灘都要緊。”
江上天也不生氣,只是笑:“那就下次罷,我等你。”
等我再踢你一次麼?這倒奇了。我微微一笑,閉上雙眼。
不到半小時,江上天已將車停在我住所的台階前,我掏出鑰匙開門,江上天也隨後閃入。
“沒有茶,沒有咖啡,沒有酒。”我幹脆地告訴這不願走的男人,“所以,沒法招待。你還是在貝克回來之前走
罷。”
江上天目中冷光一閃:“你很在意他的看法?”
我無心與他糾纏,索性沈了臉,冷笑:“你想怎樣?直說罷,橫豎我也鬥不過你,無論你要什麼,還怕我不從麼
?”
江上天吃了一驚,直覺地拉住我,顫聲道:“浮生,我絕沒有強迫你的意思,我……我只是想多和你在一起,你
若討厭,我……”猶豫了一下,低低道,“我就坐在這裏,不打擾到你,成不成?”
他的強硬我有辦法,這麼軟語低聲懇求,我實是有些發愣。這次重逢,江上天似看准了我吃軟不吃硬的脾氣,一
反以前霸道獨斷的作風,變得溫情體貼,有如牛皮糖般粘人,轉變之劇,當真令人大跌眼鏡。
“你在這裏,我休息不好。”我終於說了實話,語氣也不再咄咄逼人,“給我一點空間,可好?”
江上天深深凝視了我一眼,握住我的手緊了一下,隨即放開:“好好休息。我先走了。”說完,長身而立,拉開
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我的掌心尤留有他的體溫,風一吹,竟有幾分空空落落。
(第三部) 9
當晚,貝克沒有回家。而在之前,除非他出差不得已,否則加班加到再晚都會回來,說是怕我一個人在家太冷清
。
想必是認為現在用不著了。清晨獨自面對餐桌吃飯時,我不由歎了口氣,這孩子,受刺激之下,不知會去哪裏,
雖不至於出事,總有些擔心。
本以為在出門時會看見江上天的身影,誰知直到上班,這推想也沒變成現實。我神色平靜,如常工作,心裏卻未
免有些奇異的不適。
或許這就是聰明人的缺陷,當一件事超出了自已的預料,便會不安以及好奇。然而事已至此,究竟這是江上天的
新手段,抑或只是我自已多疑,那要再看才知。
反正我不著急。
快下班的時候,秘書小姐拔進電話:“外線有位姓江的先生找您,要不要接進來?”
我這才想起今早走得忙,手機忘了帶,應了一聲:“接進來吧。”
“浮生,中午有空麼?”
話筒那端,傳來江上天渾厚充滿磁性的嗓音,不疾不徐。
我瞄了一眼備忘錄,本來今天中午該陪IEBDLE公司的總監工作餐,半小時前那總監親自打電話,說有事來不了,
中午這段時間倒正好空下:“暫時沒事,怎麼了?”
“一起吃飯吧。我過五分鍾來接你。”江上天的聲音隱隱帶著笑意,“要不要我手拿鮮花,上樓來請駕?”
“你拿張巨額支票吧,”我哼了一聲,“保證圍觀者更多,更稱你意。”
“浮生……”
“嗯?”
“你挑起眉毛的樣子很好看,嘴唇也很迷人,還有眼睛……”
我微愕,隨即抬眼,透過身邊的玻璃窗望下去,街對面,氣宇軒昂,高大挺拔的男子正倚在車旁,含笑瞧著我,
陽光般燦爛的氣息已將滿街人的眼光都吸了去。
真會拉風。
我認真地考慮是否要去找付墨鏡。
午飯是在一家小小的中國餐館吃的,難為那麼深的小巷,江上天是怎麼找到路。
口味倒當真道地得很,一粥一菜,無不見清爽功力。我暗暗記下方位,預備以後再行光顧,卻一眼被江上天看破
,微笑道:“這樣的餐館,我還知道好幾個,你若喜歡,改天我們一間間吃過去可好?”
