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逍没有避开他的冷笑,定定地看着他,是墨钰所没见过的鎭定。
「我是该感谢你,但这,不是报恩。」搁下了牛奶,凌逍双手握住他肩膀,「墨钰,我喜欢你。」
「哦,」墨钰自嘲的一扯唇角,「我应该欣喜若狂吗?」
「墨钰……」
决然地挥开他的手,墨钰曳着被子退了退,将两人拉开距离。
「我说过,你不用再在我身上下任何工夫,我能帮你的,我一定会帮你。你眞的不必……」
「我没有任何其他的企图!」凌逍压抑的低吼,紧紧地望着他的眼充满懊悔,「墨钰,是我错了,你原谅我!」
「一切都是你情我愿,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原谅的。」墨钰惨然地说。
「为什么你从来不说?」凌逍绝望哑然,「为什么要让我说出那些该死的话?为什么不告诉我是为了保护我?墨钰,你让我好恨我自己。」
「不用恨,不要道歉,我没有怪你。」墨钰望着眼前的大孩子,像是安抚首次考试抱了鸭蛋的资优生般,略带悲伤的眼神,是晚秋无力的风。
这样温柔的视线却刺伤了凌逍,他不要墨钰这般平静无波的压抑,他不要他再用深海般的温和包容他的错误,要怎样,才能让墨钰再次露出当初约会时的羞涩、欣喜、坦率,那种情动的渴望?
「我是眞的喜欢你,你……你不要再让别人碰你!」凌逍忽然凶猛地抱住他,心疼他又瘦了,心疼他刚沐浴过后却又立刻转冷的身体。
原来……墨钰乍然恍悟,他是看到自己身上安东尼留下的吻痕吧,胸口深处傅来阵阵苦涩的痛楚。
「凌逍,你还很年轻,你还分不清楚什么是爱,什么是感谢,什么是嫉妒。」墨钰一字一句轻轻地说:「你只是嫉妒安东尼。」
「我没有这么幼稚。」凌逍将脸埋在墨钰颈窝,失魂落魄的低语,「我何必嫉妒他,我比谁都清楚,你是喜欢我的,你明明就是爱我的。」
拉开抽屉找墨钰的睡衣时,首先映入眼中的,竟是那天他随意扔掷在饭厅的头巾,仔细的被折迭的好好地躺在最上层,那时,凌逍脸颊一阵红烫。
这个男人是这样小心翼翼的爱着他,但自己却给了他什么?
「的确……没错……」墨钰惨淡的笑了笑,「但那又如何?你并不爱我。」
「我爱你。」凌逍喊着,一次次坚定的喊着,「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要我说上一千遍一万遍都可以。」
「你常常对女孩子这么说吧。」墨钰任凭他抱着自己,木然的姿态,像个失去生命的布偶。
「我没有,从来没有。」凌逍缓缓从他颈边抬头,额抵额的凝视他,「你是第一个,墨钰,你是第一个我爱上的人。」
「那我眞是荣幸。」墨钰苦笑。
「你不相信我。」墨钰挫败得不知如何是好。
如何能相信呢?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种患难时候听见的爱,他怎能当眞,自己已经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年,腐朽丑陋的身躯,怎禁得起再一次的撕裂?
