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可真是荷花精的化身?
那一场相逢于夏季的惊艳,离别于秋季的凋零。
他如荷,亭亭长在他的心间;荷谢了,秋塘里挖掘出莲藕。
藕断,丝连。
何晚亭,这个神秘出现在中原的异族人,到底是敌?是友?
他一厢情愿地想把他纳为朋友,也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地让他把自己当作朋友,可是却没想过他会来场不辞而别,
把他的信任与依赖毫不留迹地抹去。
若他真的是敌,那他下的这一招伏子可真厉害。
让他箭在弦上,势如骑虎。
若他是友,那么,他已经秘密传讯寻他多日,为何还不见他亲来解救众武林人士于危难之中呢?
如果有可能,真想见他,把一切都问个明白。
不,也许到真的见了他的时候,只要他微一皱眉表示不高兴,自己又会下意识地见风使舵,把一切疑虑压在心底,竭
尽全力讨佳人欢心了吧。
李逸风啊李逸风!
人家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你过的这叫什么关啊?
至少别人把温柔乡当英雄冢还留个千古风流名,你却当真要分桃断袖遗笑万年也在所不惜么?
"舵主教训得是......不过是否可多缓些时日,也许,他......他们并不是完全没有救。"
史云龙领命,但多少仍是不忍,想尽办法多延缓得一刻是一刻。
"也罢......请悬壶亭的叶神医再尽力而为,料想僵尸帮也不会这么快就攻城。"
怔了一晌,李逸风终究也叹了口气,无法痛下杀手--也许那直至现在还隐在暗处的驱魂使想要看到的,就是同道中人
自相残杀、悲痛欲绝这样一种场景。
"不行,在这种时候一定要当机立断,不可迟缓!"
斩钉截铁地训斥声自门口传来,来人身法好快,几个起落之间就已经逼近了主屋,铁一般黝黑的面孔上尽是绝然。
执法如山的执法堂堂主严格!
"师傅......"
当断不断,后患无穷。
这也是严格教过他的安生立命之道。
李逸风嚅嗫了半晌,终究应了一个"是"字,取过自己须臾不离身的兵器。
浓浓的血腥,拉开了夜战的序幕。
"你不快活?"
李逸风净了几次手,还是觉得手上沾染的血腥气洗不去,无奈之下只好上屋顶举壶畅饮,让自然之风将那腥臭黏稠的
气味带走,一边想着自己无穷无尽般的心事。
从高空掠过的风一刻不停地吹着,整个人都像是要消溶在风中的自由。
李逸风喜欢高处的原因在此。
瓦檐上轻轻一响,身边来去不停留的风被人挡住了,段于成坐在他身边,陪着他一同仰头望月。
好大一轮圆月,可惜如此美景,却是一个杀戮的夜晚。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啊!"
李逸风猛灌,一大口酒,没来由的狂情豪涌。
"别跟我掉书袋,明知道我读书少!"啐,叫花子又不考状元,没事附庸风雅干嘛?段于成用胳膊肘子撞了他一下,想
了想,要问的话还是得问出口:"喂!那个......上次到帮里来的那个何神医,你是不是喜欢他啊?"
"你怎么知道?"
照他说,如果连这个一贯粗枝大叶的大老粗都能看得出来,能瞒过的几率那就是没有了。
李逸风苦笑了一下,不再完全否认。
"女人的直觉。"
段于成怔了下,脱口而出的回答却叫李逸风闪神。
"去,你还女人的直觉?你要是女的,我李字倒着写!"
"不是我说的,是......小娥。她发现了,不过你别担心,她没有跟其他人说,只是问过我你那阵子的情况。"
"哈......哈......"
喜欢他又能如何?
选择跟他在一起,自己终究还是无法心安理得--毕竟长久被教养出来的、根深蒂固的观念无法改变。
不跟他在一起,那就是牵牵念念无穷无尽的相思缠绵。
他有点恨自己为什么有那样一个爹,又要遇上一个这样的师傅了。
一个让他放纵情热,一个却让他死死地困守于理法。
他有着想飞翔逐风的心情,却没办法有这样一双自由的翅膀。
里外都不是人。
他走进的是自己的困局,可是却逃不出去。
追根究底,不该相遇的人相遇了,注定这场错误要延续下去。
一个"情"字,误尽苍生!
"兄弟,不是我要说你什么,不过天地既然分男女雌雄,阴阳有序,你又何必搅乱它呢?"
"我知道,不然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喝闷酒而不是去找他?"
"小娥也对你很好,你不要辜负了她......"
"你怎么说得好像在交待遗言一样?这场仗还没打起来,胜负还未分呢!"
"呸呸,大吉大利!我是说真的......你要好好对她。"
段于成黝黑的面庞,有那么一瞬的温情流露,显得腼腆而苦闷--严小娥是他好友的妻,却与他青梅竹马。
"......"
