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声读了出来。
「刘绿石状告妻子董氏与其友傅翔私下有`奸`……」这张是杜兼人为董氏所写的答诉状。
「有`奸`?」陆谷眼睛发亮靠过来,换得主子两道鄙夷的目光。
「南风融融,虽只影凭栏,未怀春心;弱质茕茕,任推搪抗拒,终难完贞。」
陆谷茫然看着宁东风诵读诉状上的句子,不明白为何长官的表情有点凄然。
「我一定是远离书香太久了……」宁东风托着腮帮喃喃自语:「才会对他写的状纸这般爱不忍释……还没开审,就想直接判董氏无罪,傅翔杖责流放……」
站在一旁的陆谷瞪大了眼。
(三)
溪水潺潺,山花落叶逐波转。
找了块合适的大石,杜兼人放下衣篮,挽起衣袖,慢慢蹲下身子,把衣服浸入水中搓洗。
溪水的凉意从手掌往上传,一路发颤到背脊。
对岸传来说话声。「我第一次见到男人到溪边洗衣服。」
杜兼人缓缓抬头,发现小溪对岸坐着一名身高膀阔的男子。
男子身上仅着单衣,一旁的火堆余烬未灭,显然来得比他早。
「阁下堂堂男儿,不也正在溪边洗衣服?」
男子闻言一笑,将手上的黑色长衫自水中提起,杜兼人见状愕然。
浸水的长衫被提出水面,溪水沿着衣角不停流下,水束里混着一缕暗红,流入小溪之中,蜿蜒了数丈才被水花旋流冲淡。
「你受伤了?」杜兼人吃了一惊,浸在水中的双手停了下来。
男子身上单衣也是深色,看不出是否有伤。但看他手上长衫洗下的浓浓血色,如果这些血都是他流的,那想必受伤不轻。
但男子面色如常,动作也不见迟滞。
「不,这是在省城里买的一盒胭脂。」黑衣男子抬起头,垂额的刘海下是张逸气的脸庞:「不小心打翻在衣袋里,怎么样都冲不干净……衣服就算了,真不知该怎么跟我妹子交代。」
杜兼人失笑。「富清县城就在附近,姑娘家用的胭脂水粉、明镜簪钗,都有地方可买。就怕令妹挑剔。」
男子不答,只是定定看着他手上的衣服。
杜兼人恍然大悟,连忙把手里的衣服提出水面。小溪宽不过数丈,这男人是怕他衣服上的胭脂在水里扬开,会染红自己正在洗的衣服。
这才明白他出声搭话的用意,杜兼人笑道:「谢谢你的提醒,我不该调侃你。」
「无妨。」他摇了摇头。
「我这就换个地方,打扰啦。」
杜兼人收起洗到一半的衣物,站起身子,忽觉一阵晕眩。
「小心!」男子的声音由对岸飞越而来,语尾结束在杜兼人身侧。
杜兼人眼前一花,身子已被扶住。溪边石头生满滑溜的苔藓,他定了定神,发现自己已一脚踏进冰冷的溪水中,衣摆湿了半幅。
男子身高膀阔,怀中颇为温暖。杜兼人轻轻挣开对方的扶持,仰脸笑道:「多谢,阁下真是好身手。」
男子任他挣脱,神情略带诧异,无法忽视方才被拉入怀中的柔软。
「你……」是女的?
不对。刚才胸贴胸腰碰腰,那身形线条不可能是女子。
但一个男人的身体,怎么会那么柔软……还带有一点夏草的馨香。
杜兼人微微一笑。「怎么了吗?」
「……没事。」他退开一步,困惑地盯着眼前这张略缺血色的脸。
「告辞。」杜兼人向男子一揖,提起衣篮,沿着小溪慢慢离开。
躲在大石后的宁东风也正目送着杜兼人的背影。
混帐啊混帐,被抢先了……这时候再现身,怎么样都不像巧遇了。哪来的黑衣人?真可恼。
宁东风瞪着那个破坏计划的黑衣男子,却见他站在溪水中,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臂,脸上满是迷惘,还带着半分困赧。
这家伙发什么怔?