我不置可否,忙著用中國菜將自已喂飽。江上天仍是老習慣,幾乎沒有怎麼動筷,從頭到尾只以一種寵溺的眼光
看我,之強之烈,令我想裝不知都不可得。
除了這一點,這頓飯下來,可說吃得神清氣爽,以至坐上車後我心情仍然很好。
直到看見車如箭,去的方向卻不是我的辦公室,才皺眉道:“你迷路了?”
“沒有,”江上天穩穩地持住方向盤,從容不迫地在車海裏穿行:“我想帶你去看醫生,已經和幾位傷科權威預
約過了。”
沈默半晌。我冷漠的語氣在狹小的空間響起:“我已經看過了,不勞你費心──江上天,你又要開始自作主張?
”
江上天注視著前方的車輛,聲音和緩,卻透著堅定:“我知道你會怪我,可是你的骨傷不能等。如果你一定要我
用強才能配合,那麼,我……我只能如此。”
“江上天,我以為你會尊重我的意志。”我甩甩頭發,有些煩惱,“公司不能現在缺了我。我沒空。”
“文件我會讓人每天拿到醫院,如果你願意,我甚至可以幫你處理。”
“我怕痛。”
“有麻醉可打。實在痛,我抱緊你。”
……
我終於搖了搖頭,眼神有些悵惘:“過去的,就讓它過去罷。我不想再恢複原樣,無論是外貌,還是生活。”
“這才是你的症結所在,浮生。”江上天右手不知何時已離開方向盤,移下來握住我的,溫暖而幹燥,“你在害
怕,還有逃避。”
他或許說得對,但,也只有正確的話才會傷人。我的臉色已陰沈到底:“又在研究我了?祝願你順利。”
江上天頓了一頓,隨即歎了口氣,更緊地抓住我:“你知不知道,每次被人逼近真心的時候,你都會自我保護地
豎起最尖銳的刺。浮生,給我一個機會。或許你不信我的承諾,可是如果你不試,你永遠無法驗證它的對錯。”
我眯起眼,讓眸光如刀,緩緩道:“我不懂這麼多。我只知道,我不喜歡有人試圖掌控我。江上天,停車,不要
逼我做不願做的事。”
“不行。”江上天同樣緩緩地搖頭,眼神有些悲哀,“我可以等,十年八年,或者更長,等你足夠接納我。可是
你的傷不成,拖得越久,越難恢複。”
你以為你是誰?我生命中的上帝?我冷笑,念及往事紛亂,一時只覺胸中怒氣不可抑地爆發,想也不想,拔開保
險帶,抬手就去拉車門。
“危險!”江上天大吼一聲,一只手硬生生將我拽了回來,車身失控地在路上扭過兩個八字,幸而江上天車技高
明,沒有撞上人,卻已惹得左近的司機紛紛降下車窗大罵。
我被按到江上天的懷裏,伏在他膝上動彈不得。雖見不到江上天此刻的臉色,從那過份拑制的手勁上看,想必已
全成鐵青。
怒了麼?怒的好。我幾乎有些幸災樂禍,卻等不到接下來的雷霆怒罵。不知過了多久,我肢體都快被壓麻了,才
聽得耳邊悠悠一聲,竟有些無奈:“真是連一眼都松不得……你啊,幾時才能不嚇壞別人心髒……”
面對這樣溫柔卻固執的江上天,急切間竟連我也想不出應對妙法,半用強地被押上手術台,幾位據稱是骨傷權威
的醫生圍著我一陣忙碌,大抵是解開生長畸形的骨骼,再重新對位。醫生的手法不可謂不高妙,唯有一點,他們用
的麻醉藥偏在我身上就是無效,開初數分鍾尚未覺察,越至後來疼痛便越是清晰,直至我痛得面色蒼白,渾身震顫
不已。
“你們搞什麼?!沒見他疼成這個樣子嗎?快些加藥!”江上天果然如約抱緊我,對著醫生們怒吼。
“可是,給他用的麻醉藥量已達到了極致……再用下去,生命就有危險了。”其中之一尚算沈穩,如實地報告。
“你忘了……我是千杯不醉的量……”越是痛,我越是想笑,瞧著江上天驚慌無措的臉色,竟有一絲快意,你不
是可掌控一切的麼,為何還有事出乎你意料,“你可知我為何會不醉……很久前……有一段時日,我每天都會被人
