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烨帝默默听着,脸上依旧毫无表情,尖锐的目光却微微和缓了一些,半晌才低声道,“朕没有忘。也许你可以不在乎这江山社稷,但是你也可以不在乎那个人吗?……哼,说什么不想跟朕争,为什么还胆敢同朕来抢他?这大澈既然是朕的,那他作为大澈的臣民,也应该归朕所有。如果不是你,他原本可以乖乖地留在身边作朕的大妃,只要他愿意,这天下朕都可以与他共享!你是堂堂的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朕可以让天下间的美女都匍匐在脚下任你挑选,可你为什么非要执意去招惹他呢?!”
明郁被他越来越恨的语气逼问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愣怔良久,才低声道,“可是……有些事情是没办法的。何况他对你也没有那种意思……”话未说完,已被明烨帝的一声厉笑所打断,“这样说来,他是只对你一人动情了?好,既然如此,他就要为此付出代价!”
接触到他的目光,一股恶寒从明郁的心底泛起,脱口叫道,“不!皇兄……求你放过他吧!有什么责罚全都冲着我来,不要伤害他,我求求你!”
明烨帝不为所动,唇边挑起一丝讥讽的笑纹,缓缓道,“朕也想放他一马呀……可是他为了怕牵连到你,居然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一切罪责都包揽到了自己身上,这可是弑君谋逆的大罪,你叫朕怎样饶过他?”他“哼”了一声,恨恨道,“他不是拚死也要护着你吗,那朕就只好成全他了!”话音未落,陡觉劲风扑面,明郁已发出一声怒吼,不顾一切地将他扑倒在地,眨眼间的功夫两人已经撕扯着滚在了一起。
寝宫的地面都铺着厚厚的地毯,明烨帝骤然遇袭,毫无防备下已被压倒,翻了几翻,碰到了肩头的伤口,疼得脸都白了,接触到对方疯狂绝望的眼神,心中一寒,厉声喝道,“放肆!……你不要命了吗?!”
明郁恍如未闻,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突然出手,一拳重重砸在了他的脸上,接着便是第二拳、第三拳……
明烨帝眼前金星乱冒,只觉口中漫起一股咸涩的味道,气急败坏之下,竟也忘了闪避,只顾发力胡乱踢打。明郁吃亏在这几天都没有好吃好睡,原本只是仗着一股血气,此时却已然力竭,一个疏忽,已被明烨帝狠狠踢了一脚,再也压他不住,两人重又翻滚了起来。
殿内这一番响动,终于惊动了一直守在门外的陈公公等人,大着胆子进来一看,顿时都吓得魂不附体。还是陈公公当先反应过来,尖叫一声“保护皇上!”同时抢上前去拉开犹自撕扯着的两人,其余人等这才回过神来,忙赶上来架住明郁向后拖开。
陈公公扶起狼狈不堪的明烨帝,一张老脸惊得全无血色,颤声问道,“陛下……您没事吧?”
明烨帝此刻也已顾不得什么帝王的威仪,抬手用衣袖抹去嘴角的血迹,狠狠地瞪着明郁,切齿道,“你……好大的胆子!”
明郁被众侍卫压制着跪伏在地上,却依然不住挣扎,倔强地仰起脸来,毫不相让地与他对视着,眼中燃烧着厉烈的火焰,有种同归于尽般的决绝,咬牙道,“到了这一步,你当我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吗?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再抱着你的皇冠孤零零地做一辈子皇帝!”看着明烨帝突然铁青了的面孔,他猛地发出一阵痛快淋漓的大笑声,“我只求老天爷开眼,让你也疯狂地爱上一个人,也尝尝我这种想爱却又得不到的痛苦!”
