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凌逍咬牙,「这算威胁吗?」
「我只是就事论事。」墨钰平静地说。
「订下这种莫名其妙的契约,目的是什么?囚禁我?」死盯着墨钰,凌逍眉毛拧的快打结,措辞越显尖锐,「你想报复我吗?还是把我当作你的禁脔呢?」
「我想如何与你无关。」墨钰表情波澜不兴。
「你就这么喜欢我?」凌逍荒谬的笑了笑,手一摊紧盯墨钰,「那又何必这样装模作样跟我保持距离?我们又不是没做过!」
话一说出口,凌逍就后悔了,恨不得将该死的舌头咬下来。
墨钰静静地望着他,那双深邃眼眸闪过深沉的伤痛,表情如死灰,彷佛早知他会说出这种伤人的话。凌逍别过脸,倔强地咬着下唇。
「只有一个月而已。」墨钰幽然轻道,彷佛叹息一般,「你就忍耐一个月吧。」
在艾尔的指示下,佣人依序上菜,凌逍满肚子不满无处发,墨钰却一派冷静的优雅用餐,主菜才刚上,凌逍就拽下头巾扔在椅子上,忿忿离去。
墨钰没有留他,今天的主菜是焗烤龙虾,他利落的剔除虾壳、切割虾肉。
「还是个孩子啊!」艾尔轻慨。
「才十九岁,的确还算是孩子。」墨钰低喃,苦笑了一下。
搁下刀叉,分割成比例均匀的龙虾肉,却丝毫未入口。
「艾尔,麻烦你照顾他了。」墨钰起身,淡淡地说。方才的无波静谧如潮水退去,留在他脸庞上的,是掩饰不住的疲倦。
「我会的,请放心,钰少爷。」
凌逍对着墙壁打板球,随着软球反弹的方向,来回迅速地奔跑,密闭的空间里只听见砰砰的击球声,以及他一人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汗水涔涔流下,湿透了上衣与头发,他低吼一声,击出最后一球,将球拍随意扔了,整个人仰躺在木质地板上,胸膛急遽起伏,大口喘气。
板球室的天花板镶嵌一块块角度独特的透明玻璃,斜阳透过厚云折射出不同色束,映着室内光亮白灯,越显缤纷。
凌逍无意识的看着光圈流转,想着一双深邃似海的黑眸。从第一天进入墨宅到现在,时间过了一个礼拜。换句话说,他已经一个礼拜没有见到墨钰。
软球碰壁后落地滚动,一路滚到板球室的门口,软球撞上门板后,被缓缓推开的门板又轻轻地弹开,熟悉的轻盈脚步声,他动也没动。
「凌先生,您要用晚餐了吗?」在他眼底如同牢头的艾尔,伫足门口,问道。
「我想先洗个澡。」凌逍盯着天花板,继续瘫在地板上。
「我知道了,今晚一样在您房间用餐吗?」自从墨钰没有回来用餐,凌逍也就不在那间宽敞的让人感到空虚的餐厅用餐。
「嗯。」他从鼻腔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那么失陪了。」艾尔躬身。
「等一下。」凌逍突然出声,艾尔注目着他,他期期艾艾的问:「墨钰……他今晚会回来吗?」
艾尔的响应是一个抱歉的微笑。
「好了,我晓得了,你可以滚了。」凌逍不耐的打断他,问过无数次,用膝盖想也知道的答案,但他就是忍不住要问。
墨钰几乎不不回来,即使回来,也是很深的夜里,然后天末亮,便匆匆离去。
这几日,凌逍一直想起墨钰那张罩着红斑的脸庞,那红斑彷佛狠狠地抹煞掉了墨钰的七情六欲,起初,自己也被招惹的心燎火烧,但慢慢回忆墨钰的每个表情,却不太记得那道斑,印象只剩那双水澄的眼、那恳切言语、那坦率的笑。
他想拿自己怎么办呢?
墨钰是唬不住他的,凌逍知道,墨钰绝对狠不下心惩罚他,但凌逍不逃,他自觉自己是看守所里待审的囚犯,就等墨钰给他一个宣判,让他找出创口,能再争取上诉的机会。
但墨钰总是什么也不说,那次晚餐他才又再次气的口不择言,他要自己猜吗?偏偏自己脑残的什么都看不透,眞可笑,自己哪有什么生气的权力!
