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静得犹如坟墓,群臣目瞪口呆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幕,任谁也不敢发出半点声息。
明烨帝俯视着他,面无表情,良久,眼中蓦地闪过一丝深刻到令人震惊的悲哀,用低哑的声音开口问道,“为什么?!”
慕忆冷笑,眼里有冷冷的火焰在燃烧,“你一直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既然你始终不肯给我,只好由我自己动手来拿!”
“被所爱的人背叛是什么滋味?”——明烨此刻总算是体会到了!他的世界陷入黑暗,绵延不绝的痛苦和恐惧从胸口直达四肢百骸,一霎那就好似一千年。终于,他强敛心神,冷冷地向下望着,脸上没有别的表情,眼神却渐渐变得冰冷残暴,恨声道,“如果拿不到,那就只有死!”
慕忆笑了,嘴角微微上扬,笑容竟是异常灿烂夺目,带着压倒一切的决绝,“得不到自由,死又何妨!”
他的笑容,明澈而骄傲,震慑了全场——这也是大澈群臣最后一次见到他,此刻,众人眼中的他,虽然一身囚衣,却依然难掩风华,身后是金碧辉煌的宫宇,衬着那样的笑容,倾国倾城!
……
挥手斥退众臣,明烨帝缓缓靠回御座中。刚才,他眼睁睁地望着慕忆的身影消失于宫门外,却始终都没有回头向自己再看上一眼……
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碎裂,再难愈合,明烨帝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又来了,那种无声无息从心底向周身弥漫开来的疼痛,心底里一遍一遍地问,“为什么?让我爱上,却又离我而去?你叫我怎么能忍?!”眼前似又飘过一袭雪白衣袍的影子,那衣袍内的身影却如此骄傲,在他心里直欲呼啸而去——但他知道,只要那人肯回一回头,自己的心,就可以为他重新跳动!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指甲深深嵌入肉里,却完全觉不出疼痛。原来,他所有的,不过是虚空……
缚鸾(7)
午后时分,明烨帝回到平日起居的“养心殿”,刚行至门口,陈公公已匆匆迎了出来,压低声音道,“陛下,太后娘娘的凤驾刚到,此刻正在殿内相侯。”
明烨帝微微一怔,点了点头,不理会陈公公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当先迈步而入。
肖太后正独自立于殿中,闻声回过头来,母子二人目光相遇,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静了片刻,明烨帝才躬身行礼,开口道,“孩儿给母后请安。有什么要紧的事只需派人来说一声,何敢劳动母后移驾前来呢?”言语虽然恭敬,口气却是一贯的疏远冷淡。
肖太后不语,盯着他看了很久,脸上露出一丝疲倦之色,徐徐道,“皇上真会说话,可惜前些日子本宫几次三番想要见你一面却都被挡了驾,也只好亲自来此相侯了。现在皇上可抽得出时间来和本宫说上几句话吗?”
明烨帝垂下眼帘,有意不与她讽刺的目光相对,恭声道,“孩儿不敢。前几日实在是有些忙乱,此番安定下来,正打算着要去‘慈宁宫’问安呢。”
肖太后叹了口气,脸色转柔,“皇上的伤势好些了吗?这次真是好险,害得本宫也跟着悬心,日夜不宁……”
明烨帝蓦地发出一声讪笑来,“这可真是孩儿的罪过了!其实母后大可不必如此,就算是孩儿当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您不是还有另一个儿子可以马上顶上吗?”
肖太后闻言脸色骤变,低声喝道,“皇上胡说些什么?”
明烨帝抬眼,毫不闪避地迎上她惊怒的目光,沉声道,“胡说?不见得吧!难道母后这几次急于要见孩儿,不是打算来替明郁说情的吗?”
肖太后怔住,随即也沉下脸来,反问道,“怎么?难道明郁不是我的孩儿?做母亲的为自己孩子的安危担心也有错吗?”顿了顿,又冷冷加了一句,“皇上不要忘记了,明郁也是你的弟弟,而且是这世上你唯一的一个亲兄弟!”