「你只是一时迷惑。」墨钰深深地注视着凌逍,「你是个好孩子,我帮了你,你当然会心存感激。我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大叔,脸上还有难看的胎斑……」
「不是这样的!」凌逍低吼着打断他,心脏像是被一双无肉枯指狠狠掐住,「我不是因为感激!你一点也不丑,我从来就没有把你当成一个大叔,我……」
墨钰似笑非笑的望住他,眼神透出一股无风无雨的凄然,像千丝万缕的细针穿透他咽喉,凌逍无法成语。
墨钰覆诵自己过去脱口说出的混话,那些话,像刑具烙印让墨钰痛彻心扉了吧。可恨的是,他现在说出心底的眞话,却字字如此虚浮、句句更加痛墨钰那些烙下的伤痕。凌逍无计可施,一筹莫展。
墨钰的视线平和而悠远,彷佛穿过了凌逍的身体,望到很遥远的地方。
「凌逍,曾有人告诉我,爱上一个不应属于自己的人,不该将他捆绑在身边,而是要放纵他恣意飞翔,不是要他心怀愧疚或充满感激,而是让他无忧无虑。我年长你许多,我应该为你着想。」
「为我着想?什么是为我着想呢?」凌逍涩然地笑了笑。「爱会让人变蠢、让人冲动、让人口不择言、让人恨不得揉碎了骨血的去做爱。你在我眼中,什么都不是,只一个纯粹的男人,所以我才会说出那些该死的话,你懂吗?我可笑的像个小学生去欺负自己喜欢的人。」
大掌贴在墨钰锁骨间,缱绻地抚摸着别的男人留下的爱意,那应该是专属于他,凌逍疯狂的想撞墙,是自己的愚笨,才把墨钰推进了了别的男人怀里。
「我承认,我是嫉妒安东尼。我多嫉妒他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你,我嫉妒他比我早认识你这么多年,我嫉妒他了解你,我多想被关进那样的时空中……你一定觉得我疯了……」
墨钰藏在薄被下的十指骤然收得好紧好紧,几乎揪破鸭儿绒丝床单,他要耗尽全身仅存的气力,才能不在凌逍炽热的眼神下颤抖、不为他每一个碰触而战栗。
「我想睡了。」垂下眼眸,墨钰别开脸。
凌逍轻轻抚摸他柔顺的发丝,眸光灼灼,静静地看了墨钰好一会,「好,你把牛奶喝了。」
墨钰点点头,但被他紧锢的身体却动弹不得,不由得望向凌逍。
「我喂你。」凌逍不容墨钰拒绝的坚持。
「不必了,我……」
「那么,我今晚就不离开,跟你一起睡,你应该连把我踢下床的力气都没有吧。」凌逍狡黠地眨着眼。
「……好吧。」
「好什么?今晚让我留下来吗?」凌逍无赖般的扬起一道眉。
墨钰又好气又好笑的摇摇头。见他情绪好转,凌逍心中无限喜悦,比赢得世界性钢琴大赛还开心。
凌逍端起已变温凉的牛奶,吹皱表面结起的渣膜,舌尖一舔,兀自把渣膜吃掉后,再将杯缘贴近墨钰唇边,缓慢地一口口喂他喝下,那些体贴亲昵的动作,随着杯中浓稠温醇的液体,饮进墨钰酸涩的咽喉。
闹了一整夜,残月几乎沉入天际,推开玻璃杯,墨钰淡淡地说:「我要休息了。」语毕,径自阖被背对着凌逍躺下。
凌逍凝视着他,静默了半晌,轻声低唤:「墨钰……」爬网过他枕上发丝的手指,温柔的令人心折。
又一会,凌逍才放轻了脚步往门口走去,一手握上门把开启,他驻足回头。
「我不会放弃的。」
在关上门前,凌逍轻柔细声却坚定无比的说。
日光洒落渔夫码头,潮汐来回,光影潋滟。
用毛巾擦拭脸上水珠,墨钰望着镜中脸色苍白的自己,泛黑的眼圈旁,浮现浅浅皱纹,手指抚摸过岁月在他眼角留下的痕迹,眸光黯淡了下。
年纪像紧箍咒般束缚他,面对凌逍,他已经没有一点自信。那些殷切的情话仍会熨烫他的心,但他的手脚却是冰凉沁骨,像罹患重感冒,这冷冷的愉悦回溯在他四肢百骸,冷一阵、热一阵,来回的抽搐着。
墨钰缓慢地梳洗,穿戴妥当后,他拉开房门。
「早安!」不期然的,一张略带倦容的年轻脸孔冲着他咧咧一笑。
凌逍正对着他房门,席地而坐,他身躯僵硬地缓慢站起,可见一夜未眠。
墨钰收紧十指,掩饰住心头震慑,冷淡地点点头后,越过他。
