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会知道?」皮耶罗脸上一红。
「忘记了吗?那艘小游艇就是我送的。」墨钰说话的口吻像个关怀晚辈的兄长,温和可亲,却也带着威严。
皮耶罗收起方才的幼稚神情,似乎想起了什么,态度为之一整。
「墨叔叔,我父亲提起过你,你是他的朋友。」
「那是我的荣幸。」墨钰颔首,手一挥,指向凌逍他们,「他们是我的朋友。」
皮耶罗不悦地抿直嘴唇,却仍是沉声道:「凯特,把枪放下。」
凯特缓缓收回手枪,手下们随之松懈武装。
「谢谢。」墨钰诚恳由衷。
「墨先生太客气了。」凯特恭敬回礼,退回皮耶罗身后。
「那个人污辱了里纳·可里欧尼,他必须道歉!」指着凌逍,皮耶罗坚持。
墨钰莞尔惬然道:「我可以代他向可里欧尼先生致……」
歉字尚未说完,凌逍已经发声阻止。
「不必!我根本没说错什么,要道什么歉?这口齿不清的小鬼仗势欺人,以为有枪就了不起了吗?你怕了他,我不!这里是美国,是法治国家……呜……」
梵克捂住他的大嘴巴,紧箍着凌逍往后退。
「小逍!」梵克呻吟哀嚎,「你能不能住嘴让墨钰处理!」
「呜呜……」凌逍还想抗议。
梵克忍不住低叹,「你以为墨钰是那种吃亏息事宁人的男人吗?他有他的考虑打算,你们相处的时间不算短,你怎么一点也不了解他?他若是个软弱的人,不可能成为大企业的总裁!」
凌逍一凛,停止了挣扎,抬头望向墨钰平静如水的面容,像是蛰伏漩涡的汪洋,不动声色,深处却暗潮汹涌。
「墨叔叔你看吧?那小子真是没礼貌!」皮耶罗得意洋洋地损贬凌逍。
墨钰无谓耸肩。
「我会亲自致电给可里欧尼先生,想他应该不在意一个年轻小孩因无知而出言不逊。也许……」墨钰沉吟了一下,「我应该跟可里欧尼先生抱怨,他的公子都来到美国西岸,居然不联络我招待,太见外了。」
皮耶罗脸色垮了下来,「别打电话给我老爸,我是偷跑出来的。」
「可是这样,可里欧尼先生就不知道有人在他背后对他不敬。」墨钰歪着脑袋,一副很伤脑筋的样子。
「哼,那这件事就算了吧……」皮耶罗嘟囔,心底不悦,却无可奈何。突然,他脑中灵光一现。
「墨叔叔,你这摆明是在替那臭小子撑腰!」瞪着墨钰,皮耶罗气呼呼。
「皮耶罗,你也跟你爸爸借了凯特啊!」墨钰忍不住一哂,少年抱怨的口气像是个争宠的孩子。
皮耶罗脸颊泛红,朝身后表情冷俊的守护者瞄了一眼,嘀咕道:「这块呆石头会保护我嘛,不管我闯了什么祸。」
墨钰但笑不语,深邃眼眸却往远处轻轻地掠过了仍是气恼不休的凌逍。
那片刻绽放的的温柔落入皮耶罗眼底,他心中一动,老早把安妮娜抛之脑后,兴起别的念头。
「墨叔叔,看在你的面子上,那小子对我老爸没礼貌的事就算了,我不追究。你不要谢我,我挺喜欢你的,你笑起来让人真舒服。」
他抛了个俏皮的媚眼给墨钰,淘气的模样让墨钰哭笑不得。
「可是呢……」皮耶罗挑了挑眉,「我们小孩子间那些狗屁倒灶的小事,墨叔叔就别插手啦!」
皮耶罗回头看了看凌逍,瞳色闪过一道冷光,墨钰心头泛起不好的预感。
他声音压的很低,伏着超乎他年纪的冷酷与完兴。
「那小子说的很对,美国很好,是个法治国家,但我可没『仗势欺人』。不过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就不能平白让人冤枉。」
「皮耶罗……」墨钰启唇欲言。
皮耶罗却突然凑近,握住他肩膀,在他烙着红斑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吻,不带任何亵渎之意,墨钰一怔,皮耶罗眸光熠熠地凝视着他。
