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离痕苍白的脸上立刻浮起两朵红云,顾不得身体不适,动作迅速地跳下了马车。
这是芮城城北的一处偏僻宅院,灰墙黑瓦,人迹罕至。
随从以暗号敲开大门,门里的护院极为谨慎,确认再三,才拉开一条窄缝让众人鱼贯而入。
殷离痕倒数第二个进门,还没站稳,一个身影已经扑了过来。
“离痕!”
喜出望外的司乐抱着殷离痕又叫又跳,像个捡到糖果的孩子。
看到他圆润不少的脸颊,殷离痕也露出了由衷的笑容:“你胖了。”
“胖了比较有福气,哈哈!”
说话间,司乐看了一眼任虚怀,问:“听说你受伤了。”
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上尚未消退的伤痕,任虚怀说:“已经好了。”
司乐回了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然后拉着殷离痕的手,走进屋里,直奔内室。为了和殷离痕说上悄悄话,他还不忘
落下门锁。
“最近过得好吗?”殷离痕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多余。看司乐的气色,应该是不错的。
司乐的脸突然红了,似是羞怯地点了点头,他突然跪在殷离痕面前,求道:“离痕,你将任虚怀赶出祁庄,就不要
再叫祁生为他安排地方了。让他自己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再跟祁庄有联系好不好?”
“快起来,这是干什么?”殷离痕连忙将他拉起来,笑着问:“你不想随时知道他的下落?”
“不想。”司乐抬起头,居然已是泪流满面,“祁庄是个吃人的地方,哪怕是听到名字都不吉利。我希望任虚怀能
与它断得一干二净。”
擦去那些眼泪,殷离痕打趣道:“你别忘了,我可是祁庄二少爷。你这么说祁庄,不怕我生气吗?”
司乐吸了吸鼻子,摇头说:“离痕,你也离开吧!那里没什么可留恋的,你也离开,和我一起行吗?”
殷离痕来不及回答,就听殷祁生在门外大喊:“有什么话要关上门说的?快把门打开!”
“一会儿就出来了,急什么?”司乐皱起了眉头。
“快出来!”殷祁生竟不耐烦地踹起门来。
“好了,好了!来了!”向来喜欢与殷祁生作对的司乐,居然没有多说,就老老实实地跑去将门打开了。
一见到司乐,殷祁生就不悦地捏住他的下巴,往他脸上左看右看,“哭了?诉苦呢?我亏待你了吗?”
“我哪有!我是看到离痕太开心了……”司乐不自在地抬了抬下巴,竟然认真地解释起来,好像很怕殷祁生误会似
的。
似乎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殷祁生的脸色仍旧难看,但手指却十分温柔地为司乐擦去了眼角的湿润。
殷离痕将二人的举动看在眼里,忍不住询问:“我错过了什么吗?”
司乐转头看他,有些慌乱。殷祁生却上前一步,将司乐搂在怀中。司乐挣扎了一下,没能敌过他的力气。
殷祁生毫不犹豫地宣告:“他现在是我的。”
“你们……”殷离痕错愕。
跟在殷祁生身后的任虚怀同样不敢相信。他一直以为司乐和殷祁生是互相讨厌的。可现在看起来,却像是一对亲密
的爱侣。
“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看了看殷祁生,司乐怯怯地对殷离痕说:“我和祁生……祁生对我很好。”
言下之意,司乐与殷祁生是两情相悦。
殷离痕愣了许久,才绷着脸说:“我要回庄。”
“离痕!”司乐拉住他的衣袖。
“我费尽心思把你送走,不是为了把你从一个男人手里转到另一个男人手里!你太让我失望了。”
面对殷离痕的愤怒,司乐顿时慌了手脚,连忙解释说:“我也不想这样!”
“你不想?”这下轮到殷祁生变了脸色。
“哎呀!你别在这里添乱行不行?”司乐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对殷离痕说:“我也不想这样。只是事情它就这
么发生了,根本由不得我。离痕……”
“不要说了,我不想听。”
殷离痕作势要往外走,司乐急着退着门口,张开双手,不让他通过。
“我不准你走!好不容易才见上一面,我不准你就这么走了!”
看他心急如焚的样子,殷离痕又有些不忍心。于是僵在原地,面无表情。
“至少、至少听完我把话说完,行不行?”司乐哀求道。
殷离痕挣扎了片刻,说:“出去!”
“嗯?”
“我现在不想听你说,出去!”
殷离痕的表情太冷,司乐有些受伤,却又为他的让步而欣喜。殷祁生知道现在不是谈话的好时候,便将司乐拉了出
去。
转眼间,屋里只剩下殷离痕与任虚怀。
“他怎么可以跟祁生在一起?真是太荒唐了!”殷离痕木然地平视前方,像是在对任虚怀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
“跟谁在一起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快不快乐。”
任虚怀的开解换来殷离痕嘲讽的笑容。他很想知道,要是任虚怀得知司乐就是桑若谷,还不会像现在这么豁达。
“他是男人,跟祁生在一起,天理不容。”殷离痕忍下了揭穿司乐身世的冲动。
他的话引来任虚怀的一阵轻笑。
“笑什么?”