明烨帝沉默,目光闪动,半晌才寒声道,“正因如此,若说他想要朕的性命,朕才不会感到奇怪呢……自古到今的皇位之争,无所不用其极,流血动刀的难道还少吗?”
肖太后大惊失色,呆呆地看了他半晌,才轻轻摇头,“你不会是真的相信明郁他想要害你吧?”见明烨冷着脸不答,又道,“何况今天在大殿上,那苏慕忆不是承认了此事是他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吗?”
明烨帝嘴角一撇,反问道,“母后相信吗?”
肖太后侧头,避开他尖针般的视线,冷然道,“信与不信,此刻还有什么区别?苏慕忆既然肯那样说,就已当众断了自己的生路!象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事先不会没有考虑到这点吧?”
明烨帝笑了,心口处却猛然刺痛起来,咬牙道,“这恐怕也是母后您的愿望吧?他肯这么合作地认下了一切,简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既保住了明郁,又借机除掉了您的这颗眼中钉,母后难道没在暗地里松口气?是否也该念念他的好呢?”
肖太后脸色有些尴尬,皱眉道,“皇上……”
明烨帝没有理会她,仍是顾自说了下去,“其实他的所作所为您不是一直都看在眼里吗?先不说他曾为大澈祈雨有功,单只他救过明瑞的小命这点上,换做别人,母后一定会心存感激,重重答谢吧?偏偏此人不但姓苏,还是苏慕容的亲弟弟,所以就成了您心头上的一根刺,一日不除,就一日难得安宁吧?”
肖太后惊讶于他的咄咄逼人,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良久方定了定神,嗤笑道,“原来皇上是心疼后悔了么?还是当真舍不得他呢?别忘了,下令将他收押会审的是谁,在御殿上当众逼他认罪,绝了他退路的又是谁?!”
明烨帝亦她被质问得哑口无言,面色铁青,转头望向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久,才自嘲地撇撇嘴角,低声叹道,“不错,原来朕也是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人,而且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要不咱们怎么就是母子呢,还真是出奇地相象啊!”
肖太后也不辩驳,静了片刻,单刀直入地道,“不管怎么说,现在既然已经证明了明郁的清白,还请皇上下旨撤了包围亲王府的禁军,本宫也想亲自去探望一下。”
明烨回头与她对视着,目光淡漠得仿佛不带一丝感情,最终缓缓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温和有礼的微笑,“就如母后所愿。也请代朕向明郁问个好,叫他一定要好好惜福,莫要再有什么轻举妄动,否则,到那时怕是再也没有人会出面替他顶罪了。”
就在当晚,“睿英亲王”府的书斋中,被派来宣旨的总管太监刚刚高声宣读完圣旨,马上换上了一副笑脸,恭声道,“奴婢先向王爷道贺啦,虽然前些日子受了些惊吓,但俗话说得好,‘大难过后必有厚福’。这不,太后娘娘命奴婢带话过来了,说很快就要移驾前来看您,还要摆酒给王爷压惊呢……”口中说着,已赶上几步,俯身想要扶起跪伏在地听旨的明郁,还没等他的手碰到,一直沉默的明郁却突然抬起头来,出现在他眼前的竟是一张憔悴不堪的脸,面色灰黯,那双原本明亮淡定的眼睛此刻却遍布红丝,闪动着狂乱的光芒,似乎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主管太监大吃一惊,情不自禁地后退半步,脱口叫道,“王爷,您这是……”
明郁猛地抬手,一言不发地推开了他,摇晃着站起身来就向门口冲去。
几个同来宣旨的宫中侍卫本能地想要上前拦阻,一接触到他那双血红的眼睛,只觉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全都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眼睁睁地瞅着状若疯癫的明郁踉跄着大步冲出院门,随着一连串的惊呼声响起,大门处骤然传来马匹的嘶鸣,嘈杂的人声忽顿,接着便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向着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只留下满脸惊愕的众人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
缚鸾(8)
皇宫,回廊里宫灯飘摇明灭,苍白地照见一角画檐如勾,突兀地伸向天外。
沉沉的夜色中,巍峨的城阙、华丽的殿堂,蟠龙蜷卧在青石阶上,一切都显得那么威严肃穆,高不可攀。
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宁静,宫门口的侍卫们愕然抬首,只见远处一骑剽悍的骏马风驰电掣般直奔大门而来,转眼间已到了离此只有一箭地的距离。
众侍卫立刻警觉起来,弓上弦、刀出鞘地严阵以待,同时大声喝道,“站住!什么人胆敢擅闯皇宫禁地,不要命了吗?!”
