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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要分神注意在门口张望的两张老脸;杜兼人试了数次,怎么样都无法打好包袱上的结。
他回头苦笑道:「郭伯伯,郭伯母,你们别这样,我又不是要远行。」
「你一个人,没人照顾的……」郭大娘满面愁容。
郭老丈也道:「兼人,你不是说已经回绝县老爷了吗?何必这么急忙搬走?还是别搬了吧!咱们住在一起,多少也有个照应。我这里尽有房间空着,却让你到寺庙寄住,传出去不教人笑话吗?」
郭老丈一边说,一边堵在半开的门口。
「寺庙清雅又安静,正适合读书写字。」
杜兼人肩起包袱,把章宝送来当谢礼的文房四宝装匣挟在腋下,笑道:「而且寺里空旷,我夜间写字便不需提心吊胆怕惊动旁人,您也可以睡得安适些了。郭伯伯,我夜里写字,从这房间透出的灯光,还有磨墨、摊纸声响,都吵得您不得好眠吧?」
郭老丈登时语塞。没想到他都注意到了。
「那你可得保重。身子骨那么弱……唉,我怎么都养不胖你?」郭大娘拉起他的手。
「我会保重的。」他回握,郭大娘手上的热度暖了他冰冷的手指。「郭伯伯,郭伯母,我会常常来看你们的;乡亲若有文书需要人代笔,也要托你们替我接下呢。」
虽非远别,但相处三月,仍不免有感伤之意。
辞别了郭家二老,杜兼人带着行李,到城东的寺庙借住。
偌大的寺院里只有一位老方丈、一个小沙弥;他借住在偏东的小禅堂,离主厅既远,环境又清幽,倒也住得安适。
只是……
「公子,你要熄灯了没?」
三更刚过,小沙弥忽然无声无息地从门缝探进头。
杜兼人吓得魂飞天外,一手稳住险些被撞翻的烛火,另一手挡下滚向桌沿的纸卷,抬脸挤出一抹笑:「小师父,你还没睡?」
(五)
「嗯……对啊……」小沙弥不过八、九岁,手中烛火摇曳,一张圆圆的脸上写着渴望:「公子,你还没要睡的话,我可不可以进来?」
「当然可以。」他尽量调匀呼吸,让心跳缓下来。
这寺里的老师父、小师父不知怎么练的,走起路来都没有半点声响……杜兼人背转过身,拉合前襟,将腰带系好。
在他整理仪容时,小沙弥已坐了下来,与他隔桌相望,憨憨的面孔有几分魂不守舍的味道。
「小师父,找我有事?」杜兼人轻声唤他回神。
「没有没有,公子您继续啊,继续……不用理我。」小沙弥连连摇手。
杜兼人看了好笑:「你怎么啦?夜深了还不睡,不会是专程过来跟我对瞪的吧?」
「不是……」又是连连摇手,这次连头也跟着一起摇下去了。「不是的,公子。」
「那你怎么还不睡呢?」明明看到他在嘴里硬是咬死了好几个呵欠。
「师父……师父他不睡啊……」小光头下的一对淡眉垂成了八字形。
「方丈一向诵经到子时,他不准你先睡吗?」那怎么准他晃荡到东边禅堂来?
