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够了!”殷祁生粗鲁地打断了他,“我们的约定是双方的,如果你觉得你更有优势,那就大错特错了。”
“既然这样,你就不要去试着扩大自己的优势,让我们保持平衡,然后天下太平。我们谁都不想毁约,不是吗?”
殷离痕不喜欢用这样的方式来与殷祁生谈条件,但他不能让殷祁生认为任虚怀也是个不错的筹码。把司乐放进他的
手里已经让殷离痕不堪重负了,不能再放进去一个任虚怀。
殷离痕没想到,任虚怀居然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他方寸大乱。
“我当然不想毁约。”发现殷离痕的表情瞬息万变,殷祁生脸上浮起一抹玩味的笑容,“你要送任虚怀走也不急在
这两天。等过了正月十五,他的伤养好了,年也过完了,再安排他走也不迟。”
“可以。”不想在与殷祁生再谈下去,殷离痕勉强答应了他的提议。
没再说什么,殷祁生转身离开。
不需要再面对目光如电的兄长,殷离痕陡然放松下来。若不是有树干可以倚靠,他几乎要瘫倒在地上。
刺骨的寒风与剧烈的头疼如同约好一般同时袭来,殷离痕咬牙撑着,慢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房内温暖的炭火烘烤着他疲惫的神经,摸索到温柔的床单,他只想立刻倒下去。
“二少爷……”阴魂不散的春环突然出现在门边。
殷离痕不想见她,却连出声赶她离开的劲头都提不起来。
“让奴婢帮您换一件衣衫吧!”说着,春环便走近殷离痕身边,为他换下身上的外套。
暗红色的衣裳是特意为节日订制的,此刻却沾上了任虚怀的鲜血。只是胸前的一小块地方,并不明显,应该是跌倒
在他身上的时候弄上去的。
在春环准备将衣服拿走的一瞬间,殷离痕将它抢了过来。
“你出去。”
抓着衣服,殷离痕谴走了春环,然后动作迟缓地坐在了床头。手指下意识地抚过衣服上干涸的红渍,他的心上像是
有万马奔腾而过。
任虚怀说,不能留下他一个人。可是,他从来都是一个人。
亲人、朋友或者随从,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不曾为他停留。除了司乐,没有人好好看过他。就算是司乐,也没有真
正贴近过他的内心。
他的孤独是与生俱来的,他也从不祈求任何人的陪伴。可任虚怀却自以为是地说不能留下他一个人。他明明什么都
不是,却在这里厚颜伪装,把自己当成不可或缺的人物。
殷离痕猛地站起来,走到碳盆边,将手中的衣服扔了进去。
火焰慢慢燃起,吞灭了柔软的织物。跳跃的火光将殷离痕的双眼映得红红的,就像点燃了他的灵魂。他感觉到一股
焦躁,还有不知来自何处的一丝丝兴奋。
第十一章
任虚怀与裘冉同时受伤,张涛突然成了杏园里唯一的护卫。时值新年,人手不足,庄里只调了一个人来杏园帮忙。
冬季最怕失火,所以要比其他时候巡得勤。何况又是年关,庄里来来往往的外人非常多,更是不能掉以轻心。以前
是四个护院分两班轮换,现在总共就两个人,张涛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一个人当两个人用。
“大哥,你可得早点好起来!不然,我非累疯了不可。”巡了一天的园子,他终于抽空去了裘冉那里诉苦。
裘冉伤得很重,从小院回到杏园就一直没有醒过,自然听不到张涛的抱怨。不过张涛也不是真的想抱怨,他只是想
与裘冉说说话,找个安慰。
进祁庄这么多年,年轻耿直的张涛一直都受到裘冉的照顾,亲如兄长。如今看他伤成这样,张涛简直是心如刀绞。
“你知道不知道,那个任虚怀可比你好命。明明是你伤得比较重,可他得到的照顾比你还多。二少爷不但叫来少庄
主亲自为他诊治,还吩咐春环去照料他。你可要早点好起来,给他一个下马威,别让他爬到你的头顶去了!”
