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倒是配合默契,韩景翊皱着眉,见韩昱在他怀里晃着小脑袋,奶声奶气的求着他,不由暗叹一声,脸上泛起笑,拉着他吩咐太监们去禁苑预备,韩昱捂着小嘴险些偷笑出来,待他那群兄弟来了,父亲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见七弟换了个新荷包,扯着教训他不知俭省,三哥悄悄把他那双描金掐银的靴子缩到袍子下面,谁知父亲仍是看见了,板着脸又把他教训一顿,带着他们去禁苑,一路上神气都不痛快,五弟喜欢吃地瓜,想是中午又偷吃地瓜了,骑在马上竟是一连声的放着屁,父亲听见了,蹙着眉说他没有龙子凤孙的体面,把一旁随侍的小太监吓的缩着头,半句话也不敢多说,回宫立时去秉了太后,说是今儿皇上带皇子们去禁苑练习骑射,挨个训育了一番,太后倒是乐呵呵的不以为意,说了句:“棍棒底下出孝子!”再没多余的言语。
过年那天方子安邀了小翠和江思逸一道儿来他庄院,热热闹闹坐了一大桌,席间闵纪之扯着宝儿也坐下来,子胜从没见家里来过这么多人,高兴的像个小疯子似的爬上钻下,脑后的髻歪歪扭扭的垂着,盈儿实在看不过去,向宝儿要了牙梳,按着子胜给他梳头,子胜的头发有些微微发卷,起床时盘了,这时结在一起,盈儿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给他梳匀了,却把他疼的呲牙咧嘴的直叫唤,小翠看见子胜就说不出的喜欢,把他揽到怀里抚着耳朵悄声说着什么,方子安去嘱咐管事太监预备爆竹,回来觉着屋里地龙烧的格外暖和,就脱了裘衣,小翠一眼瞧见他穿着那件淡水红色衫子,衬着他那玉一般的肌肤,险些把她看呆了,心里暗想这人平时总穿的灰灰蓝蓝,倒看不出换件鲜色的衣服,竟是出奇的标致。
江思逸江淮老家还有许多田产,经过那场风波,对功名利禄看的淡了,过了年就准备动身回去做个田舍翁,掏出随身带着的休书,托方子安转交给他那夫人,方子安却是大笑着把那休书推了回去,说道:“思逸,我已上过奏折请皇上开‘博学鸿儒’科了,你满腹经纶不留着报效国家,实在可惜,再忍耐些时日,开了春那‘博学鸿儒’可少不了你这号人物!”江思逸一呆,忙问他那“博学鸿儒”的意思,方子安笑着解说了,他怔怔听着,脸上渐渐有了喜色,方子安见他意动,紧着劝和,他却状似无意的瞥了小翠一眼,说道:“我那夫人不提也罢!只可惜再找不来像小翠姑娘这般重情重义的女子,不然和离了我那夫人,倒是……”
话没说完,闵纪之一声怪笑,盈儿和子胜虽听不明白,却也跟着闵纪之起哄,小翠登时面红过耳,偷眼去瞧方子安,他张大了嘴,仿佛吃了一惊,生怕他多想,急忙起身蹲到他身边,握着他的手轻轻摇着,方子安被她一摇倒是回过神来,神色间甚是为难,江思逸本就是试探他的心意,见他微微蹙起眉,忙笑道:“子安,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多想!”方子安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本想着把你和你夫人撮合圆满,没想到竟搭上了小翠。”起身执着小翠的手放到他掌心,一脸诚挚的说着:“思逸,我对小翠只有敬重之情,把她当妹妹一般看待,还望你以后能善待她!”
江思逸这一天就听到这句话最是高兴,方子安虽说替小翠赎了身,却从没去找过她度宿,自已几次言语试探,听小翠的话风,竟还是个清白之身,虽闹不明白方子安以前演的是哪出戏,但小翠在那宅子里品行端正,见了他也是大大方方,再没带出一丝行院里的风气,对方子安又极是忠心,他早就生出爱慕之意,只是碍着她和方子安的关系,不能吐露心声,今天借着过年的喜气,竟斗胆说了出来,谁知方子安一力赞成,不由激动的面红耳赤,捏紧了小翠的手,再也不松。小翠急急要挣脱,方子安却咭咭笑着调侃道:“思逸,待你取中‘博学鸿儒’,可要来明媒正娶,我方子安的妹妹却是受不得委屈的!”
