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小六儿神经如何坚强,也被那痛到极处的惨叫声惊得手足无措,口中喃喃唤道,“洛先生……洛先生!怎么会这样?”
慕忆也已认出了那人正是洛寒,眼见得平日里那般风神潇洒的一个人,如今居然已被折磨得全没了人形,只觉一阵恶寒,心中隐隐生出了几分不祥的预感,一时间只是怔怔而立,倒没有其他动作。
小六儿小心翼翼地抱起洛寒,细看之下,才惊觉到他的四肢都已被人生生打断,骨头碎成了一节一节,手脚软塌塌地垂了下来,整个身体就如一个断了线的木偶一般残破无力。
心情悲愤之下,小六儿已落下泪来,抬头怒视着堂上的几人,眼中几欲喷出火来,大声质问道,“洛先生与此事全无关系,你们为何要下此毒手?!”
肖野先瞟了一眼旁边静立着的慕忆,才冷笑道,“看来此人你们早已相识,那倒省得下官再做介绍了。谢君庭,大家都知道你在成为宫中侍卫之前,原是‘睿英亲王’的贴身侍从,而这个术士洛寒也一直留住在亲王府中,听说与亲王过往甚密,算得上是个谋士。你们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此人在行刺事件中扮演的又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你最好从实招来,否则他的下场就是你的榜样!”
小六儿一怔,瞬间已明白了他的险恶用心,又惊又怒,急喝道,“你血口喷人!王爷与此事更无半分牵连,全是我一人所为,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休想利用来我陷害王爷!”
肖野淡淡“哼”了一声,“看来你还忠心得很呢。”
旁边的顾自远脸色一沉,开口道,“放肆,胆敢侮辱朝廷命官。来人,给我大刑伺候!”
众衙役七手八脚地抬来各式刑具,拖过小六儿就要动手。
慕忆身形一动,刚想开口,耳畔已传来肖野不阴不阳的冷笑声,“怎么,大妃又要阻拦么?下官等乃是奉旨审案,公堂上自有王法,似大妃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袒护犯人,阻挡用刑,究竟是何道理?!”说到后来,已是面沉似水,声色俱厉。
慕忆尚未答话,小六儿已抢先叫道,“不要求他!……他们早就布好了局,只等着你往里跳呢!今天我就是死在堂上,也决不会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只这说话间的工夫,众衙役已经迅速将他的双腿上了夹棍,负责行刑的两人互相递了个眼色,手上徐徐加力,小六儿脸上霎时间血色尽退,细密的汗珠从他的脸上额头争先恐后地渗了出来,几乎可以看清他全身的肌肉都在微微地颤抖。可是,没有浮现出痛苦的神情,他只是死死咬着牙关,用一种含着明显讥讽的眼光直直地望着堂上几人。
直到一声刺耳的骨裂之声骤然响起,他才一声不吭地昏死了过去。
大堂上静了好久,肖野才冷冷吩咐道,“弄醒他。”
一盆冰水兜头泼下,小六儿微微呻吟了一声,缓缓睁开眼来,抬头对上了肖野阴沉冰冷的视线,却依然全无惧色。
肖野眼光更冷,沉声道,“别急,这只不过是个开始,精彩的还在后面,本侯有的是耐心,咱们就慢慢地把这堂上的几十种刑具都试遍了再说!”
小六儿目光扫过面前那些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刑具,笑了,艰难地摇了摇头,哑声道,“就只这些吗?……不好意思,怕是要令侯爷你失望了!”
肖野眼中厉色一闪,正要下令再用刑,一边的洛寒突然有了动静,接着便传来了他模糊嘶哑的声音,“且慢……”
缚鸾(4)
堂上众人一起向他望去,只见洛寒依然全身瘫软在地,却吃力地扬起脸来,口中喃喃道,“我……有话要说……”
堂上三人互相望了一眼,隐隐现出一丝喜色,吴江已迫不及待地开口道,“好,有什么话,你就只管说吧。”
洛寒似乎想要坐起身来,却已力不从心,徒劳地挣扎了片刻,他认命般地发出了一声低低的苦笑,抬眼道,“三位大人,在招供之前,我想先和大妃说几句话,可以吗?”