心沉意懒的起身,走出板球室,沿着回廊穿过偌大庭院,却在转角处听见陌生人声,凌逍下意识的躲到树丛后。
「史密斯医生,请快点!大少爷这次发作的很厉害,我怕……」一向拘谨的艾尔口气仓促地催促步伐迟缓的老医生。
「鎭定点,艾尔。」史密斯医生吁吁喘着,一手拭着额边汗水,一手拎着黑提包,他年纪与艾尔相仿,但双脚似有疾,不便于行。
墨宅内的人从来缄默少言,艾尔亦然,无论凌逍怎样搭讪,通常只换来温和却无语的笑容,难得看到艾尔会惊慌失措,再看两人行径的方向,是留雁阁。
凌逍脑中转过无数念头,放轻了脚步跟上。
当史密斯走进留雁阁深处的房间时,白色病床上的男人蜷曲成虫状,纤瘦的四肢僵硬地弯着,浑身不停震颤,双眼瞪得大大的,脸色惨白无比。
他的床边有两位男护理师,只能在不伤害到病人的范围内,尽量扳开他的身体,正着急的不知如何是好,看到史密斯医生,立刻松了口气。
「医生,病人似乎产生抗药性,之前的药即使加重三倍剂量,还是不见效。」
「三倍!?」史密斯抽了口冷气。
护理师递上病例记录,史密斯快速阅读后,检查一下病人,忙不迭地打开提包,拿了些瓶罐,奔进附属房内的药物调配室,没多久弹着一管针剂走出。
「快,先帮他打一针。」史密斯嘱咐两位男护理。
站在落地玻璃墙外的艾尔,看到瘦得只剩骨头的男人铁青着脸,被扳开身躯,拉直手臂,注射药剂,艾尔眼眶中蓄满了泪水。
「大少爷……」他哽咽的抹去落下的泪滴。
史密斯叹着气走出病房,「再这样下去,他只会越来越虚弱。」
「医师,请恕我无礼,你这趟到北欧,有没有拿到什么新的研发,能够救救少爷的?」艾尔望着史密斯几乎是恳求了。
「艾尔,你知道吗?齿状红核苍白球肌萎缩症本来是不会致死的,病症发作也能用药物控制,但……」又是重重一叹,史密斯无法成语,
「我了解,这种病不会致死,只会让人变成痴呆,大少爷他……他怎能忍受自己变成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呢?」艾尔彷佛哀鸣似的说。
「所以我已经用了不该用的药物在控制小脑萎缩的速度,这种类型的药对身体的杀伤力很强,况且,病人再次产生抗药性,我眞的不知道,接下去该如何了。」
「我去找钰少爷,他一定会有办法的!」彷佛把墨钰当作最后的希望,艾尔急忙奔出。
史密斯望着房内的病人忍不住长吁短叹,他对两位护理师说:「你们若是忙完了,就快进实验室帮我吧,这剂只能挡一阵子,我得先研究安全一点的配方。」
两位护理师利落的帮昏迷的病人擦澡换衣,铺新床单被套,调整房内温度湿度,又强灌了些营养剂,将病人服侍的服贴后,才离开至紧邻病房外的实验室。
直到四下无人,躲在栏柱后面的凌逍才缓缓走出。
他皱了皱眉,仔细看着床上男人,虽然瘦得只剩几两肉,仍可见坚实的骨架、俊朗的五官轮廓,或许是获得最妥善的照顾,病人并不显老,看起来约莫四十岁。
这个人到底是谁呢?为什么墨钰要藏着这么个病人,不准他进来?