宁东风大疑,转头又看向渐行渐远的杜兼人。
那道清瘦的背影肩窄腰细,步履微有婀娜之态,浑似不能胜衣。
这下轮到宁东风发愣了。他贴在大石后,化成一根人柱。
*****
傍晚,杜兼人刚从床上起身,就听见郭大娘在外头叫门。他连忙把门打开,郭大娘神色仓惶的拿着一封书信撞了进来。
「怎么了?」他伸手扶住郭大娘踉跄的身子,好奇问道。
「兼人,下午县老爷亲自上门来,说要见你……」郭大娘抓着他手臂。
知县亲自来访?杜兼人大惊。「您怎么没有叫醒我?」
郭大娘连连点头。「有啊有啊!我请县老爷等一下,就想来叫你起床;可是他一听说你在午睡,就要我别打扰你,站在你门外劝也劝不走,说要等你睡醒。」
「……」在门外等他睡醒?好熟悉的行径……杜兼人皱起眉。
「县老爷等了很久,那个陆师爷一直劝他明天再来;后来他大概也被劝得烦了,就留下这封信,说明天再来。」
郭大娘把信交给杜兼人,一边不安地问道:「兼人,县老爷为什么来找你?」
「我不知道。」杜兼人摇摇头,拆开了信封。
「写些什么?」
见杜兼人面色由狐疑转为凝重,郭大娘不由得焦急了起来。
「郭伯母,您别担心,不是坏事,只是有点麻烦。」他收起信件,吁了一口长气,问道:「知县前来拜访,可有列队开道?是骑马还是乘轿?」
「列队……没有没有。」郭大娘摇手:「没骑马也没坐轿子,他自个儿走路过来的,只带了一个师爷,就是上回来过的那个。」
杜兼人沉吟不语。只带了师爷步行前来啊……
「兼人?县老爷找你做什么?」
「他看了我写的状纸,想要聘我替他做事。」
「咦?」郭大娘惊呼。
「唉,烦死了。」揉上额角,杜兼人心中烦恼不已。
如果知县来访时作威作福,那还可以拒绝得爽快些。可是他不摆架子,谦卑功夫做了十足十,自己不得不买这个面子。
「郭伯母,我明日亲自去回绝。」
「这样吗……你要回绝啊……回绝得了吗?」
小民怕官似乎是种天性。郭大娘惶惶不安的脸色让杜兼人心里更烦。
才刚睡醒,又被搅得头晕脑胀。「头痛啊……」
*****
好不容易挨到隔天,杜兼人强振精神,等午后息堂的梆子敲过之后,便带着知县留下的书信前往衙门求见。
皂隶将杜兼人领到衙门东侧的寅宾馆等候,便拿着书信往内衙通报。
坐在小小的厅里,杜兼人挺直背脊,盯着自己放在膝上的双手,不往别处多瞧一眼。
富清县衙门建筑仍新,门上柱上的红漆都还亮得刺眼;他却打从进门起,就闻到一股腐 败的气味。
是自己心里有鬼吧?只是坐在会客的厅堂中,感觉就像被埋在温热的流沙里一样呼吸困难。
公堂之上,为何不俯首惭愧?