「墨钰。」凌逍赶紧跟上他。「你要去留雁阁对不对?」
墨钰停步,转身肃容看着他,「你怎么会知道?」
凌逍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我昨天偷偷溜进去,看见一个病人。」
他小心地望着墨钰脸上表情,深怕自己不守约定,令他生气,但墨钰却只是漠然地看了他一下,便继续往前走。
「墨钰!」凌逍疾步赶上他,挡在他身前,像是讨罚的小孩般低声下气,「对不起,我没有遵守承诺。」
墨钰静静地看着他,从认识凌逍至今,他一向心高气傲、放肆不羁,何曾如此忍声赔罪,是自己将他关在这宅子里,怕是也闷坏了他。
「算了。」看见他身上衣服几许污渍,恐怕是昨夜帮自己洗浴时沾上的,一整夜,他竟连回房也没,墨钰忍不住道:「你回房间休息吧。」
「不行。」凌逍摇头,伸手握住墨钰的手,「我怕你又跑掉。」
这般孩子气的举动,却让墨钰心深泛起涟漪,他惊恐自己摇摆的心情,从口中逼出冷淡声音。
「放手,我有事情必须处理。」他别开脸,不去看凌逍失望的表情。
「那么,让我陪你,好吗?」凌逍用自己也没听过的软弱口气哀求,「给我一个机会进入你的世界,好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墨钰甩开他手,兀自往前,彷佛身后是悬崖,只要他再退一步,就会无法控制的坠落。
「墨钰。」凌逍冷不防从他身后搂住他,在他耳边强势的说:「你甩不开我的,你知道我一向势在必得。」
墨钰僵直着背脊,一语不发。
「你不要气闷,不要叹气。」接着凌逍却又软下了声,可怜巴巴地乞求道:「让我跟在你身边,我保证不乱说话。」
「凌逍,有些事,你不需要知道。」墨钰还是忍不住叹息。
「只要是你的事,我都想知道。」几乎是生气的,凌逍说。
松开他,凌逍将墨钰整个人扳过身,面对面的,专注眼神中充满温柔,以及某种带有特殊意义的热切情感。
「我想知道,为什么堂堂墨宅主事者的房间竟不是在宅邸的主屋,而是在邻近客房的位置?为什么艾尔会称呼留雁阁里的病人叫大少爷?」
曾几何时,这个冲动的大男孩成熟了些,开始用心观察周遭的事物?
凌逍凝视着墨钰,深深的,满盈疼惜的。
「你有袐密,没关系,不用都跟我说。」伸出手,轻柔地抚摸墨钰细细的眉毛、烙着红斑的脸颊,「但是,不要再隐瞒你的感受,生气的时候就抡拳揍我,开心的时候就对我大笑,给我这样的特权,好吗?」
墨钰侧首,躲开他的指尖,默不作声的过了好半晌。
「……你保证绝不冲动开口?」他不带情绪的说。
凌逍猛点头,在嘴上做出拉上拉链的动作。
第八章
一夜雨打,留雁阁内,绿芽枝梗苍翠,落花入泥,一阵带着水气的躁风吹过,散出泠泠的青草叶子味,池水瑟瑟,莫名令人感到苍凉。
听完史密斯医师的报告,墨钰眉头深锁的凝视床上骨瘦如柴的病人,被忧心仲忡看着的对象反而舒展了眉宇,像是松了口气般。
「幸好先支开了艾尔,要不我还没病发,就先被那老头用眼泪把我淹死。」
墨君凡打趣轻笑,然而,脸部间歇的颤抖却在他爽朗的笑容上罩上阴霾。
「两位慢慢聊吧,我先出去。」史密斯阖上活页夹,关门前,悄悄看了一眼站在墨钰身后,一语不发的凌逍。
医师离开后,静谧的气氛围绕三人,墨君凡不急着问突如其来的陌生人是谁,反而望着室外庭院,仿日式的松树林,巍峨参差的高低穿插在小径间。
「小钰,从我第一次病发到现在,多久了?」墨君凡忽然问。
「近四年。」墨钰毫不思索的问答。
「四年吗?」墨君凡微微一笑,「原来,我和他分开才四年,眞是奇怪,怎么我感觉已经过了十年、二十年了呢?」
「大哥,我去把他找回来。」墨钰很清楚墨君凡口中的「他」是指谁。
「不必。」墨君凡非常干脆的拒绝。
他回过头,爽飒笑容依稀可见当年纵横商场的豪气,「我很庆幸,是你留在我身边,小钰你一向心绪平静,很多事情托付给你,我很安心。」
墨钰垂眸,无声的收紧十指,指尖用力的掐进手心,平静如昔的面容,像一扇密不透风的窗,谁也走不进。
