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逝————玩客

伊兰的目光并没有转回，她仿佛也根本不需要什么人去告诉她这个事实。她其实比任何人都知道的更早，再她抛开水凌剑不再战斗的那一刻起。

“伊兰。”身后响起熟识的脚步声，只是略带了如负重般的缓慢。

“哥哥……”伊兰被泪水模糊的瞳眸缓缓的落在我身后那人身上，对视片刻，唇瓣微微的颤了颤，“他真的已经走了，是么？”

“是。”塔卡的声音也淡淡的、轻轻的，转而却略略提高了些，“伊兰，他解脱了，他……这一次……不会再在黑暗中挣扎……”

“他解脱了，他终于解脱了……”伊兰流着眼泪却在笑，悲哀好像在四周的水气中铺浸开，不顾手心中的斑斑血迹，紧攥的指关节都已经泛白，连我都能感到一股钝钝的痛。

“他解脱了，所以——你也解脱吧，伊兰。”塔卡将肩上支撑的躯体缓缓平放在地上，帝国皇帝便静静的躺在那里，容颜苍白却平静，唇角还带着淡淡的微笑。

“伊兰……”塔卡立身往前走了几步，在我身边站定，目光柔和的看着自己的妹妹，

“哥，我从不曾想过能够取代莱恩斯陛下的地位。”

“伊兰……”

“我只是想，哪怕只是做朋友，只要能让我待在他的身边。可是……”伊兰的声音抖了起来，“可是，哥……他不需要朋友，不管我们为他做什么、牺牲什么，他从来就没有在意过。他的眼里——什么都看不到。”

“这些我早就告诉过你啊，伊兰，”塔卡微微垂下眼睑，不去看她，是不忍，“他不需要任何人，一直都是。”

“可他明明那么寂寞，那么寂寞，”伊兰身形一晃，喃喃道：“让我放不下啊。”

“我不也是一样？”然后塔卡终于如释放般的叹了口气，“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伊兰。我们都累了。”

伊兰的脸部线条顿时柔和了许多，唇边的微笑是由衷的：“是啊，一切都结束了，哥？”

“嗯？”

“如果我现在跟着他去，再次转生的时候还会在他身旁么？”

“会的，”仿佛安慰似的话语，“只要我们不离不弃的跟随着，总有一天，他会需要朋友的。”

伊兰再次弯了弯嘴角，深深的看了一眼塔卡，目光转而看向我和我怀中的人，眼神带着一种让我发毛的歉意，我的心下意识忽的又一阵刺痛。

“对不起……”她最后只说了三个字，而后我只觉眼前翻起一道黑色的水瀑，只见那道纤细的少女身影就如同水凌消失一样眨眼间就已不见踪影。

塔卡仍然在我身边立着，连一丝晃动也无，仿佛对此结果已然知晓一般。

怀中罗迪尔的身躯却随着一个轻颤，幅度虽小却连带着我一起颤抖，我低头死死的盯着他漆黑的眸，眸中的那一点亮，犹如黑幕夜空上的月。他垂在一边的手轻轻却费力的移动到我的手背上覆住。

“不！罗迪尔，别说……”

就像有什么尖锐锋利的东西在沉寂中狠狠的划过，“不！你别说！”我不禁再次出声哀求……

……

“对不起……”他还是说了，和少女一样的话。同归于尽。

“不！不！”我狠狠的摇头，“你会没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罗迪尔、罗迪尔，求求你，别离开我！”

我下意识的疯狂催动着体内的神力，全部，全部都给他也没关系。

可怀中人的体温还是在慢慢的变冷。

我催使着医疗结界内的温度越来越高，可仍感到自己的心脏像是掉进了冰海的漩涡，连五脏六腑，都结了冰……我知道我就要失去了……我生命的一半……

我一直一直看着他，目光再也不肯移往别处，即使是明显的感觉到一个熟悉而温和的力量带着同样熟悉的火一般的温暖注入到我的医疗结界中来。

是他也赶到了么？

火神官的力量，再然后是雷神官，力量一丝一丝的持续融入到我张开的医疗结界中，可怀中人的脸依然苍白，苍白的仿佛再也不能红润起来。

罗迪尔眼睛含笑的看着我，再不开口说话，或者是——再也没有力气说话。

“罗迪尔，罗迪尔……”我看着他的脸上绽出一抹连万载寒冰都能为之融化的笑容，虽然带着一丝不舍，却是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

然后他在我愈发激烈的颤抖中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我不会让你死！”重重的握了一下他仍覆在我手上却早没有力道的手，我平复下身躯的抖动，将怀中的躯体平放在地，静静的跪坐在他身旁，心出奇的冷静，只是仿佛誓言一般的再次开口：“我不会让你死！”

强烈的亮白的光芒将我们包裹住，我金色的发丝随风舞动，我慢慢的开始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像是整个躯体与周遭的风融在一起，似乎能感到有风从身体中穿过，火神官和雷神官的力量被排斥出去，一股巨大的能量从心脏爆炸出来。

