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抬起眼,認真地看著我,“可是,羅覺少爺,你為什麼要殺格雷?”
“別叫我少爺,叫我的名字,羅覺,”戴維的手仍制在我手腕上,我輕輕一翻掌,將他的手握住,“我也不想殺
格雷……我不喜歡殺人。可是我若不除掉他,我這輩子都會活在他的陰影裏,每日提心吊膽,怕他哪一天又會追殺
過來──戴維,我想要一個正常的人生,你能明白嗎?”
戴維理解地點了點頭,卻道了一句:“格雷少爺他不會再追殺你了,你不知道嗎?”
我的心有些迷亂,隱約覺得不該再問下去,似乎有什麼正在那裏等著我,答案呼之欲出,卻是我不需要知道,也
不能承受的事。
“為什麼?”我聽見自已的聲音問,很冷靜,沒有一絲波紋。
“因為……”戴維回頭瞧了一眼格雷,欲言又止。格雷所受的麻醉藥性正在松解,肢體微動,口中一時仍說不出
話,射向戴維的眸光中卻全是憤怒。
我同樣也不作聲,只是凝視著戴維,等待他選擇。
氣氛如陰雲密布般壓抑。
戴維終於承受不住這份壓力,無奈道:“我本來不該多嘴……可是我若不說,羅覺少爺……羅覺他永遠不會知道
。”轉頭看向我,“那日你才跳下水,格雷少爺便跟了下去。他沒有找到你,自已的一雙腿卻撞到了岩石上,再也
不能走路了……知道這件事的人極少,格雷少爺命令嚴鎖消息……這兩年來,格雷少爺一直搜集著你的資料,卻不
肯再見你一面──羅覺,格雷少爺他真的不會再打擾到你了,你放過他吧。”
我心中亂成一團,不知是何滋味。戴維沒有說全,我卻是知道的,以格雷心高氣傲,追求完美的性子,雙腿變成
殘廢可能比直接殺了他更痛苦。難怪他──方才他分明是故意激怒我,一心想死在我手上啊。
更大的疑問在心中升起:他這樣做,究竟是為什麼?
“出去,你先出去,我有話要跟他說。”我凝視著格雷,話卻是對戴維而言。戴維無聲地歎了口氣,默默地退了
出去,還不忘體貼地為我們關上門。
“你……”我只覺手心發幹,嘴裏發苦,不理格雷惱怒警告的目光,一步步向前走去。
格雷見我接近,肢體更加掙紮,卻終抗不過藥性,被我一把掀起毛毯。
絲藍色的床褥上,格雷的雙腿自睡衣中隱約露出,線條仍然優美修長,明眼人卻一眼就能看出,那肌肉,是再不
如以往結實強盛,分明是長久未用了。
(第三部) 14
我突然明白了格雷為何不願見我的原因。一只高傲的猛獸,是不容許有人看見他軟弱的,何況是身為他敵手的我
。
牛奶般的肌膚在空氣裏閃著柔和的光澤,卻死寂著,象枯萎的花瓣般,不見一絲生氣。
唯其完美,才更襯遺憾。
我手一松,毛毯從掌間滑下,重又覆回格雷身上。戴維說得對,格雷這一生,是再也不會追殺我的了,因他的心
,在腿殘那一刻便已死。
我指不染血,上帝已代我複仇。世上最暢快的事莫過於此。但為什麼,我的手,會在溫潤的陽光下微微顫抖?
是英雄末路,原易惹人感傷罷。我緩緩直起身,不再看格雷,徑自向外走去。他既再無害我之心,我又何須殺他
。
多年的恩怨,是是非非,今日都一筆勾銷,舊帳歸零,從此各走各路,再無相幹。
指尖觸及房門把手,身後突然傳來費力的喘息,以及掙紮中的一道聲音:“哥哥。”
麻醉藥後的聲帶有些嘶啞,遠不及平日來得清脆優美,我頓了一頓,如言停下,卻不回頭:“我叫王浮生,別認
錯了人。”
“我肩好痛……”
我一愕,這才憶起方才我疑心他拔槍,先行動手一事。轉頭一瞧,格雷的右肩鮮豔奪目,血仍在微微滲出,,將
半側白絲睡衣都印成了斑駁,一眼望去,格外驚心奪魄。
“別動。”我簡短而冷淡地道。格雷在我手上微微一顫,果然不敢再退縮。
醫藥箱敞在一旁,這是格雷的習慣,每個臥室必備一套,我不費力便在架上找到,順手拿用。
槍彈貼著肩胛骨射入,想是斷了根大血管,血一直沒停過。我夾起紗布緊緊壓上,等待傷口止血。
格雷專注的眼光一直停留在我臉上,我沒有看他,可是感覺得到。不再如以前那般咄咄逼人,卻仍然讓人不舒服
──至少讓我不舒服。
“哥哥,你這兩年過得好嗎?”格雷試圖打破沈默的尷尬,低低問道。
“我過得怎樣,你大概比我更清楚,”我淡淡瞥了格雷一眼,不意外地發現他的臉又恢複純真模樣,“你不是一
直在派人調查我麼?”