「……这是我该做的。」
墨君凡目光停留在床边的相框,顺着他的视线,凌逍看见相框中,是两个男人互搭肩膀的亲密合照,一个挺拔俊朗,是生病前的墨君凡,另一个清灵雅逸,与墨钰相似纤瘦的身躯,却有着精致的五官,该是他们口中的「他」吧。
「小钰。」良久的沉默后,墨君凡再次开口,「我死后,把我埋在留雁阁最高大的松树下,就是他老爱躲在树荫下睡午觉的那棵。」
「是。」墨钰缓声地回答。
「我死后,将这房间回复原状,就这张照片,陪我下葬,不要发丧,不要公祭,什么都不要,懂吗?」
墨君凡凝视着床头照片,话说的很轻很淡,眸中有悠然笑意,彷佛在回忆愉快的过往。
「嗯。」墨钰再次点头。
墨君凡交代完后事,心满意足,瞧了瞧一直乖乖站在墨钰身后的凌逍。
「听说你是个钢琴家啊?」他对着凌逍挑挑眉。
「唔。」凌逍应声,随即瞟了眼墨钰的侧脸,不敢随便造次。
这小动作逗的墨君凡忍不住大笑,「小钰,你这个小朋友眞有趣!」
凌逍有些窘,墨钰仍一派若无其事,淡然道:「大哥,我让他给你弹几首。」
「也好。」墨君凡饶富兴味的点点头。
由于墨宅的琴房离留雁阁有段距离,于是乎,鼎鼎大名的凌逍,生平头一遭在听众面前,弹起仆佣搬到房间内的电子琴,而且,这唯一的听众还点歌,一首《Close to you》就弹了超过十遍。
紫檀落地书架上,一落落整齐排放的书籍,中间稍高处有一格水晶琉璃罩,里头摆着一个珐蓝自鸣钟,是清末民初的古董,墨家初代移民时带来的,钟还是好的,古老地爬行着,像落寞的墨家幽魂,缓慢地爬行着。
桌上的咖啡已经冷了,烟蒂也积了些在瓷缸内,计算机屏幕闪烁,Dentatorubro Pallidoluysian Atrophy,DRPLA,齿状红核苍白球肌萎缩症,日文的、德文的各式医学文摘闪烁在墨钰苍白的脸庞。
他伸直了一只臂膀斜过桌面,头垂着,窝在肘弯中,颈骨折断了似的,浴衣松松地套着,领是松的,夜风鼓噪的钻进去,袖筒、门襟、下摆都是松的,夜风涮疏的钻出来,肌肤上湿的、热的,风儿穿缩过后,变成干的、冷的。
短促的敲门声在夜里格外清脆响亮。
「墨钰。」是凌逍刻意压低的声音。「你还没睡吧?」
「我要睡了。」不,他睡不着,墨君凡就要死了……整个墨家,只剩下他。
「让我进去好吗?」
「很晚了。」墨钰有些恍惚,屏幕右下角有时间显示,但他的视线是倾斜的,他的世界也是倾斜的,总归是夜的时间长了些,无尽的多。
「我想看一下昙花。」凌逍又说。
昙花?那几朵残余的花苞吗?该在昨夜都被雨淹烂了吧,又有什么可看的呢?墨钰疲倦地闭上了眼,门外没了声音,想凌逍是知难而退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窸窸窣窣的声响自窗边传来,一只温热的掌捂上了他额头。
墨钰惊吓地睁开眼,一身狼狈的凌逍就蹲在他脚边。
「你……」
「我从你隔壁房间爬墙穿窗过来的。」凌逍傻傻地笑着,肩膀上还蹭着灰。
他眞切地望着墨钰,眼中有纯粹的关怀,还有些许的不安,拂开他额前落发,轻轻地摸着墨钰的眉毛、眼皮。
「你的体温好低。」凌逍低声的说。
墨钰的心跳本是沉沉的,重的像是挂了千斤万担,但此刻却剧烈的跳动起来,激动的几乎令整个身躯也颤抖,像他初次见到凌逍那般,像一首激昂浓烈魔幻的狂想曲,将他从灰色的哀寂中击响。
「你很冷吗?」感觉他的颤抖,凌逍直起身,整个人偎住他,伏在他身上,像张没有重量温暖的皮裘,挡住了屏幕那刺痛的光。
墨钰怔怔地望着凌逍,突然说:「我不冷,但我好难受……墨君凡就快死了,墨家最后的一个人,就要死了。」
他说着,眨了眨眼,一滴无声的泪液滚落,顺着他的眼角、鼻粱,一直滚到另一只眼,沾湿睫毛,一路滚到底下压着的打印文件,晕开了黑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