顾、吴二人一起看向肖野,肖野略一沉吟,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其实未待肖野点头,慕忆已经迈步来到洛寒身边,两人目光终于相遇,沉默片刻,慕忆蹲下身来,面无表情地伸手抄住对方腰身,扶着他慢慢坐起,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洛寒经这一动,额上又疼得浮出了一层冷汗,艰难地喘了几口长气,才发出一声涩涩的苦笑来,“此事他们早有预谋,可恨我却一无所觉。如今王爷已被圈禁,所有矛头都指向你们两人身上,想让皇上相信你们是为了一己私情,意图谋逆篡位!他们设计抓我,也不过是要屈打成招,做实你们的罪名罢了……”说到此处,牵动内脏的伤势,他口中又猛地溢出血水来,衬着惨白的面色,简直就已如死人一般。
慕忆皱眉,握住他一只软软垂下的手掌,缓缓催动体内所剩无几的灵力,意欲助他疗伤,哪知心意刚动,一股阴冷霸道的寒气已自右手拇指处的那枚扳指上骤然袭来,刀锋般直刺入丹田,竟在一瞬间夺去了他全身的气力,令他情不自禁地疼哼出声来。
洛寒也从他那突然冰凉的手掌上体察到了那股极其可怕的力量,面色更加惨然,吃力地叹道,“……别做傻事,你救不了我的!……是我太蠢,低估了嫉妒的力量!”随着话音,更多的血水自他口中不断涌出,他却如同未觉,双眼眨也不眨地盯在慕忆脸上,目光中满是歉疚之色,喃喃道,“我真后悔……当初如果没有强留下你们,今天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是我害了你们两个!慕忆,我知道你已经不再当我是你的朋友,可我……还是想求你原谅!无论如何,我临死前也一定要同你说声——对不起!”
慕忆望着他逐渐黯淡下去的眼神,强忍住蓦然涌上心头的恐惧,抬头看向堂上三人,用低而清晰的声音道,“我要见皇上!”
肖野对上他清澈坚定的目光,却从中看出了一丝深藏的急切和无措,他好整以暇地笑了,恶意地拖长了声调,“要见皇上么?……怕是不容易呀。”
不出他所料,对方眼中闪出了怒火,大声质问道,“为什么?”
肖野笑容温和,语意却十分恶毒,“大妃这么聪明的人,有些话何必要当众挑明来说呢?……其实皇上当日既已将人交到刑部,又下旨命我三人会审此案,意思就已不言自明,早摆明了不再顾念旧情,要于这刑部大堂上做个了结!若非下官等顾及大妃身份体面,这诸般刑具皆可动用,又岂会只伤及他两人而已!”他盯着慕忆,眼光犹如猫儿戏鼠般得意而残忍,“下官不妨再说句实话,今天既然已经升堂,若不审出个满意的结果来,是决计不会善罢甘休的,”他故意瞟了瞟遍身是血的小六儿和洛寒两人,声音转冷,“至于死上几个嘴硬的犯人,就更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慕忆怔怔地听着,苍白的脸上全无表情,一双清澈的眼睛却在不断变幻着神色,由震惊至茫然,愤怒而凄苦,渐渐地浮上了一层雾气,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欲开口责问,却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几乎有那么一刻,肖野以为他已经坚持不住,就快要掉下眼泪来了,霎那间,他心中掠过压抑多年后的兴奋与狂喜,对方眼里的悲伤、愤怒、凄凉、绝望交织成了一种令他窒息的颜色,但是没有容他高兴起来,慕忆已狠狠咬住嘴唇,用力得竟微微渗出血来,眼中弥漫的雾气迅速凝结,犹如冰冻住的黑宝石般寒冷,良久,嘴角一挑,露出一丝笑容,低语道,“我明白了。”随即扬起脸来面对堂上三人,神情傲岸凛然,“好,我就给你们想要的答案。是我施法令谢侍卫失了神志,又控制他去行刺皇上的,与旁人全无干系,你们也不必再多牵连无辜。拿供状来吧,我画押就是!”