“可我還是想聽哥哥自已說。”
我挑了挑唇角,不欲陪他扮可愛,眼前這俊美男子,化身惡魔的樣子我還見得少麼?微微一曬,“我沒什麼好說
的。倒是你的腿,怎麼回事?”
“心理性癱瘓。”格雷面上掠過一絲苦笑,“各種儀器都查過了,醫生說沒有損傷,之所以不能動,是因為我不
想動。”
我有些訝異:“你不想動?”
“我也不明白。”格雷垂下眼,“……心理醫生說,是我潛意識中的自我懲罰,或者逃避。天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我將他趕出去了。”
我默然,不懂,也不想懂。半晌,揭開壓在格雷右肩的紗布,血已被止住。
找出繃帶為他包紮,靠得太近,格雷的呼吸象要滲進我前胸的衣服裏,若不是彼此對立,我幾乎要以為空氣裏浮
動的是不可解的暖昧。
隱約的槍聲突然傳來。我一怔,這才意會,我忘了每隔半小時就該往江上天那裏發個迅息,好讓他們及時來救。
不過此刻看來,那是用不著了。
隨手按開微型通話器:“……是我……我很好,不,沒受人威脅……你讓他們住手,我就出去。”
(第三部) 15
格雷右肩繃帶已纏得齊整,雪白相疊,消毒液的味道蓋過了血腥氣。臉色也不再蒼白如堊,目光顧盼間,生氣正
一點點充盈。
“我該走了。”關掉通話器,我一抬眼正對上格雷的目光,淡然點點頭,“祝你好運。”
“等等。”床上的男人驀地抓住我右腕,用力之大,令我整條肩臂都隱隱生痛,“別去管他,不要走,留下來。
”
莫名其妙。我試圖甩開腕上的鉗制,怒道:“格雷,你幹什麼?你知不知道,現在掌控住局面的人是我?”
“要怎樣你才肯原諒我?”
不理我的挑釁,格雷一句話沖口而出,流暢已極,倒象是預演了千百遍一般。我卻一呆,好半天不能領會這幾個
簡單音節的含義。
格雷在請求我原諒?
那看著我的懇切雙眼,痛楚神色,是在訴說著期待?
我大腦一片空茫,不不,一定是我聽錯。高傲無雙,冷酷殘忍的克勞爾家族掌權人嘴裏,怎可能吐出這樣軟弱的
兩個字?就算錯,這男人也會一路錯到底,絕不會接受任何方式的挽回,更不用說反省。
格雷的大力牽扯將我從機械狀態中拉了回來,我未及防備,身子一個踉蹌,向前倒下,被格雷接了個正著,再輕
輕一翻,我已被他壓在身下。
喑啞低沈的話語隨即在我耳畔響起,帶著令人震顫的滾燙之意:“哥哥,為什麼要到你死時我才發現,原來我不
是恨你,我……我愛你啊……”
第二道驚雷打得我頭暈眼花,腦中嗡嗡一片,我在做一個二十多年來最荒繆的夢,夢裏,迫害我最深,將我一生
摧殘殆盡的敵人,正對我情意綿綿,傾訴最熱烈的愛語。
炙熱的一樣事物封住了我的口,嫻熟挑遍我的敏感,索住我的舌糾纏,等我稍清醒過來,才發現自己正在被格雷
熱吻。
呼吸裏滲透著絲絲絕望的氣息,格雷透著瘋狂的熱情擁有燒毀一切理智的力量,宛如惡魔。
沈淪……
只是……沈淪得還不夠麼?
不管齒間是什麼,我任意咬下,他的血,還有我的血,鮮花一樣在我們唇間綻開,伴著疼痛,迅速溢進雙方的咽
喉。
格雷仍不肯放開。受傷的唇蠻橫地壓在我的唇上,受傷的舌溫柔輕舐我口內的傷處,直到我再咬上第二口。
或因是一個家族培育出來的,又或天生是同一類動物,血緣雖然無關,骨子裏我們都具有一樣的肉食本質,凶悍
,堅定,絕不認輸。王浮生可以淡泊不在乎一切,羅覺卻永不甘屈服。
由此可見人是多複雜的生物。
鹹澀的血腥充塞彼此口腔,空氣中彌漫著歲月辛辣的氣息。
格雷終於放開我,距我一尺之遙,兩人定定對視。
“我原諒你,”不知過了多久,所有的喘息都已平定,我的聲音靜靜在室內回響,“也請求你的原諒,我們都不
信上帝,但我們要相信寬恕。”
“不,你明知道的,我要的不是這一種,”格雷捉住我的雙肩,聲音急促,“哥哥,回到我的身邊來,我會對你
好!”