夜幕已全然揭下,备有自动系统的廊灯亮起,激烈运动过后的凌逍开始有饥饿的感觉,况且艾尔也快回留雁阁了吧?也许不用多久,墨钰也会回墨宅。
想到这里,凌逍的心情就一扫阴霾。他遮遮掩掩地离开留雁阁,今天他不想回房用餐,凌逍往主厅走去。
第七章
当晚,墨钰的确是回了墨宅。
温带海洋季风带来丰沛雨量,从入夜后便零星的落起雨,凌逍窝在酸枝椅里百般无聊等到中夜,雨势越见磅薄,刚翻过乐谱最后一页,主厅仿古门栓动了动。
他跳下椅子,拉开门,门后,浑身湿透的墨钰被打横抱在一个男人怀中,男人凝视着墨钰的眼神专注而温柔,凌逍错愕,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彷佛这才发现他人的存在,男人抬头,鹰隼般凌厉的目光捕捉住凌逍,凌逍昂首以对,两人无声的打量对方。
相较湿淋淋的墨钰,男人的衣着只有环抱墨钰的地方染透水渍,铁灰色的衬衫搭同色西装裤,衫底松松地拉出裤外,自左额垂落一绺微卷的咖啡色发丝,半掩着流露同色眸子,颇有颓废使坏的调调。
「放、放我下来。」墨钰语焉不详的轻喃着,头歪歪地靠在男人颈窝,手足虚弱的在男人臂弯中摆动了一下。
男人低下头,温热的气息喷吐在墨钰耳壳,带着笑意的拒绝,「我不放。」
墨钰怔怔地望着他,沾染雨意的黑发贴在白瓷般的腮畔,孩子般惘惘的神态。
「放开他。」凌逍脸色沉了沉,向前一步。
「世上能对我发号司令的人少之又少,而小弟弟你,不在其中唷。」男人潇洒的微勾唇角,透出一股不耐的讥嘲。
「如果你希望墨钰着凉,尽管继续抱着他。」凌逍心中火气燎原般蔓延。
男人眉一扬,「叫艾尔出来。」
凌逍紧盯着男人,去揿召唤铃。良久,艾尔都没有出现,凌逍心中隐约知道,艾尔在留雁阁。
「我可怜的墨钰。」男人彷佛熟知内情似的,毫不疑惑管家的失职,他笑着,狎昵地舔吻了墨钰犹存水滴的脸庞。
墨钰没有挣扎,宛如栩栩如生的搪瓷娃娃,无神眼瞳溢出泫然欲泣般的悲伤。
「他不是你的!」凌逍低吼,怒意爆发,双拳紧握,青筋浮上紧绷的肌肉。
这声吼叫令墨钰的身躯震了震,男人更紧的抱住他,凝视他的目光复杂了起来。墨钰倦怠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无风无浪的清明。
「安东尼,我没事了,你放手吧。」
低哑的嗓音,透出浅薄酒气,凌逍的怒气益发不可抑。
淡淡的一句话,却让狂傲、不可一世的男人听话的松开手。
「你站的住吗?」安东尼口气随性,扶住墨钰的动作却是小心翼翼。
「嗯。」墨钰站定,刚走几步,却又跛踬了下,双眼盯住墨钰不移片刻的凌逍,马上将他揽进怀中。
墨钰支起双肘想脱离,凌逍却抚摸着他的湿发,强壮的臂膀,年轻的尚未学会斟酌力道,箍的他几乎无法喘息,却也紧的让他感到一种被折磨的快感。
「不要动。」凌逍黯然低语。
怅然的,惶恐的,愤怒的,搓揉了太多的情绪,都在这么一句颤抖的言语中表露。
墨钰靠在他胸膛闭上眼,酒精在脑袋里发酵,虚软疲惫的身躯叫嚣渴望凌逍的温暖,他感觉身躯堕落下坠,理智也无法阻止的沉沦。
安东尼自顾自的燃起一根烟,徐徐地抽着,熟悉的味道,跟墨钰一样的牌子。
「你就是凌逍啊!」拨开额前落发,安东尼睥睨的一笑。
凌逍充满敌意的瞪着他,安东尼又笑了笑。
「小子,我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明白告诉你,我是皮耶罗的小叔叔,美国黑手党首领。小孩子的那点破事,大哥不管,我当然要来帮侄儿打理啰!」
慵懒地喷出一大口烟,安东尼的眼神危险了起来,「虽然本部在纽约,但不要以为我在西岸就拿你没办法。」
「你想怎样?」凌逍没想到这事居然还有后续。
「这句话,是我该问墨钰的。」安东尼自嘲的扯了扯嘴角。
感觉靠在他怀中的纤瘦男人僵直了背脊,凌逍握住墨钰冰冷的手,墨钰的手像是刚从冰块中凿出,湿冷僵硬,凌逍根本握不紧,但他执拗地握着。
「我跟墨钰认识很久了,他第一次主动飞到纽约来找我,那时我早到了洛杉矶,才发现,原来你已经住进他在旧金山的主宅。他还是眞是心急你啊!」