“没什么。”
任虚怀的回答令殷离痕拉长了脸孔。任虚怀不得不正色道:“我笑的是,乐在祁庄当了这么多年的娈童,你现在才
对他说男人跟男人天理不容,已经太迟了。”
这话就像一瓢冷水浇在殷离痕身上,让他狠狠打了个寒颤,无从反驳。
“他跟着祁生,会幸福吗?”殷离痕伤感地问。
“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好,但现在看起来,司乐过得还不错。”
殷离痕对司乐的关心不是假的,这让任虚怀忍不住想去安慰他。可话一出口,任虚怀又觉得后悔。殷离痕明明就是
造成司乐悲剧的罪魁祸首,现在却扮成无辜的样子,让人看了咬牙切齿。
司乐看上去确实过得不错。殷离痕捂住脸,说出了心底的另一层忧虑:“你以为我是用什么手段促使祁生将司乐带
出祁庄的?是因为我答应不再追究他母亲想杀我的事。现在司乐和祁生在一起,我怕祁生对他不是真心的。”
“在洛阳想杀你的人是容雁娘?”任虚怀可是硬生生为殷离痕挡了一剑。他没料到殷离痕早就知晓幕后黑手是谁。
“不止是洛阳那一次,她派来的杀手少说都有五六个了。”
“你怎么用这种事情当筹码?要是容雁娘继续派人来杀你,你不是等于任人宰割吗?” 任虚怀难以置信。
“我不在乎。”
“你不怕死?”
殷离痕无所谓地笑了笑:“我现在只担心自己豁出命去,也换不回司乐的平安。”
有什么重重地撞在了任虚怀的心上,令他晕眩,令他心疼。
“该死的!”殷离痕低咒一声,烦躁不已。
下意识地,任虚怀将他搂进怀中。
殷离痕先是一愣,而后猛地挣扎起来,愤怒地质问道:“干什么?放开我!”
“你怎么完全不知道担心自己?”
任虚怀的问题成功地制止了殷离痕的暴动。
任虚怀试着去开解怀中这个完全不知道心疼自己的人:“你为司乐做的已经够多了。生死有命。既然他自己选择与
殷祁生在一起,那结果就让他自己去承担吧!”
殷离痕有些茫然:“你信命吗?”
“不信。”
任离痕的回答让殷离痕忍不住笑了出来:“我也不信命,却总是有种被命运耍着玩的感觉。”
“我也一样。”
“容雁娘的事不许对别人说。”
“我知道。”
就这么站了许久,殷离痕放松下来。抬起手,回抱了任虚怀。生平第一次,他肆无忌惮地汲取了来自别人的温暖。
第十二章
与任虚怀谈过之后,殷离痕没再为难司乐。
相聚有期,他们共同选择了珍惜,尽量去聊快乐的事情,小心避过中间的禁忌。
时间一晃而过,不知不觉就到了正月十四。
再有一天就是十五了,芮城每年都会举行盛大的元宵灯会,欢度佳节。司乐久居祁庄,一次也没看过,于是吵着非
要去见识见识。
殷离痕本不同意,但司乐说服了殷祁生,最后他也只得答应。
“王伯渊今天离开祁庄,你和司乐明晚出门不会有什么麻烦。而且带上面巾,谁也认不出你们。”
殷祁生叫人准备了两身行头,可以将殷离痕和司乐从头包到脚。殷离痕看过之后,总算是放下心来。
“老色鬼这次在东院选了人吗?”司乐问殷祁生。
“没有特别中意的,不过玩残了一个。”
殷祁生语气平淡,殷离痕面无表情,司乐则是脸色发青。
任虚怀看着对恶行习以为常的殷氏兄弟,心底泛起一股恶寒。
这段日子过得阳光灿烂,让他都差点忘了祁庄是什么地方,更忘了祁庄的人是何等卑劣。仇恨再次冒出头来,像疯
长的水草,缠住任虚怀的五脏六腑。
“那……我们还是不去看灯了吧?”一想到王伯渊,司乐胆怯了。
“我不是说了,王伯渊已经走了吗?机会难得,还是去看一看花灯吧!”殷祁生劝他,“过了明天,也许就再也见
不到了。”
过了十五,殷离痕就必须回祁庄,而任虚怀也会照之前的安排,远离这里。
想到这些,司乐不禁悲从中来,“离痕,你也离开祁庄吧?跟我一起走!”
又听他提到这个,殷离痕无奈地笑了笑。走,他不是没想过。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想离开那个阴暗的地方,只是……
“我不能走。”殷离痕摇头轻笑,“祁庄两个字已经刻在了我的骨头上,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是祁庄的人。”
“不,不是的!”扑进殷离痕的怀中,司乐激动地说:“你从来都不喜欢那里,那里也没有任何值得你留恋的东西
呀!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要留在那里痛苦?”