张涛喋喋不休地说着,完全没有注意到任虚怀的脚步声。不想引起尴尬,任虚怀放弃了探望裘冉的念头。
走在庭院里,看头顶皓月当空,他停下了脚步,想借月光平抚心头不宁的情绪。
身上的伤口痛得厉害,殷离痕的事情又一直在脑子里盘旋,让他根本无法静下心来休息。若谷找不回了,复仇大计
又停滞不前,挫败感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他不能走,他必须留下来!
鞋子踩在雪地上,发出轻微地咯吱声。任虚怀听到声响,回头发现殷离痕站在他身后。
这纯粹是巧合。殷离痕下午睡了一会儿,晚上就睡不着了,便出来走走,没想到遇上了任虚怀。等他想要回避的时
候,任虚怀已经看到他了。
“你身上有伤,应该在床上好好躺着。”殷离痕语言间有些生硬,他还没想好要如何面对任虚怀。
听到这句关心,再想到殷离痕对他的特殊关照,任虚怀决定孤注一掷。
“我不想走。”两步走到殷离痕的身边,他低声说:“昨晚是我酒后失态,如果你要惩罚我,就把我送回小院。我
宁可在那里再吃一顿鞭子,也不愿离开祁庄。让我留下来,求你让我留下来!”
任虚怀的恳求就像绳索套住了殷离痕的咽喉,他喘不过气来,双颊滚烫:“这么说,你是宁死也不肯离开祁庄了?
”
“不对,应该是宁死也不肯离开你。”任虚怀又走近了些,把殷离痕逼得退了一步,“当我看到你的爹娘那么对待
你,当我听你说起你的妻子,我就不能离开了。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在这里!”
“什么叫你不能?”殷离痕冷笑。
不成功便成仁,任虚怀将心一横,用力抓住殷离痕的双腕:“我关心你,心疼你,所以我不能。我太清楚什么是孤
独,它比冰雪还要冷。如果放你一个人在这里,迟早有一天,你会被它冻僵、冻死!我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任虚怀的手很热,就像两只烧红的铁钳,烙在殷离痕的手上。他感觉要被烫坏了,想抽离却又舍不得那温暖。
“你以为你是谁?”双手握拳,殷离痕努力保持着镇定。
“我谁也不是。但是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是任何人。你的司乐,你的莹儿,只要你需要,只要能够陪在你身边……
”不对,不对!话不该这样说,这么说歧义太大了!任虚怀用力在心里提醒自己,可舌头还是自作主张地把这些话
吐了出来。
殷离痕的表情已经从最初的惊讶变成了高深莫测。任虚怀不得不强迫自己直视他的双眼,不让任何迟疑与彷徨出现
在他眼中。他需要殷离痕的信任,机会也许只有这一次,他不能错过。
良久,殷离痕轻启双唇,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两人的距离太近,任虚怀能看清殷离痕脸上的每一个毛孔。冰冷的眼神是他为保护自己的城墙,抿成直线的双唇流
露出他的防备。但是,任虚怀却从他颤抖的双腕上感受到了一丝期待。
殷离痕在期待他的答案,一个合理可信的答案。
任虚怀依循本能给出了回应。
呼吸被迎面而来的热浪堵住,就像有人用剪刀,一刀剪断了他的思维。殷离痕被迫仰起头,去承接那突如其来的侵
略。
“别赶我走,你需要我。”
任虚怀的声音像令人失魂的魔音一般,瞬间掳走了殷离痕的神智。他忘记反抗,任他求取。明明该恶心厌恶的,却
奇异地没有产生反感。
等到两人终于清醒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投入的实在是太多了。
“我能留下来吗?”任虚怀小心翼翼。现在再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期待奇迹。
殷离痕还在微微喘气,以弥补氧气的缺失。