只眨眼的功夫,那人马便又驰近了许多,就在弓弦将响的那一瞬间,不知是谁提高声音叫了起来,“慢着!好象是……‘睿英亲王’!”话音未落,疾驰的骏马已经到了眼前,骑者利落地翻身下马,却在着地时微微踉跄了一下,似乎有些力不从心。
借着明亮的灯光,众人终于看清了那张焦急而憔悴的脸庞和那双恍如正在燃烧着的眼睛!由于奔得太急,他的额角已渗出一层密密的汗水来,未经修饰的容颜少了平日的俊朗,却多出一种忧郁落拓之意,依然英俊得令人心仪。
当值的侍卫统领惊怔过后,带头躬身行礼,硬着头皮开口问道,“这么晚了,王爷还要进宫吗?呃……可有通行的腰牌?”
明郁稳定了一下呼吸,看了他一眼,目光如剑,冷然道,“我要入宫面圣,你们让开!”
侍卫统领被他瞪得心生寒意,却又不敢放行,只得苦笑道,“王爷请别为难我们啦,这深更半夜的,没有圣上的旨意,打死我等也不敢让您进去呀!再说圣上此刻也已经歇下了,真有什么要紧的事请王爷明天再……”话未说完,陡然一股大力迎面袭来,推得他一个踉跄,明郁已一言不发地擦身而过,向大门内冲去。
众侍卫刀剑虽已出鞘,却都不敢向他身上招呼,只得围在他身旁跟着移动,同时不住拿眼看向自己的头领,都在等他示下。
侍卫统领无奈之下,纵身上前挡住明郁去路,手中长剑斜斜指着他的肩头,沉声道,“王爷恕罪,卑职职责所在,实在不能通融!”
明郁停步,侧头看了看明晃晃的剑尖,唇角掠过一丝不屑的冷笑,“好个‘职责所在’!也罢,要么杀了我,要么快点闪开,我今夜若是不死,就一定要见到他!”说罢,不避不让,仍是笔直地向前走去。
侍卫统领稍一迟疑,锋利的剑尖已划破了他肩头处的皮肤,青色的衣衫上顿时殷出了一片血渍。这一吓可非同小可,他马上收剑回撤,额上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来!只这迟疑的片刻,明郁已经大踏步闯进了宫门,他看也不看围在自己周围的那些不知所措的侍卫们,径直朝着皇帝寝宫的方向走去,双拳紧握,浑身上下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煞气。
不一刻,闻讯赶来的大内侍卫们便已将前路挡了个严严实实,犹如一道人墙般密不透风,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
明郁红了眼睛,厉声喝道,“都给我闪开,否则别怪我出手伤人!”话音未落,已然劈手夺过一柄长剑,舞动着向前冲去。
众人皆不敢还手,只是一边格挡一边慢慢后退,正在相持不下之际,远远的一串宫灯闪烁,陈公公带着几个小太监急急赶至,先喝退了众人,才转身向着明郁行礼道,“殿下勿怪,老奴奉旨来迎,请王爷前去见驾。”
去往寝宫的路上,陈公公不时瞟一眼默默跟随的明郁,几次欲言又止,终于低声劝道,“王爷请静下心来听老奴一言,这种时候,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明郁不看他,却低低地冷笑了一声,“还可以更糟吗?!……他怎么可以这样对他?我就是要去问问他,他的良心到底哪里去了?!”他的声音突然哽住了,眼中闪过悲伤忿恨之色,扭过头去不再开口。说话间,寝宫大门已经出现在了眼前,陈公公忧心忡忡地长叹一声,低声道,“请王爷稍待片刻,老奴这就去通报一声。”
明郁孤零零地站在大门前的台阶下,夜寒露重,冷风一阵阵地吹过来,他全身都已凉透,心头却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烧得他五内如焚!——接连几日的圈禁,他甚至无法走出暂居的书斋一步,外面的消息更是半点也传不进来,愤怒和担忧令他寝食难安,整个人犹如浸在沸水中煎熬,片刻不得安宁,直到刚才从宣读的圣旨中听到了慕忆竟已将所有的罪名揽在自己身上,他几乎快要发狂了!满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必须马上见到明烨,拚死也不能让他做出任何伤害慕忆的事来!”