明烨帝气得直抖,厉声喝道,“你居然胆敢咒我?”冲上前去抬手一掌扇在他的脸上,打得他一下子侧过脸去,颊上顿时现出五道鲜明的指印。
明郁咬牙,将满嘴血水硬生生咽了回去,转过头来看着他,眼中流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不是诅咒,我是在可怜你!坐上了这个高高在上的皇位,却再也不敢真正去相信任何一个人,每天都活在提防算计之中,最后只能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就算你真的能够万寿无疆,你就称心如意、就快活了吗?!”
明烨帝呆住,仿佛突然间被他踩到了痛脚上,狂怒过后,竟有几分莫名的心慌与茫然,夹杂着丝丝隐痛,对上眼前那双鄙夷忿恨的眸子,蓦地恍惚起来,“面前这个一心要与他拼命的人果真是自己的亲兄弟吗?……往日里的亲情什么时候竟已化作了如此强烈的恨意?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又是谁的错呢?!”一阵心悸之后,他只觉疲倦欲死,肩头那处重又裂开的伤处疼得他一阵阵的晕眩。
陈公公看出他的情形不对,慌忙搀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低声劝道,“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先召太医们来看看吧……”又悄悄向明郁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赔罪,明郁却只是“哼”了一声,扭头不理。
明烨帝任由陈公公将自己扶回床榻上坐下,沉默了很久,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终于开口吩咐道,“带他下去,羁押在王府中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得妄动。”
侍卫们齐声应“是”,就要将人带走,明郁却挣扎着不肯离去,大声叫道,“我不要什么恩典,只求你让我再见他一面……算我求你……让我们再见上一面!”
明烨帝看也不看他一眼,微微冷笑道,“你别做梦啦,老老实实地给朕呆着,若是稍有异动,受你牵连的人会有很多,其中也包括他!”冷酷的声音听起来毫无半点回旋的余地。
明郁浑身剧震,瞪大眼睛死盯着他,带着满脸不敢置信的神情,猛地大声叫了起来,“你会后悔!明烨,你一定会后悔的!”被高大的侍卫们强行架走时,他仍在流着泪不住嘶喊,“明烨,你这个混蛋,若真的伤害了他,我敢说你一定会后悔的!”……
直待众人的身影消失了很久,明烨帝才闭上了眼睛,脱力般地靠回到枕上,吓得陈公公手忙脚乱地扶他躺好,惶声询问道,“陛下?”
明烨帝微微摇头,表示自己不碍事,眼睛缓缓睁开一线,静静地望着陈公公那张焦急担忧的脸,半晌,发出了一声低低的苦笑,声音中竟充满了自嘲之意,“真没想到,原来这世上真正疼惜朕的人居然是你这个老家伙!”呆了片刻,又叹了口气,“大概也只剩下你一个了……”
陈公公一阵心酸,眼眶都红了,“陛下这么说,老奴可当不起!”迟疑了一下,才又道,“恕老奴多句嘴,王爷他打小就是个性情中人,刚才怕也是急火攻心,一时糊涂,才冒犯了陛下,求陛下念在亲兄弟的份上,就担待了他这回吧!”
明烨帝不语,重新闭上眼睛,有倾才道,“你退下吧,朕要休息一会儿。”
陈公公不敢再说,深深行礼后,悄无声息退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关严了寝宫的大门……
缚鸾(10)
第二天,明烨帝破例没有上朝,他屏退所有宫人,只将自己一人关在御书房里,谁也不见。
整整一天,他都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书案上放着的那张刑部呈上来的奏折,却碰也不碰,仿佛那真是一张极为可怕的催命咒符……
时值深秋,外面冷风飕飕,天色阴沉得像要透过窗户压进来,把一切都压得支离破碎。那种从骨子里一点一点向外渗透出来的寂寞与寒冷,像梦魇一般挥之不去,在这样一个时刻重新包围了他。
眼前不住闪过一些记忆中的画面——初次相见时,深夜入宫行刺的慕忆那带着恨意的雪亮的眼神;前去祈雨的途中,坐在身旁的他那种青涩却坚定的表情;祈雨成功后,“同庆殿”上戏弄群臣时的初露锋芒,他所表现出来的优雅与自信的光彩是如此令人震惊;两人一同赏雪观梅时,因初尝“松花糕”不小心被扑了一脸花粉的他那羞恼和狼狈的表情……慕忆带着温柔怜惜的微笑为自己张开结界屏蔽风雪的画面是那样的美妙,自己那一刻心中充满的喜悦感动之情此时还如此的记忆犹新……可是为什么,偏偏就是同一个人,在大殿上决绝而无悔地当众承认了一切:“你一直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既然你始终不肯给我,只好由我自己动手来拿!”然后带着那种倾国倾城般的亮丽笑容傲然地说,“得不到自由,死又何妨!”——他竟然宁肯选择死亡也不愿呆在自己身旁,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那一刻有多么的失望和痛心!