「墨叔叔可别来掺和唷!否则,我怕,这就不仅仅是小孩子的游戏啰!」
墨钰愣住,皮耶罗笑容飞扬,他吆喝一帮手下,「我们走!」
「再会,墨先生。」凯特微微躬身后,跟上皮耶罗。
一群人来去如风,车驰似雷电。
梵克手劲稍松,凌逍马上甩开他,冲到墨钰跟前。
「那死矮子刚刚对你做了什么!?」攫住墨钰的手腕,凌逍神情阴鸷,像是被囚禁已久、刚从栅栏中放出来的野生花豹。
墨钰看也不看他一眼,朝着入口处守候的保镳努了努下巴,训练有素的黑衣人立即架开凌逍,停车在外的司机见黑手党余众散去后,便将墨钰的座车驶进。
「你……这是什么意思?」在他身后,凌逍失声咆哮,「你不是认为我是个卑鄙小人吗?那你干嘛还要过来!我不需要你帮忙!你听到了吗?我不需要!」
墨钰置若罔闻,彷佛有人追赶似的,仓促上车,急速离去。
「可恶!」凌逍挫败的吼了声,额倚冷墙,猛力的敲着。
不甘心、愤怒,以及太多复杂的情绪累积在胸腔内,像是快要爆炸似的,找不到出口,束手无策、莫可奈何,却又挥之不去。
「小逍。」梵克从后拖抱住好友,他从没见过如此失常的凌逍。
凌逍急促喘气,额中磨撞出的伤口渗血,「你别管我!我好气,是气他还是气自己,我都不知道了,在他面前,我怎会这么蠢,可恶!」
「小逍,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已经爱上墨钰?」梵克冷不防的说。
被箝住的手脚停止无意义的挣动,凌逍回过头,睁大着眼盯住梵克,脑中却闪过诸多画面,欲望、后悔、心折、恼怒,情绪翻涌,身体却陡然静了下来。
凌逍颓丧萎靡的往下瘫,梵克松开手,任凭好友跪坐在冷硬的水泥地上。
「是吗?」手掌掩住干涩的眼,凌逍大声苦笑了起来,半晌,幽幽低涩道:「原来……这种感觉……就是爱啊……」
第六章
豪华轿车滑行在从机场前往旧金山市区的高速公路上,午后的阳光透析玻璃窗,空气中的微尘在一束束的光影中飘逸着。
萧恩在一阵喋喋不休后,从一迭文件中抬眼,不满的瞪着从头到尾一直望着窗外的凌逍。
「我刚刚说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啊?」
「你说的那些都是废话,进到脑袋只会削减我的智商。」凌逍一头乱发靠在车窗边,懒洋洋地说。
他胡渣没刮、眼皮底罩着黑印,身上还穿着昨日表演时的衬衫,皱巴巴的白衫下是一条破牛仔裤。
「什么废话!?」萧恩不满的抗议,「我是怕你一个不小心得罪墨钰,虽说要你当他一个月的私人乐师的要求怪了点,不过条件轻松,酬劳优渥,而且所有耽误延迟的工作违约金都由他支付,这个墨钰眞是个不折不扣的凯子。」
凌逍对着他得意洋洋的经纪人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吐息中隐约可嗅出阵阵酒臭,萧恩眉间打了个死结,忍不住继续念道:「你啊,能有机会结识这种亿万富豪,就别再这样我行我素,要好好把握机会,才不枉我昨天三更半夜从被窝里被挖起,硬是赶到公司去帮你签约哪!」
「好好好。」凌逍闭上眼减低宿醉的不适,「你能不能静一静?」
「头痛了吧?谁叫你要跟梵克喝到天亮。」萧恩哼了哼。「一个个都不对劲,安妮娜一早搭机回英国,你啊,则是额头撞出个洞,眞不晓得你们昨天在停车场是怎了,遇鬼了吗?」
萧恩碎碎念个不休,凌逍感觉越来越晕眩,脑袋中捣鼓似的,昏沉肿胀。
车内空调声嘶哑,眼皮微掀一道缝,窗外临海景致如戏幕般抽刷过,恍惚而不眞实,额上纱布抵着窗沿,带种快感的疼痛,在冰凉中,阵阵刺着。
昨夜才冷漠决然地走开,为何又突然和自己订下这种诡异的契约?