安东尼口气云淡风轻,他弹了弹烟灰,斜斜睨着凌逍的姿态却蕴含阴沉。
原来……凌逍心中狠狠一震,这几日墨钰会如此奔波忙碌,全都是为了他,而自己呢?却在抵达的第一天,出言污辱他。
「我的事,我自己负责。」凌逍咬牙沉声。
安东尼嗤哼了声,似乎毫不在意凌逍的反应,在墨钰身后,他伸出食指,轻轻碰触上墨钰后颈。
「你……」凌逍皱眉,却在安东尼微一抬眼,冷凝如冰的目光下,停住了抗议。
彷佛爱抚珍视的宝物般,安东尼缓慢温柔的往下抚摸,湿透的白衬衫没有扣齐门襟,松垮地套住墨钰纤瘦的身躯,手指轻挑,露出他颈肩胛处,暧昧的吻痕。
「原来,在墨钰心底,我竟是一个手段阴狠毒辣、喜欢趁人之危的人哪!」
安东尼带着笑意的抱怨,似眞似假,对凌逍说的几番话,听起来反像是对墨钰的偏心撒娇。
「对不起,安东尼。」闷在凌逍胸膛,墨钰轻轻地说。
「不要跟我道歉。」反复抚摸那青紫吻痕,安东尼语调慵懒,「我啊,最不想听的,就是你的道歉。」
低哑地笑了下,安东尼收回手指。
「我不想伤害你,你呢,也不要再这样伤害自己,好吗?」
没等墨钰回答,叼着烟,漾着玩世不恭的浅笑,安东尼旋身。
在主厅木门沉沉阖上后,墨钰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没有费力的睁开眼,双脚再次腾空,手臂也被轻拢上坚实的肩膛。
「我送你回房间。」凌逍在他耳边轻声的说。
短暂的片刻,墨钰是失去意识的,疲倦的肉体抵抗不了酒精带来的晕眩,再次恢复知觉时,感觉温暖舒适的液体包围着自己。
睁开眼,百合花型的水晶灯饰氤氲蒸汽,是在他卧房内的浴室,想坐起身……
「别动,我在帮你洗头。」原来拢在头皮上的按压触感,是凌逍的手指。
感觉他细细地搓揉着自己的发丝,舒服的令墨钰再次阖上了眼,但不过一刻,理智却又击中某个脆弱的点,他警觉的掀开眼皮。
「行了,我可以自己来,你回房吧。」刚抬起手臂,马上被一只滑溜的手握住了五指。
「我想帮你洗。」
累的没有反抗的气力,墨钰睁着眼,空白着一张非喜非悲的表情。
凌逍一手持着花洒慢慢冲洗他的发,一手拭净了水渍掩盖在墨钰的双眼上。
「我怕水喷进你的眼睛。」他解释。
熨热的手指烫着墨钰的眼窝,像蒸馏一般,吸吮着他的脆弱,某种液体在眼眶里流转着,墨钰缓慢地阖上眼帘。
洗好了头发,凌逍把墨钰从浴缸里捞起,拿浴巾温柔地擦干他身上的水渍,从脸庞、脖子、颈窝、瘦弱的胸膛、后背,到双腿,当干燥的毛巾抚过墨钰脆弱的男根时,难堪的回忆让墨钰喉腔一阵发热。
「不要怕。」彷佛知道他的伤心,凌逍静静地说,「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用浴袍裹住了墨钰,将他抱回床上,放倒在柔软的床褥中,盖上薄被。
感觉他走开了,墨钰别过脸,睫毛颤抖地张开,骤雨方歇,幽幽的月光笼罩在小阳台上依旧垂头丧气的昙花,楚楚可怜的、同情一般的怜悯。
睡意方才袭上,燥热的风却吹开了披散在枕头上的湿发。
「现在不吹干,等你老了了就该犯头痛。」那柔柔的嗓音夹杂在吹风机嗡嗡的杂音中。
「我已经老了。」他干哑地说,视线仍是放空在漆云中的残月。
「你不老。」吹风机依旧鼓噪着,风口却移了方向,温热的体温熨上他仍有湿意的脸颊。
墨钰微微侧首,躲开了凌逍炙热的唇瓣,而他,没有追上来。
坚毅的手指爬网他的发,燥热的风一阵又一阵的似近似远,感觉脸额红肿干烫,彷佛要皲裂般的痛楚,那是他的面容,撕开后,也还是丑得难以入目。
嘈杂的机械声音歇住了,强壮的手臂将他半身揽起,墨钰被动的被摆弄着,背部靠上凌逍立起的蓬松枕头,两人视线无可避免的对上。
「喝点牛奶,暖暖胃,免得明天宿醉胃痛。」
浓稠的白色液体装在玻璃杯中,就着他的口,凌逍低身弯腰要喂食他,一种宠溺的姿态。
墨钰冷冷地笑了笑。
「你不用报恩,我只是举手之劳。」安东尼的事,从头到尾是他一厢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