此刻定下神来,他才惊觉到自己身体的虚弱和乏力,抬头凝视着宫内透出来的那点灯火,脸上现出决然之色,暗忖,“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同明烨把话说清楚。哪怕是死,自己也要和他死在一起!”
缚鸾(9)
再次见到明烨帝时,他正披衣立于窗前,面色苍白,神情倦怠。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朝紧跟在后的侍卫们挥了挥手,片刻后,偌大的殿内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明烨帝上下打量着明郁,不动声色开口道,“大半夜的,你这样疯子一般的闯进宫来,就不怕又落下个图谋不轨的罪名?”
明郁定定地看着他那张平静漠然的脸,一时间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头,化作了一声惨笑,“图谋不轨?就像你给他定的那个罪名一样吗?那敢情好,正可以将我二人一同推出去剐了!”
明烨帝眉梢一扬,戾气浮上了他的眼睛,静了片刻,淡淡道,“你这么做,岂不是辜负了他替你脱罪的一片苦心?”
明郁来不及理会他言语间无法掩饰的嫉妒嘲讽之意,怒声道,“什么脱罪?他又何罪之有?!皇兄,你难道还不了解他的为人,怎么可能做得出弑君谋逆的事情来呢?”
明烨帝冷笑,似乎成心想要激怒他,“本来也许不会,但若是为了一个‘情’字,怕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也干得出来吧。”他的音调渐渐变得冷冽尖刻,“别以为朕真是个傻子,你们俩做的那些丑事瞒得了谁?……如果朕当真死了,最开心的怕也就是你们吧!最好是由你继位当了皇帝,他依然还做他的大妃,岂不是正好遂了你们的心愿?”
“放屁!”明郁只觉一股怒火直冲头顶,气得全身发抖,口不择言,“就算真是个傻子,也不会轻易相信那些什么谋逆篡位的鬼话!”
明烨帝目光闪烁,寒声道,“为什么不信?为了皇位,还有什么事是干不出来的?从小朕就被反复教导过:不要随便相信任何人,就算是朕身边最亲近的人也一样。因为面对权势的利诱,能真实存在的感情几乎没有!……就算亲如父子兄弟又能怎样?”
明郁呆住,怔怔地盯着面前那张熟悉的脸,此刻,那英俊的面孔上满是乖戾冷酷的神情,令他只觉无比陌生,一阵彻骨的寒意自心头升起,渐渐散布于四肢百骸,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鼓起最后一丝勇气,轻声道,“皇兄……其实我一直都想叫你一声大哥!你从小就对我很好,比父皇都要疼我,请你相信,我从没想过要和你争什么,更是做梦都不会背叛你……这天下对我来讲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想要帮你,你也曾经许诺过,咱们兄弟同心,一起中兴大澈皇朝,犹言在耳,难道你都已经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