风之心，那个因为你的咒术才得到的心，如果能拥有让你复活的力量的话，我就把它给你又如何？

胸口处泛起比周身光芒还更要璀璨的华彩，我目视着那折射着刺目光芒的晶核一点一点的从胸口浮出。

这个东西，就是我全部力量的来源么？或者说是代替了我的心脏，是我生命的来源么？可我的生命，明明就已经死了一半了啊，为什么它还能这么强劲而明亮呢？

我麻木的笑了笑，抬手去抓它。

“伦撒！”耳边是塔卡不赞同并略为激动的声音。

“让他做！”另一边却有另一个坚定的声音响起。

谢谢你，修伦亚。

我不想转头，不想在这个时候看见那个另我直觉上愧对的身影，我知道他是会一直追随着我的。罗迪尔死了，我的伴生死了，可我还活着，但即使我只剩下这半条命，只要我还活着，修伦亚也就会活着。

如今我却拿自己的心脏去换取罗迪尔的重生，罗迪尔能否复活还是未知之数，可人若没有了心，如何能活？而我若因此而死，罗迪尔即便重生，大概也会再死一次吧。算来算去，因为我的任性白白搭上一条命的，也只能是修伦亚了吧。

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笔乱账啊。可是我想救那个现在躺在我眼前的人，我觉得如果我不做些什么的话，我将在剩下的寿命中痛苦一生。我知道我无法承受那种痛苦，所以我宁愿放弃自己那注定残破的生命，卑劣的无视你们随后的脚步，反正到那个时候，我已经看不见了。

可修伦亚啊，你明知如此，却还是只说了一句——让他做。

为什么你永远放纵着我，难道就只因为你比我大了一岁么？

我有必死的觉悟，却没有面对你的颜面。

明明那叫风之心的晶核已经处于体外，可为什么我还能感到重重的酸楚从心口蔓延到全身，汹涌而至，像是要将我灭顶。

修伦亚，下辈子转世，你一定不要再遇见我。

第 37 章

甩了甩头，我抛开脑中的一切念想。

紧紧的闭目，再睁开时眼中便只剩下面前的风之心，坚定而缓缓的再次向着它抬手，握住。

透过指缝中泄漏出的白茫，我看着安静的躺在那里的罗迪尔，用另一只手爱怜的轻轻拭去他唇角的血迹，直到他的脸再次清清净净如雪如月。

“纳尔维亚的命运早就有人掌控在手中，他从来就不需要我去对付，”我抚着他的脸庞轻轻的说，“那么这颗由你召唤而来的风之心，既因你而来，如今也应为你而去。”

将紧握晶核的另一只手缓缓下放，小心翼翼的靠近他的胸口。我同时俯下自己的身躯，将唇贴上他额头那象征着邪恶的黑色六芒星，慢慢的落下一吻：“愿它能替你消去你因为我而犯下的所有罪孽，回到阳间，如果不能……”

我半起身深深的凝望着他，“那也带着我的心而去，在冰冷的冥府，愿它能为你带来一丝阳光……罗迪尔……”

我缓慢的勾起唇角，再不犹豫的把手中的晶核按压在罗迪尔那已经微凉的心口，直到那晶核带着刺目的白茫完全消失在他的胸口，当我的手心再也没有一丝阻碍的平压在他的左胸膛之时，一股无法承受的尖锐的痛楚似是要破体而出一般从我猛然感觉到空旷的胸口炸裂开来，好一股熟悉的痛——就像是重回到竞技场上黄金刃入体的那一刻。

忍不住脱口而出一口鲜血，溅在罗迪尔的上身，和他刚刚吐出的血混在一起，浸入他的衣襟。

“罗迪尔……”我无意识低喃一声，眼睁睁的看着眼前的尸体全身都开始渐渐散发出和那晶核一样的耀眼光芒。

“啊！”一股气浪迎面而来，我疼痛而疲弱的身体毫无任何反抗之力硬生生的被逼飞了出去。

“伦撒！”伴着一声低呼，一双有力的臂膀把我牢牢的圈住，一只手还轻轻的满含疼惜的罩抚着我的心口，耳边是沉稳却又带着焦急的声音，“你怎么样了？”

“修伦亚。”我勉力微抬头看着怀抱着我的主人，努力的微笑：“我……咳咳……没事……”

答应着他，我再次扭转沉重的头颅看向罗迪尔的方向，那尸身上泛起的白茫越来越盛，仿佛真的要渐渐刺瞎我的双目而我却固执的不肯闭眼，我要看着罗迪尔——直到最后一刻。

“罗迪尔！”我惊呼，我知道失去风之心的我的双眼也许在下一秒就会被光茫夺取视觉，但那远远不如我现在看到的景象更能令我感到恐惧，我甚至不顾胸腔内的灼痛微微挣扎着被修伦亚禁锢在怀中的身体，努力向前探出手去，指尖都绷的直直的，想要往前去，想要再靠近那光芒，想要抓住……那仿佛就要消失的身躯。