“谁说我痛苦了?”他只是麻木。
“可是……”
“喂,你当我是死人吗?”殷祁生不满司乐的态度,在一旁吹胡子瞪眼睛。
司乐转头看他,顿时尴尬无比。
“是呢,你怎么不问问祁生愿不愿意跟你离开?”殷离痕揶揄他。
“我早就问过了。”看着殷祁生,司乐眼底泛起了泪光:“祁生说他的根在祁庄。除非死了,不然永远都离不开。
”
殷祁生回视他,眼底闪过一丝温柔,但更多的还是强硬。祁庄的一切太难放弃,他做不回普通人。
“我也一样。我和祁生都属于祁庄。”
听到这番话,触动最大的是任虚怀。殷离痕让他看清了一切,不再摇摆不定。
祁庄永远是祁庄,仇人永远是仇人。殷离痕要为若谷的死付出代价,祁庄要为他的罪恶付出代价。任虚怀为自己的
迟疑和迷惑而懊恼,他一早就该下定决心的。
殷离痕对司乐好,只是想让自己心安。他并不是出淤泥而不染,祁庄的累累恶行,从来都有他一份。
次日傍晚,等不及太阳落山,司乐便换上外出的衣裳。
灰缎制成的棉袄,襟边袖口都滚上了漂亮的兔毛边,腰带正中是银线绣成的吉祥图案,上面还挂着香囊、玉饰。精
工细作,每一样都是上上之选。
容貌粉嫩的司乐,穿戴整齐后,就像大户人家的贵公子。
“好看吗?”他快乐地在殷离痕身边转了一个圈。
殷离痕点点头,然后拿起面巾,为他系上。
“这样呼气都不方便了。”司乐便扭地扭来扭去。
“不方便,但是安全。”王伯渊虽然不在,被祁庄的人看到了也不好。殷离痕与殷祁生虽然蒙混过去了一次,但未
必混得过第二次。
司乐拿起另一条面巾,依葫芦画瓢地遮住殷离痕的脸:“你比我好看太多了,更需要这个,哈哈!”
“好了,现在我们是两个蒙面大侠了!可以出门打劫咯!”
看着欢天喜地的司乐,殷离痕与殷祁生都忍俊不禁,唯独任虚怀一脸凝重。
天黑之后,司乐终于走出了那个困了他多日的小宅院。他就像只被放出笼子的小麻雀,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
戴着面巾的殷离痕,由始自终都两眼弯弯,看得出他的心情也不错。
灯会人潮如海,仿佛全芮城的百姓都挤到了挂满花灯的街上。
司乐左摸右看,兴奋无比。殷离痕不得不牵着他的手,以免他走丢了。殷祁生则是跟在不远处,并不靠近。身为祁
庄的少庄主,认识他的人太多。与司乐他们走得近,反而会引人注目。
四名随从加上任虚怀,在司乐与殷离痕周围围成了半圈,随时注意着他们的安全。可人实在是太多,不知不觉中便
拉远了距离。
任虚怀时不时地四下张望着,神色越来越紧张。
“走近一点,你离得太远了!”殷祁生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后。
任虚怀不由一惊,立刻点头遵命。
就在他往前挤的时候,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满街的百姓就自动分出一条道来,一队士兵步伐整齐地
跑向街市的南端。
骑马走在最前面的人,看上去有点眼熟。
王伯渊!
等殷祁生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王伯渊四下搜寻着,很快便看到了戴着面巾的司乐与殷离痕。只见他伸手一指,士兵们便冲了过去,将他们团团围
住。
随从们正在犹豫着要不要护主,殷祁生已经打了手势,让他们散开,并小心翼翼地藏起了自己的行踪。
任虚怀被殷祁生拖着一起退到了不起眼的巷口。他看见围住殷离痕和司乐的人,扯下了他们的面巾,接着就听到王
伯渊下令,“将他们带回驿馆!”
片刻后,那群官兵便像风一样被刮走了。
百姓们议论纷纷,全是关于殷离痕与司乐的猜测。不过,这个小小的插曲并没有引起太多的风浪。不一会儿,人群
就恢复了正常。
各色花灯,姹紫嫣红地闪耀着,一派热闹祥和。
随从们迅速向殷祁生靠拢。吩咐了一个跟去官府的驿馆,殷祁生便带着其他人迅速回到了之前的宅院。
殷祁生将阴沉沉的一句质问,丢给了在场的随从:“为什么王伯渊会到灯会上来抓人?”
无人作答,大家都低着头,大气不出。
“我在问你们,为什么王伯渊会知道司乐在那里?!”殷祁生一掌拍在厅中的梨花木桌上,桌子瞬间裂成了两半。
随从们被木屑扫到,没有一个敢闪身回避。
殷祁生怒不可遏,一脚踢向离他最近的那一个:“你是聋子吗?没听见我在问什么?”
被他踢中的人瞬间飞了出去,撞在门框上,大吐一口鲜血。
“只有你们几个知道他在这里,今天要是没人说出个所以然来,谁都别想走出这个门口!”殷祁生阴狠地看着眼前
的人,就像与天敌对峙的猛兽。
“是我。”不想连累其他人,任虚怀站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