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 第二卷————阳春江上客

作者:阳春江上客  录入:08-13

拨通了老莫的电话,听到久违的温柔的声音,像是破来整个冬日阴霾的一缕阳光,在我的心里点亮一隅光明。转眼,我将他出卖,告诉他,我出了意外,让他医院来看我。

按了电话,再拨打另一个。每一下指尖的施压,都是按在心上,沉甸的痛楚,飘忽的恐惧。手机贴近耳边的时候,我的手在细细颤抖。

求你了,接电话——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嘎然而止的颤抖,一时间的怔然,再拨——“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再拨……

“够了!”张寒柏过来制止我神经质一样的重复拨打。我用力推开他,对着手机大吼:“康韦辰!给我听电话!听啊——”

……“您拨打的电话……”

巨大的恨意瞬间迸射出来,将手机狠狠掷向墙壁,支离破碎的声响,支离破碎的残件。捂住泪流满面的脸,控制不住的崩溃的痛苦,在掌间嗷号大哭。

……你在哪里,康韦辰……你在哪里……求你了,无论是谁,把他还给我……把康韦辰还给我……

哭到虚脱,沙哑的嗓子再也发不出声响,眼前一黑,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模糊的光影,人影晃动,杂乱的声音扰动着迷糊的神智。挣扎了许久,两张熟悉的脸围绕我上面,怔忡了很久才想起来,是我阿母和……老莫……

“终于肯醒了么,臭小子……”老莫几乎喜极而泣,半是嗔怨半是宽慰,轻轻抚了一把我的脸,擦掉一些汗液。“你发烧了,你知不知道……我一上来就吓我,你啊你……”

一边的阿母放下心来,把挪了开去,我才发现房里还有一个人,一个我最不乐意见到的女人,林可。

她还有脸……不,有胆子来……

林可脸上一片淡然,微露倦意。缓缓跟我对上眼睛,瞳孔略一收缩,流露出哀伤,随即掩饰,佯装坚强。

阿母见状,拉了拉老莫,示意出去。老莫刚想走,被我拉住衣服。阿母脸上掠过一抹异色,略显失落地走了。

“……好久不见了。”我想轻松地打个招呼,可是嗓子沙哑得如同垂暮老人。

“为什么不跟警察说实话?”她一如既往地直接。

我轻轻扬起嘴角,一语带过:“那样的话我就跟你没完没了了……”知道这句话有多伤人,她略一动容,先前的些许愧疚掺进了怨恨,纠结着。

“这对你没好处。”她咬牙道,语调拔尖:“我知道那车主找你要赔偿,你赔得起吗?”

我轻轻一笑,摇头。不着痕迹地看向老莫,他用略带责难地目光看着林可,他大略了解了什么吧,可即便如此,目光依然柔和……他还不知道,那个难缠的车主是谁……很快,张寒柏不会再有功夫骚扰我……

对不起……只为了能给康韦辰打一个电话……就出卖了你……却依然,得不到我想要的,我要的他渺无音讯。

门外传来一点骚动,阿母劝阻什么的声音……还有张寒柏低沉的轻喝……

来不及作出任何反映,老莫仅是在震惊中中呆愣,门就被大力撞开了。阿母在旁边略一耸肩,表示尽力了。

老莫倒退了一大步,靠在窗台上,颤抖的指尖抓着窗台,仿佛这样才能支撑起自己。难以置信的目光流转过我歉意的眼神,停留在张寒柏饱含痛楚与矛盾的脸上。

“如笙……”梦呓一般的低喃,害怕惊破幻象一般的小心翼翼,张寒柏上前一步,却又犹豫地停住。相隔了太久,时间长河已经淘尽了恨和怨,只留给这个男人爱的留恋不舍,还有歉疚而成的害怕。

泪水夺眶而出,老莫掩住嘴,好像制止而冲口而出的哽咽。张寒柏急切地冲过来,老莫却大喝:“不要过来。”

“不要这样对我,是我对不起你,原谅我!”张寒柏依然轻而易举地将他抓紧,声声情切,强迫对上老莫逃避不已的眼睛。

老莫拼命摇头,咬着牙一言不发,强抑着某种即将崩溃的感情,不知哪生来的力气用力将他推开,飞快地跑了出去。

“如笙——”张寒柏立马紧追,疾速的脚步声响彻安静的白色走廊,渐渐消远。

“妈,去看看老莫好吗,我担心他。”十多天来,第一次跟她说话,她稍微有些受宠若惊,挑挑眉,难得一次如我所愿。

恍如一场闹剧的草草收场,留下我和林可大眼瞪大眼,在沉默中尴尬着、无言以对。

许久,林可嘲讽一笑,“又是变态!”脸上没有跟她所说的话相应的敌意,只是逞一时嘴快而已。

“既然赔不起,你做那个好人干吗,这样我就感激你,就原谅你了吗?”走到我的床边,她怨恨道。

“不用你原谅!”我说。许久未有感觉的双脚一阵麻痒,我想动,却动不得。猛然伸手抓住她,抓得那样紧,我哀求道:“帮我一个忙好吗?”