是的，消失。我看到罗迪尔的身躯正慢慢的在我眼前消失。

“不，不要……”我呼喊，伴随着胸口因为呐喊而激烈的起伏喷出一口又一口的鲜血。他得救了么？他算是得救了么？风之心要将他带到哪里去？不管他是死是活都不能留在我的身边么？

“伦撒！伦撒！！”修伦亚仍是牢牢的抱住我不肯松开，又张开大手慌忙抬到我的面前遮住我的双眼，“不要再看了！求求你，伦撒！你会瞎的！”

也许……我已经瞎了……

我软倒在身后一直支撑着我的怀抱中，在罗迪尔完全消失的那一刻，在修伦亚的手遮盖住我双目之前，双眼除了一片白之外已经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东西，随后就是头脑中绵绵的痛，一丝一丝，一缕一缕，好似无数根针从内部慢慢的刺进眼球，细细的一针，再一针，我知道被强光耀瞎的双目除了失去视力在外表上不会有任何损伤，可现在呈现在我头颅上的痛楚就好像眼球已经被刺的千疮百孔。

然而我却没办法把多余的注意力放在双眼上，因为心，似已碎了！

罗迪尔消失了，就连尸体都没有留下。

“伦撒！”耳边再次传来修伦亚焦急的呼喊。“你的眼睛怎么了！伦撒！伦撒！！你看着我、看着我啊！！！”面孔的肌肤感觉到风响，不知道是不是修伦亚的手在我眼前晃动。

我固执的睁大双目，可我不想……

我不想，不想！不想……

罗迪尔不在了，我不想再看见，我什么都不想再看见了……，我觉得我几乎变成了行尸，我仿佛失了灵魂般的乖乖的呆在修伦亚的怀中。

安静的任由他察看我的双目，安静的感觉着四周异变突起。安静的听着有人迅速的穿越草丛、踢飞石子的嘈杂的声响。

一个人、两个人、三个、四个……十个、二十个、三十个……百个……

突然身体被抱着猛然震动，感觉到是修伦亚正带着我在快速的移动躲闪，我仍安静的窝在他的怀里，睁着看不见的眼把头放在他的肩头。

“你保护好伦撒，其他的交给我！”

我听见塔卡边对着修伦亚喊话边加入战斗的声音。

什么人派来的人？什么人要杀我？

不，我不想去管。

周围的风，明显夹杂着神力的气息，不是普通的自然的风啊。神力使用者？百十个神官？我就这么招人恨么？

啊，是雷神官的气息，塔卡他竟然动用了雷鸣。敌人竟然已经难对付到需要使用雷鸣了么？

“不管你们是否是正规的神官，莱恩斯陛下已经将皇位传于伦撒殿下，你们现在是在对帝国皇帝动武！是要谋反么！！”塔卡刻意用神力怒喊出这句话，同时让手中的雷鸣神光再亮一层。

我感觉到身边掀起一番热浪，修伦亚将我的身体交于左手，环过我腋下将我紧紧禁锢在他身前，右手中现出火宵。

然而对方却不为塔卡的话所动，不但没有一丝的动摇反而发起了更加紧密的攻势。

根本就是针对着帝国的皇帝么？还是说因为帝国的皇帝是我所以更是非死不可？

原来如此啊，我静静的依附在修伦亚的身前，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的心已经死了，反正我也不愿意再看到这个世界，那么这个身躯，这条性命，即使是交给别人又有什么不行呢？

更何况，最终能因为我的死而得到利益的那个人……他也是我宁愿放弃生命也要维护的人啊。

“修伦亚，”我顺势在他肩头喃喃的说，“放掉我吧！”

“你！”耳边是一种恨恨的咬牙声，锢着我的左手更是紧的颤抖，勒得我本就痛楚的胸口更加难过，我听见修伦亚痛苦而低沉的声音，“你就真的再也不想看到任何东西！？”

“是。”

“你就真的那么想死！？”

“是。”

“你的心真的随着罗迪尔去了！？”

“是。”

“那你还有心成全亚索！？”他一声大吼，愤怒的嗓音却发涩，转而面对着那些我看不见的敌人，用更加愤怒的声音质问到，“你们前来谋杀帝国的皇帝，二皇子亚索殿下他知道吗！？说啊！亚索他知道吗！？”

虽然看不见，但我觉得我可以想象的到，此刻手持火宵，满头红发的他如果可能，大概连眼睛都会红的冒火吧。

对方显然是顿了一顿，只有几个定力不坚的稍微紊乱了几秒钟的呼吸，而就是这几秒的紊乱，却让我微微呼出了口气，我知道：亚索他，还是我的好弟弟。

修伦亚的质问声还响彻在四周，然而人人都知道不会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再度围攻上来的人带着死士特有的决绝的气息。

身体在修伦亚的圈顾之下更加快速的躲闪着一股又一股的风刃。雷神官的气息也时不时的出现在我们周围，我猜想塔卡他一定也是正在竭尽所能的想要更加的靠近我和修伦亚，但却一直被为数不少的神官牵制在外。

“何苦呢，”我叹息，为什么修伦亚还是不肯放开我呢？为什么不管在什么时候他都不愿意放开我呢，明明我所给他的……一直都是那么少那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