混乱的反复想着这个问题,他不懂墨钰,在两人曾有过无数亲密行为之后,竟发现自己对他一无所知,那双深邃似海的眼眸,藏着怎样的情感呢?他说,爱他,那么痛苦伤心的表情。
凌逍五脏六腑绞紧,那男人也曾开心愉悦的脸红浅笑,却像是翻页过前行书写,再也不会重头,凌逍喉腔苦涩做恶,男人的脸色苍白如纸,转身后沉默的背影充满哀伤,凌逍昏眩不已,失去意识。
凌逍再次睁开眼,陌生的天花板令他暂时想不起身在何处。懒懒地坐起,打了个大哈欠,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处素雅的房间。
没有贵族式夸张雕琢的装饰,古式的木床蜷曲着床脚立于卧室内侧,米白墙嵌着檀木家俬,同色木质地板,一张紫榆百龄圆桌,桌上放着半盏残茶。
屋角是隐藏式浴室,正对着小阳台。凌逍起身,推开落地窗,阳台上搭着絮藤柳架,藤架下养着几盆不知名讳的植物,他好奇的看了看,肥硕的绿叶下,垂着几朵毫无生气的花苞。
直起身,倚栏远眺,半壁斜阳,裸裎一湾海岸,尽落眼底。
「你醒了。」
温润嗓音自背后响起,凌逍缓慢的转过身,背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想过无数次,在见面时,应该对这个男人说什么,该单刀直入问他立下如此契约所求为何?还是该谢谢他在停车场为自己解围?但在那双冷静眼眸底下,凌逍像被盯死的标本,动弹不得。
「墨钰。」最后,他呐呐地应了声。
墨钰一如初识时的淡无表情,「能邀请到凌先生到墨宅是我的荣幸,萧恩先生已经先行离去,凌先生需要先跟他联系一下吗?」
凌逍摇头,眉头微皱。
墨钰礼貌而自制的微笑,「看来凌先生这一觉睡得很好,我带你到你的房间去梳洗吧,马上要用晚餐了。」
「我的房间?」凌逍不解,「那这里……」
「这是我的房间。」墨钰波澜不惊的回答,「你中午一抵达便神智不清,连连呕吐,还没走到客房就已经不省人事,只好让你在最近的房间暂时休息。」
「原来如此。」凌逍感觉困窘,宿醉后又晕机,怎么自己在他面前总是呈现最糟糕的一面?
「请跟我来。」墨钰对他的反应视若无睹,公事化一般交代。
「等等。」凌逍拍住他肩膀,阻止他转身。
墨钰挑起一一道眉。
「我……」要如何才能打破这样疏离的僵局呢?从不主动追求任何人的凌逍简直像踏进死胡同,他搔了搔头发,抬眼望住墨钰。
墨钰礼貌却疏远的看着他,「有事吗?」
「呃……这是什么植物?」凌逍胡乱的指着阳台上养的盆栽。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墨钰静静地望着那几盆绿肥红瘦的植物。
「那是昙花。」
「昙花?」凌逍脑袋冒出一堆问号,转而用中文说了一句成语,「昙花一现的昙花?」
「是的。」听了这句成语,不知想起了什么,墨钰唇角有淡淡的笑意。
凌逍像是受到激励般,赶紧接着问,「怎么花苞的感觉不像有精神的样子?」
「昙花的花苞都是这样的。」墨钰不疾不徐的说,「初夏时已经开过一次,这几个应该是错过花期,也许结蕾,却开不了花。」
「怎么会这样……」凌逍语带惋惜。
「昙花只在夜间开花,清晨即谢,每次开花只有四到五小时,是难以见人、很短命的花。」墨钰轻轻地说着,目光专注地凝视那几个误了花期的蓓蕾,眼眸黯然。
就像自己的命运一般,只有瞬间的华美,只开放在最黯淡的时光,尔后,便仅能垂着茎络,再也无人欣赏。
「即使短暂,即使只在深夜开放,也一定会有有心人细心观赏。」凌逍忽地握住他纤细的手,语气坚定。
抬起眼看向凌逍,墨钰瞳光冷清,再也没有初时那惶然的悸动。
「别耽误了晚餐,我带你到客房。」他抽回手,径自转身。
凌逍跟在他身后,才发现卧室外,还有一间宽阔的起居室,布置与卧室如出一辙的俭朴,直落地的大书柜前是一张书桌,纸鎭压着厚厚文件,海风吹进敞开的落地窗,舒卷着纸张边缘,笔记本电脑屏幕闪烁着各式数据图表。
「你刚刚在这里办公?」凌逍突然一问。
「嗯。」走在前头的墨钰头也不回。
「卧室里桌上的茶……是你喝剩的?」凌逍记得很清楚,那张紫榆百龄圆桌上,古拙的陶杯中留着残茶。
墨钰脚步一顿,「嗯。」还是承认了。
「你刚刚在卧室里看着我睡觉吗?」凌逍伸手握住他肩膀。「我宿醉晕机,你亲自照顾我吗?」
墨钰停步,却没有转身,也没有回答。
「墨钰……」凌逍用力将他扳转过身。
凌逍专注炙热地望住他,墨钰的双眼却没有他预期中压抑着情感的忍耐,而是一种死沉的寂然。
「我只是尽一个主人的本分,毕竟那是我的房间。」墨钰淡淡地说,「客房已经到了,凌先生身上的酒味很重,不想先去梳洗一下吗?」
他平静地看了看凌逍箝住他的手,就像是在看一只令人困扰的蚊子。
凌逍不自觉的松开了手,失落掠过心头,不是没有听到到他生分的称呼、社交辞令般的言语,但现在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质问呢?