「不是……那边……」小沙弥往西边大堂望了一眼,哭丧着脸道:「师父他诵经不点灯,好黑啊……我怕鬼,睡不着……」
杜兼人左手暗掐自己大腿,才没有笑出声来。他温言道:「这里是佛门圣地,岂会有什么妖魔鬼怪?小师父别自己吓自己。」
「呜呜……真的有啊,真的有……」小沙弥双手捧住脸颊,圆圆脸挤成一团:「公子您没有听过吗?夜深后会有鬼哭声传来……」
「哭声?那你可听得出来是男鬼还是女鬼?」杜兼人愈来愈想笑,拼命忍住,神色力图关注。
「是男鬼。」小沙弥手撑桌子凑了过来,淡眉收拢,左侧鼻翼旁的肌肉抽紧,让他小小的鼻子跟左眼拉近了些许:「他就是像这样哭的──呜……噎啊啊……」
小沙弥口齿不清鼻音又重,学起鬼哭一点都不骇人,别说听得出是男鬼女鬼了,根本就像小狗说梦话。
杜兼人揉揉额角,问道:「小师父,西面大堂外就是野林了,也许是林里的野狗野狐夜半嚎叫……」
「不是野狗!」小沙弥斩钉截铁:「是一个五十岁的男鬼!」
五十岁?细节愈来愈清楚了,杜兼人笑问:「你怎知那个鬼今年五十岁?」
「不是今年五十岁,是五十岁时被人害死在林子里;死的时候五十岁,所以到现在都还是五十岁!」小沙弥表情非常坚定。
杜兼人闻言一凛。「林子里出过命案?官府查过没有?」
「官府才不会查。」小沙弥又凑了过来:「公子,我偷偷跟你说……因为被害死的那个男鬼,就是县老爷。」
一张俊美过份的脸浮上他脑海。「县老爷?」杜兼人愕然。「可是他……」
他很年轻,莫说五十岁,只怕五十的一半都不到。而且他活得好好的,不但会说会笑会走路,还会对他使心机,在温温的笑容下尔虞我诈。
「那是假的。」小沙弥贴得更近,满脸青气让杜兼人不由自主往后仰。
「假……」假的?小沙弥又贴近,他只好再后退。
「现在的县老爷,是假的。公子,你可别告诉别人,这事我只告诉你……」
杜兼人好奇心大起,配合地倾过身子,跟着他嘘声说话:「什么事?」
「你再过来一点……」小沙弥脸色既严肃又害怕。
杜兼人只好再贴近,颊面都快要碰到他的圆圆脸了。
确定对方靠得够近了,小沙弥才慢慢地说道:
「妖怪害死了真正的县老爷,现在在衙门里的县老爷啊……是妖怪变的。」
窗外风吹树叶,沙沙作响;窗内烛火摇曳,暗影幢幢。
在杜兼人讶异的目光下,小沙弥的表情益发显得诡异而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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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有点冷,杜兼人拉紧衣襟,缓缓在街上走着。s
刚过中午,未入春的天色灰蒙蒙的。他一连打了几个呵欠,也无法把昨晚小沙弥圆圆脸上的恫吓神情赶出脑海。
小沙弥说林子里曾有人遇害,真正的知县被害死了,现在的知县是妖怪变的。
他从哪里听来这种荒唐事?是他脑袋里杜撰的故事,还是街坊长辈流传的谣言?不管哪一项,看来那位知县大人多少有些流言在外。
妖怪变的啊……想到这里,杜兼人没来由地愉快起来。
走到县前街,在针黹舖子买了些针线和棉布,付帐后,杜兼人将布包揣在怀里走出店外。
当他正在计算着尚需采买什么东西时,附近的面茶摊子传来说话声:「听说王小大那案,官府今早贴出判文了,你去看过了没?」
「去得太晚,师爷都走了,我大字也不识得一个,能看啥?」
「我也没看到……嘿嘿……」
「既然没看到,你笑啥?」
「没想到李家闺女居然敢扭王小大进官府……啧啧,想想那个场面,李家闺女在屋里洗澡,王小大趴在窗缘偷看……真想知道县老爷怎么判,王小大听说没挨打……换作是我,打上十来板也万万值得,王小大真是赚翻了……」
「嗟,嘴巴不干不净。我若是李老爹,就跟差爷买杖,叫他们重重地打,三两下就毙了你。」
「唉呀,怎么咒我咧?难道你不羡慕?李家闺女长得白嫩标致……」