小翠听他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高兴,心中一叹,放软了身子,由江思逸握着她,她一向冰雪聪明,怎忍心在这席间落方子安的面子,微微笑着举杯敬他:“大哥,妹妹敬你一杯!”方子安一迭声应着,举了杯茶和她碰了,欢喜的声气都有些发颤:“索性桃花坞那宅子我也不用,便送了二位做新房吧!”知道江思逸犯了事,他那锦绣诗社早被封了门,在这都城里没有落脚的地方,就把宅子送了他,想起当日盖了他一身红痕,不由笑道:“思逸,那日我盖了你一身红印,你不让我赔你衫子,却原来掂记着让我赔你娇妻良宅,你这算盘打的可真响!”
江思逸乐的满面红光,让小翠在他身边坐下,管事的太监送了些庄户们自酿的米酒来,众人心怀大畅,闻着那米酒,端的是清香四溢,便放开了量,连子胜和盈儿也每人喝了一小盏,方子安替小翠找了个好归宿,自是格外高兴,席间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喝了一小壶仍是神智清醒,闵纪之见他高兴,不免跟着凑趣,两人缩在桌边,说着些醉话,却听“哗啦”一声响,闵纪之扭头去看,宝儿被盈儿灌多了酒,醉的一头栽倒在地,忙摇头笑着托起他送回了屋,回转时席间除了江思逸还在悄声对着小翠说着体已话,子胜和盈儿早跑的没有踪影,方子安醉态可掬,伸着舌头在舔那酒壶,不时凑到壶口,嘻嘻笑着:“酒呢?”
夜间放爆竹,自然只有闵纪之带着子胜、盈儿,一旁伴着江思逸和小翠,放了没多久天上飘起零星的雪花,闵纪之正要收了爆竹,带两个孩子回去歇息,守门的小太监却带着个泥猴一般的人来了,那人还未到近前,盈儿已是惊天动地叫了一声:“司徒师叔!”话音未落就扑了过去,那人呵呵笑着推开盈儿,说道:“盈儿,师叔身上都是泥,你先站一边去!”江思逸和闵纪之见他浑身都是泥,便如刚在泥潭里打过滚一般,不由都是好笑,却见他抬头看着闵纪之,轻声问道:“纪之,子安呢?”
闵纪之早知他此来必和方子安有关,笑着引他向方子安那院走去,一边说着:“他今晚多喝了几杯,这一会儿醉的不省人事,在屋里歇着呢!”司徒梓允点点头,随他转进一处院落,正中间那屋亮着灯,闵纪之指了指那屋,司徒梓允望着那窗上透出的亮光,竟有些近香情怯,踌躇了半天,慢慢举步掀帘进门,床上躺着个面泛桃花的美人,小巧挺直的鼻骨在里侧的面颊上投下深深的暗影,随着他的呼吸轻缓的起伏着,司徒梓允下意识的靠过去,见他的小手耷在床沿,忙伸手捧在掌心,看着那手背上淡淡的血管一突一突的跳动,一时竟忘了时间,只痴痴凝视着这只小手,床上那人“嗯”了一声,睁开了眼睛,正对上他的目光,怔忡半晌后,立时喜动颜色,叫着:“梓允,你回来了?”
司徒梓允微笑着点点头,那人刚露出喜色,又苦着脸直盯着他看,司行梓允见他急的手指乱抖,笑着问他:“子安,恭桶在哪儿?我这一会儿内逼上来,怕是要借贵宝地方便一下了!”那人“啊”的叫出来,抖的更加厉害,极小声的说着:“梓允,能不能让我先用,我也内逼!”早看出来他醉后蓦地醒转,自是为了要出恭,司徒梓允不再逗他,大笑着挑帘站在外面,听他趿着鞋急急跑到屏风后,提了恭桶,却只能隐约听见水流声,过了一会儿,那人在屋里唤着:“梓允,梓允,你还在外间吗?”