「你会跟我一起用餐吗?」在墨钰掉头离去的身后,他已经失去把握。
「当然,这是我身为主人该做的。」墨钰毫不躲避的回头看着他,眸中只有生疏的礼貌,「一个小时后,我在你房间门外等你。」
凌逍强迫自己打起精神,这么一个颓废模样,活似从酒桶中捞起的咸菜干,任谁看了都会嫌恶,他要拿出自己最完美的一面,让墨钰再次注意他。
洗了个热水澡,刮净胡渣,穿上刷染复古色的渔夫七分裤,搭个性白短袖T恤,与裤子同色的头巾,扎住半干的茶色中长发,将额头上狼狈的伤口藏好。
凌逍在镜子前顾盼,很满意自己一身美式休闲打扮,虽然是搞音乐的,但该有的健身却从来不曾少,裸露出的一截手臂与小腿,都是结实却不过火的肌肉。
然而,精心打理的效果却不如凌逍所预期。
墨钰见到他,面不改色,低头看了一眼腕表,「饿吗?我想先带你认识环境。」
凌逍立刻摇头。
墨钰领着他走了主宅一圈,再进餐厅,完全公式化的介绍,简洁的陈述,彷佛多说一个字、多耗个一秒,都太浪费。
两人在香港约会时,曾参加古董拍卖会,当时墨钰兴致勃勃的讲解宋瓷唐陶的珍贵美好之处,每一幅他看来像鬼画符的墨水画,对墨钰都有特别的意义。
那时候凌逍听了只想打哈欠,心生嘲弄,觉得这个男人果然是个老家伙。而今墨钰什么都不说了,彷佛将自己装在一个封死的玻璃瓶中,拒他千里之外。
「凌先生?」墨钰脸色沉了下来,「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当然。」凌逍赶紧拉回心神,正襟危坐。
墨钰严肃的看着他,一字一字清楚的说:「我聘雇你一个月,你可以任意在这座宅邸中走动,使用所有的设施,支使佣人,但有两个条件请务必遵守。」
「请说。」别说两个,就算一百个,他也会乖乖听话。
「第一,除非我与你同行,否则请你不要踏出这座宅邸一步。」
凌逍的表情顿时怪异到极点。
不等他发问,墨钰接着又说:「另外,最内一间的留雁阁,你不可以进入。」
「为什么我不能独自外出?」凌逍皱眉。
「合约上有载明此点。」墨钰冷淡的回复,指了指身旁满头苍发的男人,「这位是管家艾尔,你们上次打过照面,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向他提出。」
艾尔礼貌的作揖,动作有英式作风的清冷,笑容也是极为克制的。
管家完美的礼仪,在凌逍眼底却是充满嘲讽。
「如果我私自外出,这位艾尔先生是否就要布下天罗地网把我抓回来?」瞪着墨钰,他口气嘲弄。
「如果你违约,就必须付出巨额赔偿。」墨钰从容不迫,彷佛早料到他会抗拒。「建议你最好把合约书看清楚,违约的赔偿金足以让你倾家荡产,包括令尊在香港的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