此言一出,整个刑部大堂上顿时一片死一般的寂然。
小六儿陡地尖声大叫起来,“不!不是的!阿蛮,你不能这样……”心情激荡之下,身体内外的伤势一齐发作起来,眼前一黑,立时昏死过去。
而慕忆臂弯中的洛寒也浑身一震,挣扎着睁开眼来,哑声叫道,“慕忆!”
慕忆低头,与他震惊痛惜的目光对视片刻,轻轻摇头,靠向他耳畔低语道,“洛寒,对不起,我帮不了你。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他们伤害到明郁!”
洛寒呆呆地望着他平静绝然的脸,神色复杂,似有许多话要说,却终究只是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声音越来越弱,眼中的神采也渐渐涣散开来,终于完全消失……死亡,就这样突然降临,夺去了他的生命,直到死前的那一刻,他的眼神还凝定在慕忆的脸上,闪烁着伤痛和愧疚,还有些许的不甘……
缚鸾(5)
傍晚时分,御书房里一片沉寂,没有燃灯,夕阳的余辉静静地自雕花窗格间照进来,飘渺的龙诞香散发出沉郁的气息,明烨帝端坐于书案之后,目光下垂,凝视着摆放在自己面前的一纸供状,苍白的脸隐藏在将暮的天色中,神情看不真切,却似有种无形的寒意弥漫在他的周围,悄无声息地融入四下的空气里,令人只觉不寒而栗。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抬头,明亮锐利的目光落在一直躬身侍立在案前的肖野身上,开口问道,“这……就是你们三堂会审的结果?”语气淡漠,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肖野恭恭敬敬地应答道,“是。臣等三人奉圣旨一同问案,均不敢稍有懈怠。”
明烨帝点了点头,又问,“可曾动用刑罚?”
肖野闻言连忙跪倒在地,庄容道,“启禀陛下,臣等未敢对大妃不敬,只是对那刺客谢君庭用了一回刑罚。臣不敢欺瞒陛下,此事大堂上有目共睹,请陛下明察。”
明烨帝瞟了他一眼,静了片刻,突然淡淡问了一句,“依你看来,这供状是真的么?”
肖野微微一震,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请陛下恕臣斗胆说一句,时至今日,此事的真假已不是最重要的了。”他顿了顿,硬着头皮忽略投注在自己背上的两道冰冷入骨的视线,字斟句酌地接着道,“帝王之道,最重驭人。如果一匹千里良驹已然失控,那么它的本领越大,造成的祸害怕也越重,这个道理陛下心知肚明,原不必微臣多嘴。只是大妃身份特殊,陛下又一向对他信任有加,一时心软不忍也是有的,才不免多罗嗦了几句,”边说边悄俏抬眼观察着对方的脸色,终于又咬牙补了一句,“行刺谋逆,兹事体大,现在全天下的臣民都在等着看陛下如何裁夺呢!”
回应他的依然是一片沉默,压抑的气氛令人有种窒息的感觉。
良久,明烨帝冷冷的声音才又自他头顶处响起,“那么刑部的意思呢?”
肖野深埋着头,躲藏在阴影中的嘴角掠过一丝阴冷的笑意,声音却是一派的诚惶诚恐,“臣等不敢妄议!”
明烨帝“哼”了一声,“依律呢?”