这里也有一个一样伤情的人,为何多情总被无情苦?
李逸风仰头又是一大口酒,顺手把酒葫芦递给自己过命交情的兄弟。
"若是我......"话说出了口忙又一笑,李逸风把那不吉利的字眼咽下,绽开一个童叟无欺的笑容:"那你照顾好她!"
"去你的!"
段于成粗鲁地骂了一句,劈手夺过酒壶猛灌了两口,伸袖抹了抹嘴,把酒葫芦一抛,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逸风伸手遮住了月光,不看它明媚如水笑靥如花,心在纯然的黑暗中放飞,一时间想到刚刚那血腥屠杀的一幕,自
己的双手沾满血腥,心中一阵难过;一时间又想到何晚亭不知下落何方,到底这一切事情与他有没有关系,心中又是一
阵酸楚。
从高空掠过的风仍是一刻不停地吹着,渐渐地带来了一股幽远的荷香。
整个人显懒散状态仰躺在屋顶上的李逸风倏然警觉起来,遮住眼睛的手却不敢拿开,心脏狂跳着,一刹那涌到嘴边的
竟有千言万语,叫他不知道说哪一句才好。
"你......"
你好吗?
你究竟是谁?
你这阵子到底去了哪里?
你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
"你......"
只说出一个字就像是被噎住似的,李逸风头一回觉得自己这么没用,明明答案就在眼前,他却根本不想知道。
移开不知道何时沁满了一握热泪的手,尚属朦胧的视线终于瞧见了那人。
何晚亭比起一个月前清减多了,只是那眼角眉梢,桀骜不驯的狂味儿愈显。
"跟我走。"
这已是一座危城,倘若城倾,从中消失的两个人也不至于太引人注目罢。
何晚亭脸上有着一种超乎决然的美,伸出的手掌心虚握,像是想牢牢捉住什么就不放开。
"你果然,跟驱魂使他们是一伙的。"
李逸风叹喟,再无疑问。
城墙下已有僵死之兵幢幢绰绰的影,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
该来的,已然来了。
要选择的,却仍不知何去何从。
李逸风细细地打量着一个多月不见的何晚亭,清冷如水的月光下,一向冷漠的人却仿佛在燃烧般明艳。
与他在一起时,来去不定如风的李逸风也觉得自己像在燃烧,满涨在心头的,是一种绝望的、死心塌地般的情感。面
对他时,什么道德、名望、责任、义务,统统都是毫无意义的枷锁,他曾经几度都欲放弃这些,展开自己的双翼自由的
飞。
然而--可是然而,他伸出了手,看着手掌似乎仍残留着暗红色的不祥污秽,空气中隐隐又浮起一股腥臭黏稠的血腥味
儿,本来欲交握在一起的手,突然错开了数寸,手腕一翻,一招小擒拿手制住对方的脉门。
李逸风沉声喝道:"叫他们停止攻城!"
何晚亭在全然没有提防的情形下被他拿了个正着,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怒气的血红。
果然到最后还是不成么?
今日若不能共生,必要选择同死?
底下也已经有人发现了僵尸兵的大举攻城,警戒的号角撕裂之前的静寂,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响起后,惨烈的呼喝声不
绝于耳。
李逸风向下一看,脸色也变了。
率先攻城的人,却是他也认得的--那便是先前被僵尸帮掌控的丐帮弟子,这驱魂使擅用人心攻战果然不假,这计策虽
然恶毒,却绝对有效。
这,不仅仅是一场敌我双方的战斗,更是一场源出于心的较量。
正义的勇者们真能舍下昔日的情义么?
他,李逸风,真的能无视何晚亭近乎最后的要求么?
"叫他们住手!我誓与此城同存亡!"
因为发现情况紧急而燃烧起的火把映红了天际--不,正确的说法,是映红了所有人的眼,导致眼中所看出去的一切都
是通红而扭曲,李逸风把剑架在何晚亭的脖子上,沉声喝道。
"你威胁我?"
中原人,果然个个都是这样忘恩负义,负情薄幸的么?
冷森森的剑气带来冰冻般的寒意,寒彻心肺,何晚亭先时因为他不肯跟自己走反而暗算自己的怒意却冷却了下来。
"我本来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怀疑你,你背叛了我的信任。"
那是一只伏蜇在自己心里的魔胎,一旦得知他的孵化,就势必要下手斩除。
李逸风听着底下不断传来的刀子砍入血肉、令人毛骨悚然的切割声,以及惨痛的呼号呻吟--沿城墙匍匐而上的僵尸们
与守城的子弟们激烈交战,一时还攻不进来,可是却没有一人退缩,层层叠叠的尸体在城墙下堆积如山,后面的就踩着
这些尸体而上。
这一切,仿佛将那一场地狱场景又拉回人间。
僵尸帮,驱魂使,那谁也捉不住的魔头,是不是也一如仙子般美丽,所以才叫所有人都不忍心将他与这些魔障联系起
来?