大量用藥……什麼藥都有……到現在,尋常麻醉藥……就當喝糖水吧……”
手術已經進行了一半,最是尷尬時機,幾個醫生面面相覷,決定還是繼續做下去,只不過這後半台手術,無論病
人或醫生,連同江上天這個陪護,竟都是滿頭大汗,面色難看之極。當最後一針縫完之際,所有人都不約而同長出
一口氣,慶祝這次痛苦手術的結束。
(第三部) 10
生病作院我不是第一次,住院時有個男人以愛人自居,服侍你到無微不至,卻是新鮮經驗之一。
或許是為了彌補手術給我帶來的痛苦,術後的一切事務,江上天都以十二分的精心來打理,大到傷口的複原,小
到飲食的營養,氣溫的高低……無不講究得近乎嚴苛。
很多病人都會請特護,江上天卻執意要親自陪住我。
當你才想喝水時,便有杯子送到嘴邊;稍覺疼痛,立刻被人問長問短,軟語呵護──這份細致休貼,真要做到也
算不容易。
我並非得了便宜還賣乖之人,好處既領,自也不會擺出不屑或理所應當的清高架子。
有這番照料,加上我原就是易痊愈的體質,傷口生長得非常快,每日清晨裏攬鏡自照,臉色也是一日潤澤過一日
,合著清亮雙眸,沈凝神色,傷痕雖仍在,卻已依稀另有一種成熟風采。
不知別人看了作何念,我卻無端有些悵惘,歲月流轉,當年我怎知今日事,為何總在回首時,才發現路不覺已兩
樣。
第四天清晨,貝克帶著鮮花到醫院來看我。大概是見來得晚了,神情有些羞愧,不大敢正眼瞧我。
我收下花,歎了口氣,柔聲道:“謝謝。這兩天你都住在哪裏?”
貝克遲疑了一下,還是乖乖地道:“我一個同學家。今天想回來拿點衣服,聽到電話裏留言,才知道你住院了。
”
我瞟了一眼窗前的江上天,知定是他所為。難得他連這些瑣事都替我想到,思慮慎密之外,更見用心良苦,不由
人不感動。
“你要住同學家,也好,”我沈吟了一下,“記著不可太麻煩別人。公事也別忘記了。”
不知不覺儼然帶出一絲叔叔的口氣,貝克聽慣,還不怎樣,江上天在旁卻是似笑非笑,挑起了一抹唇角。貝克也
象覺察,臉微微一紅:“王,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麼?”
幾日不見,語氣也生疏許多,是緣份真正將盡了罷?暗歎了一聲,我微笑道:“貝克,我沒什麼事,你去忙吧,
有空再來看我也不遲。”
貝克應了一聲,默默地往房門走去,手才觸及門把,卻又遲疑地停了下來,轉過身:“王。”
我挑眉:“什麼?”
“我知道不應該說……可是……我猜,你要走了。”貝克深吸了口氣,眼睛望向地上,“我愛你,王。”
我一愕,一時不能反應,江上天不知何時倒了杯咖啡,隨意地坐在我身旁啜飲:“年輕真好,能將這個字說得這
麼理直氣壯。”
貝克也不理他,只是抬起頭,凝視著我:“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說……我不如你們,不如他。我也不想怎樣,只是
想這份心意,讓你知道。我愛你。真心的。”
我原可以分析說,這不過是種雛鳥本能,或戀父情結,但看著貝克樸實誠摯的模樣,所有的話都咽了下去。
室內一時陷入難言的沈默。
不多一會,貝克平靜地向我們點點頭:“我先走了,王,如果有事,你知道怎樣找我。”
病房門輕輕地被轉開,再輕輕地被帶上。
貝克的身影消失了許久,江上天才苦笑道:“我竟有些佩服這小子。”
“我們都太老了。”我低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