小民无罪,何须惭愧……
破锣似的质问声和坚定的答话声在他脑中来回荡着,似远又似近。
「……真讨厌……」他皱起眉头强自忍耐。
「杜先生。」
杜兼人往门口望去,一道人影逆光而来;乌帽白面,青袍绿带,正是富清县令宁东风。
「宁大人。」杜兼人甩袍欲跪。
「先生请不必多礼。」宁东风连忙上前,伸手接住他下沉的身势。
杜兼人抬起头,总算与这个麻烦的县令打了照面。一看见宁东风的脸,他陡然睁大了眼睛。
这个县令……比任何他曾见过的戏子优伶都要来得美貌不说,脸上还挂着温温的笑,根本一点官威也没有。
虽然杜兼人立刻收敛目光,但他瞬间闪过的讶异还是让对方捕捉到了。
宁东风微笑道:「本官相貌可鄙,威仪不振,杜先生切莫笑话。」
杜兼人抬头:「人说容貌端正,乃是前世修来。大人相貌清雅,岂属恶事?」
宁东风故作爽朗地「哈哈」笑了几声,算是把这个话题混过去。
「杜先生一早前来,本官有失远迎,实在惭愧。」
「大人言重了。昨日承您屈驾来访,在下未能出迎,因此特来告罪。」
「是本官求贤若渴,战战兢兢,杜先生又何罪之有呢?」
杜兼人暗暗皱眉。
礼尚往来的言辞是文人基本功课,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但此时跟宁东风你一言我一语的推托来去,竟让他没来由地烦躁起来。
「杜先生?」宁东风仍然笑得有礼。
这人还真能挂得住笑……而且笑起来白牙闪闪,整张脸都发亮。杜兼人压不住心中烦躁,猛然起身,朝他深深一揖:「在下此行前来,是为辞大人之聘。」
宁东风美丽的脸上微露惊愕:「杜先生不肯应聘吗?可否给本官一个理由?」
杜兼人仍然维持弯腰的动作,低垂着头颈。
「在下孤穷一身,流落到此;胸无墨水,腹无才学,唯能识字书写,藉此图个温饱而已。忝蒙大人青眼相加,感激莫名,然而在下实在不敢应聘,也实在不足以应聘。」
宁东风「哦」了一声,脸上笑意未收,反问:「你倒说说看,在这富清县里,你不能应聘,还有谁能?」
听他用词中敬意减了几分,杜兼人心头一紧。
见他不回话,宁东风伸手扶他起身,苦着脸说道:「杜先生,我老实说了。不管是不是读书人,没有学问的啊,就算倒吊起来挤也挤不出半滴墨水。
「每月一逢放告日,就是我头痛欲裂的时候。富清虽小,呈上堂的大小状纸没有一百也有数十;张张言不及义,用语荒唐,看得我直想跪下来叫他们爸爸。」
听他用抱怨的语气向自己大吐苦水,杜兼人一怔。
宁东风继续说道:「那天我看见你为章家小子写的状纸,可谓久旱逢雨,字字句句在我眼中有如明珠落玉盘,真教我如沐春风,久久不能释卷……」
杜兼人被他赞得有点发窘。
「大人,您是在取笑了,在下笔力拙劣,文词堪称通顺而已。」
「通顺而已?」宁东风的眼神忽然变得有点飘忽。「你的文笔即使只是通顺,在我眼中,也已是难得一见的宝贝了。」
「这……」
(四)
宁东风忽然站起,向他一拜到地:「杜先生,恳请您入我幕中,为我分忧解劳吧!」
见他作揖,杜兼人连忙跪倒,回道:「大人,您真要教在下如此为难吗?」
由上往下看着他瘦弱的身形,宁东风叹了口气,伸手扶他起身。
「十年寒窗,一举闻名。古来读书人谁不言官?你既然志不在功名,又拒绝得这么坚定,难道是嫌这幕宾之职太过卑屈吗?我七品知县年俸虽薄,但绝不会亏待你的。」
「不是的,大人,兼人绝非恃才傲物……」杜兼人双袖一直拱在身前。
「唉,我实在讨厌这种方式。」
宁东风伸袖抹了抹脸。杜兼人这才发现,他眼下跟自己一样有着不小的黑圈。
只听他又说道:「我昨晚批书牍到夜深,今天又一早就被陆谷闹醒,没力气再跟你耍嘴皮了。」
杜兼人反应不过来,却见对方伸出右手食指,直直推到自己鼻前。
「给我一个理由。」
「什么?」
「我知道你自称才学不足什么的,只是推托之辞。」宁东风盯着他,表情十分认真。
「给我一个不能应聘的理由,一个就好,只要这个理由能说服我,我不会再向你多说一句废话。」
那如果不能说服呢?杜兼人瞪着他看似诚恳却实有所谋的眼睛。
「一个理由就好。」这才对,兵分两路三路四路五路……不是他的风格。
这个杜先生会怎么回答?会坚持他才学不足?会说远地有家人要奉养?还是会说他志向不在此处?