"我会这么做的原因,以后我会向你慢慢解释,现在跟我走!"
只为情之一字,他竟然能忍下气,放下高傲,只求眼前这男子尽早从这里脱身而去。
"如果你有解释,现在说!要不就制止他们别再攻城!"
一方是化身为魔的帮众,一方是奋力杀敌的友人,很难分说谁对谁错,在找不到正主儿的情况下,大伙这一番厮杀只
是枉然。
那正主儿......李逸风苦笑,都到这份上了,自己还在为他辩解么?
剑跟着迫近一步,在那雪白的颈上划出深深血痕,"先制止他们攻城!"他曾经亲耳听到过,何晚亭确是能精通声控僵
尸帮帮众的梵语。
"五蕴皆空,度苦厄。诸法空相,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无受想行识,
无意识界,无无明,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正自在城关的最高层僵持不下,何晚亭既不辩解他的行为,亦不还手,愤然的瞳一径瞪向李逸风,摆明了就算我做得
到可就是不做你奈我何?
这当口那人发起执拗脾气来,李逸风又急又怒,可是那剑却再也刺不下一分,就在此时,一道清妙的梵唱忽远忽近地
响起,在这一片厮杀声中竟没有丝毫受到玷污与影响,清越如同天籁,梵音入耳,直叫人想不由目主地膜顶礼拜。
可是这如同天籁般的佛唱确是催命而来的,当他唱到"无眼耳鼻舌身意"时,凌空飞渡而来,一个照面,顿时叫城下死
守城关的两名弟子痴痴迷迷,只一见之下连魂儿也被他摄了去,手脚仿佛跟他的眼睛有了无形的联机,本来死抵大门不
放的手脚却取下了门石,"吱吱嘎嘎"的门轴转动声像是开启了一扇通向地狱幽冥的门户。
好一个"无眼耳鼻舌身意"!此人必是擅用摄魂之术,兼之利用自己勾人的美色,在观者主控精神的神志一弱时便取而
代之。城关失守,本来还在外墙匍匐爬行,不得其门而入的僵尸们顿时蜂拥而入,在他唱到"无有恐怖"时,那些无痛无
觉的僵死奇兵们已经侵入了固若金汤的城池的每一个角落。
"他到底是什么人?"
目光如风,李逸风一眼扫过去后,就已经发现那淡黄色衫子的驱魂使竟与何晚亭长得有八分相似。不同的是他眉目间
不若何晚亭一般自有一股清濯之气,反而在眉眼的笑意盈盈间媚意横生,那种微妙的、带着清心寡欲式的清冷与浑然天
成的媚气打乱在一起,形成一种致命的吸引。
若说何晚亭是因为高洁之美而让人不敢碰触的神祗,那么他就是带了来自地狱般的魔性魅力的邪神。在他出现之后,
那一批批被奴役了的僵尸们喉头发出"谑谑"的怪叫声,让出了一条路,他就带着那圣洁而又有微妙诱惑力的笑容,缓缓
地走上布满人类断肢残体的血腥之路。
那绝对不是人!
那是魔!
或者说,是堕入魔道的神祗!
那一幅血腥而残酷的场景竟然美得叫人毛骨悚然,望着仿佛独揽了月之光华的男子,所有人心头都冒出这样的想法。
"他是你......什么人?"
晓是眼前有一个不输那人的复制品存在,但何晚亭何曾有过这般妩媚动人的风致?李逸风仍是难免心头恍惚了一阵,
这才醒过来,他们这般相似的容貌必定有着相当的关联。
回头看去,在驱魂使出现的时候,远远地,在离城近十丈的密林里,有一乘官轿的轮廓隐现,若不是他们此刻就在全
城的最高点,料也不能发现那隐匿在林中的一角轿帷。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再不走,就势必是两败俱伤,同是沦入官府的诡计!"
何晚亭顿足,因此刻忧心忡忡,刚刚还在使小性的怒气不知道跑哪去了。
"官府?我们现在可是在为官府办事耶!"
每每都带来不祥感觉的官轿又出现了......那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次与官府借城意外很爽利地就借了,那些官儿们也说难得武林人士为民除害什么什么的,可为什么何晚亭这么笃定
地说是有阴谋呢?
那一瞬间,李逸风似乎捉住了一个很模糊的想法,但那实在太模糊了,存这一片混乱之际,也容不得他冷静下来仔细
想清楚。
眼见城下危急,自己师傅正与一面目僵硬的高手过招,行动间略见吃力,不暇思索就要一扑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