肖野抬眼迎上他询问的的目光,敛容正色道,“若依大澈律法,弑君谋逆,十恶不赦,罪当凌迟处死。”
此言一出,房间里又重新陷入了一片死寂当中。
明烨帝抬头望向窗外,只觉那夕阳的光辉,红得似刀刃染血,扎痛了他的眼睛,心中刹那间有种剧痛的感觉,眼前闪过一丝幻像,仿佛已遥遥望见那人被绑缚于高高的刑架之上,正当众忍受那千刀万剐的酷刑……光只是想了想,他已觉浑身发冷,无法忍耐地哆嗦了一下,用尽全力握紧了拳头,煞白着脸冷冷吩咐道,“传旨,明天朕要御前亲审,你们先下去好好准备一下吧。”
肖野微一迟疑,瞟瞟他冷厉的神情,却也不敢再多话,恭敬地应了一声,便匆匆告退了。
几乎与此同时,阴暗的天牢中,雷庆城正从依然昏迷不醒的小六儿身旁站起身来,朝一直紧盯着自己的慕忆摇了摇头,黯然道,“他伤势太重,又受此酷刑,怕是再也撑不住了……对不起!”
慕忆缓缓蹲下身来,握住小六儿的一只手,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道,“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那只带着玄铁扳指的右手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痛恨之色,涩声道,“连我都没有办法救他,还能责怪别人么?”
雷庆城无言地看着他,想要安慰几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好半天才突兀地冒出了一句,“其实这样也未偿不好。他亲手刺伤了皇上,是逃不了凌迟重罪的。与其当众受那千刀万剐之苦,倒不如此刻就死,还能落个全尸。”
慕忆怔怔地听着,半晌才苦笑了一下,点头叹道,“是啊,叫我怎么忍心看着他受那样的苦呢?”他伸出手,很小心很小心地擦去小六儿脸上粘着的血水和汗水,眼中全是温柔的痛惜之色,喃喃道,“不如让我来帮你彻底解脱了,好吗?”语调轻柔,修长的手指缓缓从小六儿的“太阳穴”向下移动,微微沉吟着,仿佛在迟疑该从何处下手才能令他少受些痛苦……
雷庆城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匆匆转过脸去,耳中却听到慕忆低低的声音向他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雷庆城没有回头,只道,“请说。”
“他死之后,请你帮忙找副棺材装殓了,葬在郊外无人之处,不要让他暴尸荒野,可以吗?”
雷庆城微一迟疑,闷声道,“你放心吧。”
身侧传来慕忆低低的一声叹息,“谢谢!……请让我一个人再和他呆会儿吧,就算是送他最后一程。”
缚鸾(6)
高大雄伟,气势恢弘的殿堂上,群臣鸦雀无声地侍立在两侧,噤若寒蝉。高居于御座上的王者与站立在玉阶下的囚徒默然对视着,空气中充斥着刀锋般冷冽的寒意。
明烨帝目不转睛地望着阶前伫立的那个身影,惊诧于对方的变化——才几日不见,他竟然憔悴如斯!灰暗的囚服衬着苍白的脸,平静得一无表情,绝然而空洞,眼中那种夺人的神采已经黯淡下来,仿佛燃烧过的灰烬……一阵钝痛掠过明烨帝的心头,呆了很久,他赫然发现自己的眼眶竟然有些酸涩起来……惊惶地抬手去揉,他发誓自己并没有心软,更不可能负疚,可为什么,心疼的感觉却又如此强烈,令他几乎无法呼吸?!
用力深吸了一口气,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伸手指了指面前案上的那份供状,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开口问道,“这……就是你给朕的答案?”
慕忆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奇特,有点讥讽,有点痛恨,还有点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静了片刻,才冷然道,“是。”
这个简单的“是”字响在明烨帝的耳畔,如同惊雷掠过!他的神情瞬间阴冷了下来,似乎在审慎着用词,咬着牙、一字字地道,“你要想清楚……”
慕忆眼前闪过洛寒和小六儿临死前浑身是血的惨状,心中蓦地剧痛起来,疼得他瑟瑟发抖。竭力握紧拳头,他忽然仰起脸笑了,水气却弥漫着集结在眼底——对方那种高高在上的冷酷和不信任刺伤了他,原有的一丝紧张和期盼在这一刻彻底消失不见,就象一根弦绷得太紧,突然断裂,反而放松了下来,何况他的骄傲也不允许自己去乞求对方原谅,心底升起绝望的感觉,霎时间万念俱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平静得不见一丝波澜,他甚至已懒于开口回答,只是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