明烨帝抬起眼来,将目光投向窗外,一瞬间,深入骨髓的寂寞与疲倦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将他湮没其中。
良久,他突然起身,快步走出房门,一言不发地向前行去,守候在外的宫人们一边慌忙紧紧跟随,一边战战兢兢地偷偷观望着他面沉似水的脸,隐隐感受到那种象是冬日暴风雪前的阴霾般让人胆寒的氛围……阳光无法照到宫殿深处,昏暗、潮湿、幽寂、杳然,亮起的灯火渺小如豆,阴暗不定。
在这让人窒息的幽闭空间中,慕忆缓缓睁开眼来。自从御审后,他就没有再回到天牢,而是被带到了宫中的某处牢房里幽禁起来。
四下里一片昏暗,昼夜不辨,也没有一点人声,整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了他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他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明明应该难过的,胸口却麻木得仿佛感觉不出疼痛,直到耳畔隐隐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轻泣之声,他才猛然间回过神来,低声唤道,“好朱儿,是你么?”
耳畔的哭泣声忽顿,朱儿黯哑的声音听来充满了惶急和无助,“怎么办?现在你我都这么衰弱,我甚至连现身出来相见都做不到,叫我怎么救你?!”
慕忆虽然看不到朱儿的身影,却还是习惯地微微仰起脸来,柔声安慰道,“别急,好朱儿,你一哭我的心都跟着乱了……”
朱儿愤然道,“你以为我想哭吗?我是替你不值!那个明郁到底有什么好?为了他,你居然可以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吗?!”
慕忆苦笑,脸上渐渐露出一丝脆弱迷茫的神情,幽暗的烛光在他的眼眸中跳动,融化成了透明的忧伤,“你不明白。也许他没有什么好,可是他曾经在我最寒冷的时候给过我温暖,就算明知这一切最终只能是绝望,还是令我身不由己地想要靠近……”他垂下眼帘,目光变得温柔如荡漾的春水,轻声叹息道,“其实早在苏府密室中恢复法力的时候,父亲就曾经警告过我,千万不可以对人动情。对于我们这样的修真之士,‘情’是一个可怕的陷阱,是一个劫,最好一辈子都不要碰到,即使碰到了也必须远远避开,因为它可以轻易就伤害到你,甚至令你万劫不复!我那可怜的姐姐就是因为对明烨用情太深,不能自己,才会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还带累到了她至爱的亲人……我还记得在说这些话时,父亲脸上的那种悲哀无奈的神情,就好像一个人明明可以预知到自己将会面临怎样可怕的结局,却又无力改变这所有一切……当时的我似懂非懂,事到临头才终于明白了——原来只要动了情,就会有枷锁,而这枷锁还是自己造出来,又心甘情愿地套在身上的。面对这种因爱而生的束缚,任凭你法力无边,也终是枉然,这大概可以算是世上最温柔也最残酷的囚禁了吧?……最可悲的是我竟然不想去挣脱……”
朱儿沉默,过了好久,才又低声道,“那你也大可不必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呀,他们到底是亲兄弟,也许皇上也下不了决心害他呢?何况还有太后她们一定也会想方设法替他开脱的!”