闲言闲语总是带着无心的恶意。不想再多听下去,杜兼人快步离开。
闺女遭登徒子窥浴,小小民事,那位大人会怎么判?想到这里,他心中忽感好奇。
走到衙门照墙前,杜兼人抬起头,读着早上贴出的判文。
「讯得李家深闺有女,幽花未艳,正值瓜字初分之年;无赖子王小大,徘徊兰芷,蜂蝶早怀艳羡。十九日午,李女取水濯足;水声琤瑽,撩动墙外登徒……」
杜兼人愕然。是刚才听错了吗?面茶摊那两人明明说李家闺女遭人窥浴。贴出的判词却不是这么写。
「这位小哥,判文写了啥?替咱们念一念可好?」
说曹操曹操就到。肩膀被人一拍,杜兼人回头,身后正是方才在面茶摊前闲聊的两名男子。
他微微一笑,把判文大致描述给两人听:「判文上写道,李家姑娘在房里洗脚,王小大听见水声,以为李姑娘在沐浴,就爬墙偷窥。」
「咦?洗脚?」
「你不是说洗澡吗?还说换作是你,打十来板也万万值得。」另一人语带嘲笑。
「怎么会变成洗脚?我家婆子乱传话不成?」男子一脸疑惑。
「小哥,那县老爷怎么判?」另一人转头又问。
杜兼人抬头,再读判文道:「王小大踰墙窥女,犯心可诛,若不严惩,无以正一县之风;然李女虽受惊扰,玉质仍洁……」
一字字往下读,杜兼人眼睛愈睁愈大。
「怎么着怎么着?」见他迟疑,两名闲人好奇心更盛,不住催促。
杜兼人嘴角上扬,继续念道:「……本县爱民如子,允当菩萨之心,从轻发落。判令王小大将李女濯足之水一饮而尽,以遂亲近之愿,兼识兰汤芬芳。」
「嗄?」
他笑道:「知县罚王小大把李姑娘的洗脚水喝干。」
「洗脚水……」
「喝干?」
目送那两人大笑离去之后,杜兼人转回身子,再次望向墙上判文。
判文仍有后续:「……并令王小大警惕行当、深切反省,李女周身百尺之内,自此不许靠近,亦不许秽语诬陷,损其清白。如有违反,一经告发,即杖责八百,永逐富清县境,以为登徒子戒。此判。」
杜兼人站在墙前,将判文反覆读了几次,笑容缓缓收起。
「杜先生神情郑重,可是瞧不惯我写的判文?」
往声音来处望去,但见宁东风一身白衣,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边。
(六)
见对方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直看,宁东风展袖笑道:「这是上回陆先生从苏州带回的,说宽袍大袖,人称『苏样』,正是时下流行的风格。」
杜兼人抿紧嘴唇,半天不回话。
宁东风整整衣襟,笑道:「非但判词不入你的眼,这身打扮也不甚高明吗?」
杜兼人只好回道:「大人这身打扮……很风雅。」
「既然风雅,为何你神色愕然,彷佛受了惊吓?」
被他这么一问,杜兼人极力收敛目光。
惊吓?他是……是惊艳。宁东风容貌本就俊美,此时学起大城里的文人们一身白衫,罗缨系佩,简直像魏晋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比起那身绣花绣鸟却撑不出威仪的官服和纱帽,这一袭白衣似乎更适合他──适合他的面容,也适合他的气度。
可是……他身上衣衫轻软,层层单纱,衣长几乎及地,罗带束着不甚有分量的腰身,搭上细致的五官,乍看之下,简直是雌雄莫辨。
见眼前青年继续保持沉默,但眼神中开始带上笑意,宁东风居然微感尴尬。
「大人,王小大真的喝了李家姑娘的洗脚水?」杜兼人忽然扯开话题。
「那当然,判决既出,容不得他不从。」话尾一顿,又补充道:「我未着官服,你不必称我大人。关于我的判文,杜先生可有任何指教?」
「指教岂敢。你判得入情入理,兼护事主与被告,可谓用心良苦。」
「杜先生谬赞,我也只是秉公处理而已。」
杜兼人眼光往两旁略扫,见四近无人停留,才低声道:「你判决如此,固然为李家姑娘留了名声,但却因此无法重责王小大,李家肯干休吗?」
宁东风温和的笑脸添上一丝迷惑:「杜先生此话何解?」