第五十九章:同病
司徒梓允应了一声,说道:“子安,我这一路急着回来,摔的泥猴似的,你府上的浴房在哪儿?待我先洗干净了再来找你叙话!”那人忙走出来,带着他去了一座奢华的汉白玉浴房,站在浴房里不住偷眼打量他,似乎生怕他责怪他这般铺张浪费,司徒梓允神色自若请他去外面候着,自已坐在那池边等着灶间把热水从龙头引过来,不一时浴房里都是蒸腾的雾气,池边八个金灿灿的龙口冒出涓涓细流,伸手试了试水温,正要脱衣服,却从袖口掉出个物什,砸在那汉白玉砖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那是条金链,下面坠着一方小小的印石,出发去南疆前,盈儿巴巴跑来送给自已的,那印文别致的刻法,世间惟有那人才能想得出来,只是“琼瑶”二字颇费思量,盈儿说是那人让她送给他的,可他心里明白,那人对自已避之惟恐不及,又怎会费那么大的功夫,做这信物送给自已,想虽这么想,心里对这印却着实宝爱非常,本来打算留在南疆开了春再回来,但越近年关,南疆各城镇张灯结彩的喜庆就越显出他的形单影只,实在忍不住快马赶了回来,也不去述职,一路上想的都是见了那人一面就走,可见着他了,却又想方设法找了诸多理由拖延归程。
浸在热水里不住叹气,外面有人悄无声息的进来,司徒梓允闭着眼睛轻声叫着:“纪之!”闵纪之呵呵一笑,走到池边捞起一条帕子缠在手上,缓缓给他推着后背,司徒梓允的心事,他再清楚不过,因那人心中另有所爱,对他实在有种同病相怜的亲切,似乎明白他赶在年三十回来的意图,只心里暗暗叹息着,也不多说,他闭目趴在池边倾斜的玉阶上,面上原来总是一派意气风发,甚至是满满的傲气,以至那五官竟给人棱角分明的感觉,现在眉眼间却柔和起来,看来在那人面前受挫不少,竟让这么锋芒毕露的少年,都深沉收敛了。
那人捧着一叠干净衣物进来,悄声唤着:“黑脸哥哥,梓允睡着了吗?”闵纪之还没来得及说话,司徒梓允含糊的说了句:“嗯,睡着了!”那人嘻嘻一笑,放开了声气:“睡着了还会说话?”司徒梓允照样含糊的应了句:“梦话!”闵纪之不禁为之菀尔,催着他快些起来换了衣服,已近午时了,灶间备的还有宵夜,今晚照习俗来说是要守夜的,司徒梓允霍然睁开双眼,跳起来拿布胡乱擦了一下,抓过那人放在池边的衣服套上,随闵纪之一道去了花厅。
那人偎在花厅一侧的春凳上,像只晒暖的猫儿,缩脚搁在凳角,手里抓着一把葵花子,小嘴里蝴蝶翻飞似的不时吐出瓜子皮,他面前的小几上搁了几盘糕点,不过自他发迹后,和他同处一个屋檐下那许久,闵纪之早知他对零食没有偏好,常常是吃饱了饭就好,想是今晚要熬夜守岁,所以吃些瓜果点心解闷,那人正瞪着面前的糕点,似乎拿不定主意要吃什么,不意看见了他俩,忙端身坐好,挥手招呼着他们:“黑脸哥哥,梓允,你们快来!我让人备了许多点心,咱们边吃边聊!”
司徒梓允喉头一紧,自打进了这屋,他就有些不自在,从没见这人这般家常随意,刚刚见他磕瓜子,舌头灵巧的一勾一挑,看得他浑身发热,忙掩饰着去看闵纪之,他面上倒是没什么,只袖底的拳头忽然握紧了,司徒梓允一怔,他二人对这人都是一般心思,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人的心头爱却另有其人,摇头一笑,拉着闵纪之坐在他面前的小凳上,三人面对面的坐着,长夜漫漫,那人原是提议对弈,可只能两人互博,再说联句作诗,又觉太过矫情,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合掌一拍,让人取了些剪鞋样用的硬纸,剪了等分的五十二张,提笔在上面画了些图案,开始一本正经的说着:“咱们来玩桥牌吧!这游戏可以三个人一块儿玩,我先教你们认牌!”
又是梅花、方块、红心、黑桃,又是叫牌、定约、加倍,什么勾圈开,险些把司徒梓允绕迷糊了,闵纪之皱着眉强记下那些牌面,那人直嚷着快些开牌,从怀里掏了一把铜子每人分了一份做注,司徒梓允一开始总是输,面前的铜子几乎都被那人揽去了,他本就心高气傲,输得越多越不服气,打起精神留心牌面,慢慢也能赢个一两局,闵纪之打定了主意和稀泥,输了固然不恼,赢了却也不乐,那人的妙招层出不穷,精神百倍的呟喝着,半夜里原说睡下了的子胜和盈儿也溜了来,站在一旁观战,子胜不住给方子安打气,盈儿就站在司徒梓允身后,每每见他输了,都会可惜的拉长声音叹着,天边鱼露白时,那人不住打着呵欠,闵纪之见他困了,推说不玩了,领着子胜、盈儿去放炮,司徒梓允和那人跟在后面,点炮时那人忽然抢着拿火折去引燃炮蕊,震天炮响中落了一地红红的炮衣,那人盯了那炮衣许久,出神的叹了口气,小声嘀咕了一句让人不甚明了的话:“爸,妈,新年快乐!”