担心殷离痕会把他看成崔华的同类,任虚怀忍不住补充道:“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相信我,让我陪着你。”
有人陪伴是一件温暖的事情,尤其是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季节。殷离痕觉得自己好像有那么一点需要任虚怀了,但也
只有一点而已。
他说:“你现在不用走。”
“真的?!”任虚怀喜出望外。
“我和祁生商量好了,等过了十五再送你离开。”
一瓢冷水泼过去,不等任虚怀反应,殷离痕便离他而去。
追也不是,走也不是,任虚怀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月亮不知何时隐到了云后,将黑暗丢在了他的头顶。
转眼便到了正月初七。
殷离痕难得睡得安稳,只是一大早就见到殷祁生,有点影响心情。而听到殷祁生带来的消息,就更让他不快了。
“王丞相后天要来庄里,你这段时间在庄里,就不要出杏园了。”
“他来这里做这什么?”王伯渊那个色痞,光是想到他就让殷离痕觉得恶心。
殷祁生讪笑:“还能做什么?自然是为了到东院挑个顺眼的,来替代司乐。”
殷离痕心头一阵刺痛。救了一个,便害了另一个。只要身在祁庄,就永远不会有清白无辜的时候。
“你若觉得在园子里待着闷,也可以出外走一走。”
殷祁生的提议不像是随口说说那么简单,殷离痕抬头看他:“走去哪里?”
“我知道一个好地方。你过去见见朋友,也不错。”
殷离痕的朋友屈指可数,突然意识到殷祁生所说的朋友很可能是指司乐,殷离痕下意识看了一眼在屋里伺候的春环
。
借口茶凉,将她支开,殷离痕立刻责问殷祁生:“你把他带回芮城了?”
“这可不能怪我,是他哭着喊着想见你。我不带他回来,他就自己偷跑,我也是没办法。”殷祁生此番表情还算诚
恳,但殷离痕并不觉得司乐可以要挟到他。
“你如果想耍什么花样,最好省省力气。”
“你就说你要不要去见吧?不去最好,免得我麻烦。”说完,殷祁生转头就走,像是真的不想让殷离痕去见司乐。
“我去。”人都来了,殷离痕不可能不去见。
“那好,记得带上任虚怀。司乐应该也想见他。”
有什么东西在殷祁生的眼中一闪而逝,殷离痕觉得应该是阴谋,却发现那更像是一种体贴。殷祁生体贴司乐?殷离
痕糊涂了。
不管殷祁生的目的如何,司乐还是要去见的。至于任虚怀……
殷离痕深吸了一口气。自从那晚之后,他就没有再见过任虚怀。春环曾经提了一句,说他的伤好得很快,用不了多
久便能痊愈了。
带他去见司乐,会不会太突兀?殷离痕有些犹豫。他知道司乐一定很想见自己的哥哥。算了,反正不能带春环出门
,任虚怀去就去吧!
得知要与殷离痕一起去见司乐,任虚怀喜忧掺半。喜的是报仇的机会终于来了,忧的却是他的报仇大计势必会连累
到无辜的司乐。
想到惨死的弟弟,仇恨再度占据了上风。任虚怀决定把握好在祁庄的最后机会。
春环得知殷离痕即将出行,十分好奇他的去处。从殷离痕那里打听不出什么,她便对任虚怀旁敲侧击。
任虚怀受了殷离痕的嘱咐,自然不会如实相告。不过,倒是从她那里听来了王伯渊来祁庄的消息。任虚怀这才知道
,殷离痕离开祁庄,一是为了见司乐,二是为了躲王伯渊。
都是那身皮相惹的祸,身为男子也不得安宁。任虚怀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同情他。
祁庄距芮城差不多一百里地,坐马车进城需要两个时辰。
任虚怀身上的伤还没全好,殷离痕不得不让他与自己同车。殷祁生则是与随从骑马上路。
马车窄小,任虚怀与殷离痕并排坐着,随便动一下就能碰到对方。任虚怀惊讶于殷离痕的镇定,反观自己,心里七
上八下的,倒显得不够磊落。
任虚怀到现在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吻殷离痕。而他更不明白的是,殷离痕既没有表示愤怒,也不像要接受
他的样子。
这到底是怎样一档子糊涂事呀?!