慕忆低头,将下巴轻轻抵在膝上,脸上的神色平静,但那种平静里又透出说不出的倦意来,缓缓道,“朱儿,我累了……你不觉得我现在的处境有多尴尬吗?自从这次历险归来,我不仅灵力衰竭,而且也觉得心灰意冷,整夜整夜我都睡不着觉,一直睁着眼睛,直到看着窗外一点点亮起来——‘噬心之苦’,这就是我为心中有所羁绊所付出的代价!这皇宫就象是个黄金打造的笼子,对姐姐的承诺就是拴在我脚上的那根锁链,让我永远都不能展翅高飞,而我从小的志向就是象鹰一样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可你看看如今的我,想爱却不能爱,想走又走不了,同一个废人又有什么区别?连我自己都开始厌倦痛恨这样的自己,真的希望可以有机会早点儿得到解脱。”他望向空中,眼神清澈绝然,嘴角边却露出一丝隐密的笑意,喃喃自语道,“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一只翱翔天际的鹰,再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停留!”
朱儿无语,半晌,突然象个孩子般哭出声来,“那我怎么办?我不要你死!我还要你做我的主人!……你对别人都那么好,为什么单单对我这么残忍?你到底有没有替我想过呀?!”
慕忆眼神一黯,脸上现出怜惜之色,“对不起,朱儿!我这一辈子,只对你说过这么多次的‘对不起’,其实我这一去,最放心不下也是你呀……”他眼中露出温柔的留恋之意,低声道,“我已经替你想好了。来,拿好这个,”他摊开手掌,那颗“驭灵珠”在他掌心散发出柔和清冷的光华,“我把它留给你。这样,就算我死了,你也可以凭借着它的力量独自修行,只要你肯努力,终有一天可以化身鸾凤,得享永生。”
朱儿呆呆听着,愣了片刻,蓦地放声大哭起来,“我不要!你坏,想丢下我独自一个人!可我只想陪着你,咱们一起修行,一起成仙,永远也不要分开!”
慕忆微笑,笑容有些惨淡,却还是带着宠溺怜爱之情,摇头叹道,“傻朱儿,别这么固执。你相信轮回转世之说吗?我可是相信的。如果有来生,你还可以找到我呀,那时咱们再一起修行吧,我保证再也不动凡心了,好不好?”
朱儿依然哽咽着,迟疑道,“真有来生,你还会记得我吗?还会记得曾经对我许下的这些诺言吗?……你知不知道,等待轮回的岁月中,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会有多么凄凉,为什么你要这么狠心,这么不爱惜自己?……如果我求你,你还会不会改变主意?”
慕忆默默听着,任它怎样哭泣埋怨甚至哀求,却只是静静微笑,也不开口分辨,表情一派淡然,于淡然中又充满着歉疚,眼中的神色却始终坚定绝决。
终于,朱儿自行止住了哭泣,沉默了很久,才重新开口道,“好,我会记住你今天所说的话,无论要等待多久,我一定会千方百计找到你!苏慕忆,如果你敢违约,我发誓我绝不会放过你!”
慕忆笑了,笑容真诚干净,犹如暴风雨后明郎寂寞的天空,“好,朱儿,咱们一言为定。”
缚鸾(11)
傍晚时分,明烨帝疾步来到关押着慕忆的那处牢房。
一路上,他都在设想着两人再次相见时的情景,但无论怎样想象都不曾料到,当他独自走入房间时,首先映入眼帘的竟然会是慕忆那张毫无防备的睡颜。
他睡得很熟,蜷缩着身子,双臂抱膝,脸颊侧依在膝头上。幽暗的烛光映得他皎洁的容颜有些明暗不定,苍白的脸容澄明清透得宛如冰玉,宁静悠然,干净得好似不染半片尘埃。
明烨帝心里一动,轻轻走上前去,俯身凝视着他——睡梦中的人儿睫毛轻颤,微微嘟着嘴,清丽的脸容似真似幻,有种平日里少见的稚气,却更加惹人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