「李姑娘遭人窥浴,你却在判词中改为濯足,又命令王小大从此不准接近,亦不得谈论与李姑娘有关的是非。若不是为保全她名节,又何必如此费心造假?」
听他此言,宁东风笑容中迷惑尽去,换上满眼讶异。
果然聪明是天份,判文贴出前,陆谷还罗哩八嗦地不肯盖印呢。
杜兼人手抚着判文后方落款的官印,续道:「你如此仁厚,原是好事……但可别心软过头,反而纵容了恶人。」
「仁厚?我可没纵容恶人。要我一口气喝干陆先生的洗脚水,我宁愿挨五十大板。」
被杜兼人称赞,说不高兴是骗人的,但宁东风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判得轻。
在他来看,皮开肉绽也好过吐得翻肠倒胃。幸好那日天气晴朗,在露天台阶上审案,否则要是让王小大吐在堂内,那就不是泼泼清水可以处理的了。
回过神来,杜兼人正在看他。
「听说你就任一年来,笔下没有判过一人死罪。」
「富清小小地方,就算有殴击、强盗等事,也罪不至死。」他笑道:「你上回不是说过?堂上一点朱,民间千滴血,我不敢自诩断案如神,但若手中朱笔能够判生不判死,那也就不枉为官了。」
「世事难测。无论是否出于自愿,你这不杀之笔,总有一天要染血的。」
宁东风与他对望,发现他眼神中没有警告也没有嘲讽,倒像是带点同情。
「杜先生对我的关心,我记下了。」他露出温温的笑。
知县大人笑起来真是……艳光四射。杜兼人看着他发光的脸,难以解释心中滋味。
「听说杜先生搬家了。」宁东风换过话题。
「兼人日夜作息时常颠倒,不好意思再打扰老人家。」
其实是怕我会去找麻烦所以不想连累别人吧。宁东风目光逡巡,试图在他平和的脸色中挖出一点心虚。
盯了半天徒劳无功,杜兼人有一张千锤百链的脸皮。
「那么,你现在在何处下榻?」宁东风改问。
「城东默照寺。」他微笑道:「寺院清洁幽静,周围花香鸟鸣,你若有兴致,不妨前去散心。只要不谈官府中事,那里真是个赏心闲聊的好地方。」
「不谈官府中事」六字咬字特别清楚,发音铿锵有力。
还没开口就被堵了。宁东风只好跟着他假笑:「若能得闲,一定拜访。既然那儿环境清幽,与你对花品茗,肯定是乐事一桩。」
对花品茗吗?杜兼人露出遗憾的表情。「春光易逝,花开转眼就落,可惜大人公事繁忙,一刻也不得闲。」
「……也没那么忙。」这时又叫他大人……分明是故意的。
见他漂亮的脸上微显阴沉,杜兼人差点笑出来,忙拱手低头:「大人若无其他要事,兼人这便告辞了。」
「杜先生且慢。」宁东风开口叫住他,脸上却微显迟疑:「你寄住的默照寺,可有一个圆脸的小沙弥?」
「有的。」
「不管他跟你说我什么,你都千万别相信。」
「比方说……大人是妖怪变的?」
「对,诸如此类的胡说八道,一句都别信。」
听到「妖怪」两字,知县大人一张俊脸霎时布满青气。杜兼人拼命忍耐,在笑出声来之前向他作揖道别,转身匆匆而去。
宁东风五味杂陈地看着他因憋笑而微抖的背影。
「哪里不好住,偏偏住默照寺……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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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下弈棋,松子每随棋子落。
宁东风小心地捡起掉在棋盘上的松子,一抬头,却见杜兼人正以头顶的发旋对着自己,脑袋颇具韵律的高低起伏着。
「轮到你了。」他把松子`弹`向对面。
「噢……」杜兼人睁眼,不太有兴致的拈起一枚黑子,随手往棋盘上一搁。
见他眉毛微垂,眼帘又要阖上,宁东风再拾起一枚松子`弹`向他脸颊。
「我前一手下在哪里,你可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