“不能了,”我疲憊地閉上雙眼,“有些事,錯過了,就永不能回頭。我已不是當年的羅覺,在你面前的,是紅
塵裏飄泊的王浮生。羅覺或許還會愛上你,但王浮生,不可能。”
(第三部) 16
格雷的臉色有些慘白,我想我的也是。沒什麼比看清楚一切,卻無力回天更加悲哀。
格雷的手習慣性地摸到我的衣領,挑開衣扣,滑進內裏。饑渴的指尖撫過我幹燥的肌膚,來到微微高起的一側敏
感,欲要揉搓,突又停止。
我轉頭,凝視著近在枕邊的格雷,眼光交會,這張絕美的俊顏是早就看熟的,此刻卻多了陌生的慌亂和不知所措
,綠眸裏隱隱透出的恐懼令人心痛。
事至如此,夫複何言。當年的羅覺雖愛上菲兒,卻未必不會為格雷心動,只那一段情愫,未開展便已遭全面封殺
,而後之離亂,之重生,卻再也與面前這名叫格雷的男子無關。
眼波對視,一切了然。有些話,已不用再多說。
大腿處清晰傳來某樣堅硬觸感,雖隔衣物仍覺灼熱,格雷對我,仍有欲望,只是他雙腿盡廢的此時,若非求歡對
象配合,是再也不能自如行房了。
“你走吧。”格雷頹然松手,倒回床上。
我微微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開格雷,起身下床。如此格局,多留也無用,我匆匆整理完衣物,想道別,卻終究什
麼話也說不出來,最後只低低道了兩個字:“保重。”
冰冷的房門在身後合起,輕微咯嗒一聲似如利刃,將過往一切惡夢斬斷。我深吸了口氣,仰頭看看天,陽光如此
明亮,照得我眼都眯了起來,真正美好。
向前只行了一步,耳中突然敏銳捕捉到門後幾聲異響。我驀地一驚,心念電轉,再顧不上離開,急急回頭,推開
房門便沖了進去,入眼所及,果不出我所料,格雷一手執槍,正對准自已的額角,見我回轉,也不驚慌,只是向著
我慘淡一笑,扣下了板機。
“不要!”我全身的血液都象要停止,大喊一聲,撲了過去,卻在中途聽到了一聲絕望的輕響,正是板機拉動的
聲音。
沒有槍響,沒有血,沒有死亡。
我呆呆地抱住格雷,看著他完好的身軀,半天才醒悟過來,原來槍中沒有裝上子彈。
格雷的神情比我更驚愕,他睜開眼,看看我,再看看手中的槍,還未來得及說話,房門再度被人沖開,進來的身
影正是戴維,瞧見我們,長松了口氣:“你們沒事吧?”
“你動了這個?”格雷晃晃槍,隨手扔了出去,面色陰沈之極。
“是。”戴維答得坦然,“聽到羅覺少爺要見您,我就趁您吃藥的時機,取走了槍裏的子彈。”
“你以為我不會殺你?”
“會。但我的命,是您救的,而羅覺少爺,”戴維深深看了我一眼,轉頭道,“會為您的死而歉疚自責一生,我
怕會變成這樣,所以擅作了主張。少爺要怎樣處罰,我都無怨。”
“你先下去吧,他不會處罰你。”我搶先回答,冷冷看著格雷,“因為說不定我會先殺掉他。”
戴維瞧了瞧格雷,他的綠眸主人似有些煩躁,揮了揮手,示意照辦。
“他確是個人才,你若不要,可以給我。”望著戴維如來時般迅速地退出,我有些感慨。
格雷悶聲不答,一抬頭,對上我逼視的眼光,面色突地惱怒:“你來這裏幹什麼?走開,回到你那個江的身邊去
!”
他倒提醒了我,這幾番糾纏,大約半小時又要到了,若不見我回話,江上天必定憂心。
我無視格雷的目光,按開通話器:“江,是你嗎?我有些事,暫時沒法出去,你別擔心。”
通話器中沈默良久,半晌才傳來悠悠一歎:“他對你表白了,是嗎?”
我吃了一驚:“你怎麼……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見過他一面……他看你的眼神,只有你和瞎子才看不出來,他……愛得你很深啊。”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還讓我一個人就這麼來?”我忽然有些惱怒,恨恨道,“你根本都不在乎,是麼?”
又是一聲長歎,我從不知如江上天者,還有這般幽怨的心事:“浮生,我是有些私心在,我才不想你知道他……
他對你的心,可我也知道瞞不了你多久……我還能怎樣?我若強留住你,難道你不會生氣?我只能放手,讓你去做
要做的事,讓你選擇……我只能在這裏等,你知不知道這幾小時我都怎樣過來的?你居然還說我不在乎,你──”
我默然,心中不知是何滋味,終於淡淡道:“我或許要過一會兒才能出去,不如你進來罷,免得在外面著急。”
“不了。”江上天的聲音清晰傳來,有幾分無奈,卻全然堅定,“他的地方,我不進。我在這裏等你好了,無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