马车一个颠簸,正在努力对抗乘车晕眩的殷离痕被震得往前一栽。好在任虚怀眼明手快将他拉住,他才没有摔倒。
重新坐稳,殷离痕面无表情地推开任虚怀的手。
他的手很凉,任虚怀忍不住问了句:“冷吗?”
殷离痕看了他一眼,而后下意识地将冰冷的双手缩进袖口里,没有出声。
任虚怀有些沉不住气了,于是说:“那天……”
“那天的事我已经忘了。如果你还想见到明天的太阳,就该好好学学我。”冷酷无情的声音,完全不给任虚怀任何
机会。
难以遏制的愤怒在任虚怀的胸中横冲直撞,于是他闭上眼睛,应了句:“是,二少爷。”
听得出任虚怀在赌气,殷离痕竟感到一丝后悔。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车马又是一阵猛晃,一直在晕车的殷离痕不禁头昏眼花,呕吐感一涌而上。他下意识将嘴捂住,以免自己吐出来。
任虚怀见他难受的样子,又忍不住关心说:“你还好吧?”
殷离痕面色苍白如纸,根本说不出来。
见状,任虚怀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包的是切好的生姜。他拿起一片,送到殷离痕的嘴边。
“含着。”
任虚怀的声音很轻,却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强硬。不太情愿的殷离痕,老实地张开了嘴。
生姜辛辣,立刻镇压了呕吐感。殷离痕正襟危坐,以抵抗要命的眩晕。
“放松一点,保持头部平衡就好了。”任虚怀突然揽住他的肩膀,将他拉进自己怀中。
“你……”
“嘘——有什么事下车再说,我只是不想你难受。”
阻止了殷离痕的责备,任虚怀单手扶住他的额头,让他将头靠在自己的颈边,以身体充当他的稳定架。
马车吱吱嘎嘎地向前走着,好像突然变成了母亲的摇篮,所有的晃动都变得温柔而心安。
殷离痕的反感与排斥就这么被它摇晃散了。挨着任虚怀,享受他给的宁静,殷离痕竟觉得有些心酸。
自懂事以后,除了司乐,任虚怀是第二个与他这般亲近的人。但任虚怀又与司乐不同,司乐是索取,任虚怀却是给
予。给予宠爱,给予疼惜,他一次又一次将殷离痕从未拥有过的东西送到殷离痕的面前。可惜,殷离痕却不能欣然
接受。
如果他不是男人……
殷离痕闭上眼睛,为自己冲不破这层障碍而暗自神伤。
此时的任虚怀,同样心乱如麻。
他实在不能理解自己此刻莫名其妙的举动,感觉本能永远快过理智。是的,亲近殷离痕是出于本能。像毒,像瘾,
“殷离痕”三个字已经深入他的骨髓,轻而易举地控制了他的一切,无法拔除。
任虚怀不断告诉自己,他是为了复仇才接近殷离痕。可是,刚才将殷离痕拥进怀中的那一刹那,他为什么没有想起
自己的仇恨?
两人都为眼前的混乱感到焦虑,却又同时希望马车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就这么一直……
“到了,下车吧!”
殷祁生突然挑起车帘,把头探进来,殷离痕想推开任虚怀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亲密的样子让殷祁生愣了愣。
任虚怀立刻扶起殷离痕,解释说:“二少爷晕得厉害。”
“哦……”
殷祁生拖了个阴阳怪气的长音,却也没有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