看着他微显懊恼的面容,宁东风想像着驳倒他的乐趣。
恬淡的嗓音拉回了他飘远的思绪。
「大人既然不喜欢迂回,那在下就直言了。」
「不必客气,我洗耳恭听。」他会给什么理由呢?
「我……」收起谦称,杜兼人表情罩上一层寒霜:「我讨厌衙门、讨厌幕宾、讨厌典史、讨厌书吏长随、讨厌捕快皂隶……我讨厌所有跟官府有关的一切,只要跟这些人靠得近了点,我就浑身不舒服;站到官府里,更是晕得都要吐了。」
听了他口中那串唱歌般的「讨厌」,宁东风的笑容在脸上僵住了。
「唉呀……这么讨厌呐?」宁东风重整笑容:「如果不是我这个小小知县就站在你面前,只怕『县官』必定名列其首吧?」
「……还请大人见谅。」他不正面回答,彬彬有礼地拱手作揖。
请他见谅啊……这不就是承认了吗?宁东风心里微有受伤的感觉。
「为何你对官府如此憎恨?可否告诉我理由?」
「您方才说过,只要一个理由。」他抬眼,神色如常。「大人这么追问,是否表示您已接受我方才的理由?」
宁东风微感惊讶,没想到对方会拿自己说的话来挤对他。
他不由自主地笑了:「是的,我接受。向你追问只是出于好奇。」
「……」见他如此爽快就接受,杜兼人心中不无讶异。
「杜先生如此讨厌官府,我却身为县官,无论如何,要请你指教。你为何对官府如此深恶痛绝?是否曾经吃过官府中人的亏?」
「堂上一点朱,民间千滴血。」杜兼人避开他话锋,续道:「莘莘黎民之命,尽悬一人之笔,公堂匾额『清慎勤』三字,日日照映堂下生民血泪。」
「但若无官,真正受了冤屈的人,又该往哪里去诉?杜先生此言未免偏颇。」
杜兼人摇头。「自诩清正廉直的官,比昏庸无能的贪官还要可怕。为了表示不惑于美色,就当众将貌美的犯妇脱衣重打;为了表示不畏财势,被告愈是富有,就愈是动辄施刑……在这样的地方做事,就像拿笔蘸着人血一般,要我拿这样的薪俸度日,我宁可饿死。」
这是以死相胁来着……宁东风露出苦笑。不过是想聘他作幕宾而已……难道自己看起来真像会害人家破人亡的恶官吗?
「杜先生人品斯文,没想到却如此烈性。我原想聘你入幕,却被你绕着弯骂了个狗血淋头。」
「兼人并无冒犯之意。」他还是不正面否认。
「也是,杜先生只是直抒己见,我如跟你计较,岂不太过小器?」看着他淡然容貌,宁东风心里大感遗憾。
「谢大人体谅。」
「你心意如此坚决,我再多费口舌也是无用。请恕我睡眠不足外加心灰意冷,无力相送了。」宁东风叹了口气,背微微驼了起来。
杜兼人盯着他百无聊赖的脸,缓慢道:「大人既然公事劳形,便请歇息,在下这就告辞了。」
杜兼人转身正要走出寅宾厅,忽然又被出声唤住。
「杜先生。」
「大人还有何事?」他在门边回过身。
不出所料,回转过来的双眼中透出浓浓的戒备。宁东风笑道:「我听陆先生说过,你承诺他从此不再为人写状。」
「是的。」
「请你守住这个承诺。虽然无缘再得见你的文采是件令人难过的事,但若你再为人写状,只怕我断案时会被你高明的文字左右,无法秉公处理。」
「……在下会守住这个承诺。」他不想再惹麻烦了。
「如有违背,那便如何?」知县大人脸上笑盈盈的。
「如有违背,任大人惩处。」杜兼人咬牙。
「惩处二字,说得忒也重了。」宁东风抚掌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杜先生可别忘了才好。」
「当然。」杜兼人竭力挤出一抹笑意:「也愿大人莫忘您方才所言。」
「我是不会忘的。」宁东风笑得见牙不见眼。「那么,杜先生慢走,本官不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