初一早上,那人也不吃饭,在院里朝着西方点了蜡和香烛,念念有词的拜了又拜,这一天也不让吃荤腥,见子胜和盈儿撅着小嘴不乐意,竟亲自下厨做了几道美味之极的素菜,司徒梓允细细品了品他做的素鸡,只不住口的赞他手艺了得,闵纪之倒是疑惑了许久,这人从小便是无肉不欢,怎地竟转了性,想来想去也不明白,那人却是一无所查,到了晚上司徒梓允不能再留,辞了他们又快马奔南疆去了。
夜里那人早早歇下了,闵纪之跃上他屋外那棵大树,见有个黑影在子胜那院闪了一下,忙飞身过去查看,他前脚刚走,有人立即进了方子安那屋,他身边几个黑影迅速伏在四周,方子安昨天熬了一夜,这时困的受不了,面朝里沉沉睡着,那人偏身睡到他身边,手钻到被内隔着他的衫子四处游走,他睡的很不安稳,轻轻叫着:“我不回去,我不回去!”那人听的一头雾水,把脸偎过去,蹭着那滑腻的小脸,这才惊觉他面上都是涔涔汗水,眉头蹙成一团,似乎发了噩梦,忙柔声唤着:“子安,子安!醒一醒!”
方子安被人唤醒,瞪着眼看了那人半晌,才意怔过来,见他躺在自已身侧,登时吃了一惊,暗里察试,身子没有任何不适,想是这人还没做出什么举动,慢慢松了口气,掀被就要下床跪下,那人却揽紧了他,说道:“你快躺好,地下凉,别冻着了!”虽然他是一片好意,方子安也舍不得这温暖的被窝,可却着实不敢和这人共榻,挣扎着从他怀里坐起来,正要翻身起床,那人一迭声的叫着:“好,好,你躺好别动,我下去!”说完掀被坐到床边,握着他的手,悄声问着:“子安,这又过了一年,开了年你就满十六了,外面可有看上哪家闺秀,若有你只管说来,我作主把她许给你,这些天皇后总念叨着把她本家妹妹说给你,被我挡回去了,就是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方子安被他说的一怔,这人怎会如此好心,他不是一直惦记着自已,怎么又操心起自已的终身大事了?但这却是一个摆脱他的良机,想了许久,也不知该如何回他,要说有了心上人,他便要问是哪家闺秀,自已从没对女子留过心,身边惟有个小翠,昨儿又许了江思逸,要说没有心上人,只怕会勾起这人别的心思,那人见他半天没有言语,微微一笑,“我知道了,子安,过些日子要给太子选侍读,我瞧着你弟弟就挺好,便选了他去陪伴昱儿吧!少年君臣间情谊深远,子胜往后再想谋些武职,却也易与!”
这人冷不防提起子胜,又让他心头烦燥起来,知道子胜是他的心尖子,这人竟总是拿他来软硬兼施,适才那一番言语试探,只怕并不是真心为他娶妻,而是探探他的心意,这些日子和韩景斌没有往来,便是私底下偷偷见了两面,也甚是隐秘,想来这人并不知情,只是他始终想不明白,这人想要什么样的少年寻不来,怎地就偏偏缠着他丢不开手?屋里通了地龙,那人又穿的厚重,想来是不冷的,他却靠在床边,不住呵手跺脚,难不成还等着他听了那番话,就邀他上床共寝,方子安想的险些骇然失笑,抬眼打量着外面的天色,装作不明白他的意图,催着:“皇上,这都下半夜了,您早些回去歇着吧!仔细太后和皇后放心不下!”
那人被他逗乐了,喷的笑了出来,极快的凑上前,在他腮边吻了一记,说道:“就是这夜半三更,才好出来窃玉偷香!”见他有些瑟缩,不由叹了一气,“你实在不必害怕宫里那两位,我想要谁就要谁,她们不让我痛快,就是不让她们自已痛快,我在宫里辟了一处雅静的园子,专为着你留宿备下的,你从南疆回来,也有些日子了,便是有什么也该想明白了,难道还要我一直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