她愕然一下,没有料到我有此一着,很快地想到了什么,用力甩开我的手,厉声拒绝:“别太过分了!路遥!”

“拜托你!替我找到康韦辰——”生怕被她挣开,用上双手紧抓着她。

这是第二次……如此卑微地哀求一个女人,可是我顾不得那么多,我要康韦辰,哪怕得到一个他的消息也好。我知道这对林可有多残忍,但是我此时此刻能够倚仗的人……只有她了。

她气不可遏,受辱的愤怒在她眼里燃烧,怒极反笑,“路遥——你也有今天——你觉得把一切责任都揽到身上,我就会感激你,为你去找他吗?你做梦!我恨你们,你们最好永远不得相见!”

沉重的身体、衰竭的力气,经不住她的拼命挣扎,挣脱我之后,她冷笑着,却比哭泣还难看。理了理衣服,她转身离去之前诅咒一般地狠道:“这是最适合你们的下场,这是你的报应!”

“林可——”我竭尽全力地喊道,沉重的双腿在那一瞬间被挪动,我狠狠摔倒在床下,自下而上的尖锐痛楚几乎让我晕迷过去。“我求你了,把康韦辰叫来,求你……”晃动着身躯,使劲全力抓住床沿,将沉重无比的身体支撑起来。一直以来如同死去一样的双腿终于有了知觉,在地上拖曳,一点一点支撑起身体,片片刀割的痛楚如同凌迟,却终于,能够站起来了。

林可吃惊地回头,痛苦在她的眼中那么分明,为我而痛。

“求你……”我用仅剩的力气重复这两个字……

没有任何回答,她恨极地咬牙,转身而去。

力气用尽,轰然倒地。泪水一滴一滴砸在地上,熏染成一片。我的身体……终于能动了……可是康韦辰在哪儿?我的爱在哪儿?我能够去哪儿?

干枯的眼睛却滞然一片,看着窗外枯枝,最后一片残叶落地,辗转成泥。

出院那天,天气一片阴暗。没有阳光的冬日,森冷得如同骨髓里渗透出寒意。

老莫来了,张寒柏也来了,却只能远远跟着,不敢靠近。老莫视他如空气,一语不发地推着我的轮椅。他憔悴的面容难掩疲倦,强颜欢笑,而时常眼神迷蒙地看着什么地方发愣。

为了一己之私,我将好不容易归于平淡的他重拉回到痛苦之中……我恨自己,可是他看我的眼神依然包容,淡然微笑着,眼角的细纹如同衍生的愁绪,无声无息地漫延。

身体的痛苦依然剧烈,双脚动辄刺痛,来自肉体的痛苦轻易击溃了自以为的坚强,让我屡次想哭。短短一月,竟然脆弱如此。

出到院门,冰冷的空气如同身下冰冷的机械,冻彻心肺。出了院门,轮椅交回医院,老莫只能搀扶着我艰难挪动,张寒柏尝试帮忙,却遭到老莫的强烈拒绝,我的全身重量只能压在他孱弱的身上……看着他隐忍的痛苦,无论面对张寒柏,还是负担着我的重量,都让我觉得自己罪孽竟是如此深重。

阿母在路边招呼出租车,好久也不见一辆。等待中,时间仿佛凝滞,呼出一团团的白蒙蒙的冷气,将视线朦胧,也令身体快速冷却。

一辆出租缓慢停靠在马路对面,半摇下的车窗里林可的俏脸在视野里恍惚而过。

看见我,她吃了一惊,随即朝我猛烈招手,急切的表情跟平时大不一样。我一时间不明所以,在寒气中迟钝的脑袋艰涩转动着,依稀想起自己拜托过林可……

猛然向前一步,心头燃起一种带着痛意的狂喜,林可她,她……

“遥子?”老莫发现我的异常,看见了对面的林可,“想过去跟她道别吗?”我用力点头,他便搀扶着我过去。

偏在这时候,阿母截到车子了,“不许去!上车!”她生气地命令道。

老莫有些犹豫,我却一意孤行地要前往,林可也等不及的样子,下了车想过来,却让马路往来的车流截住了,着急不已,隔着马路大喊:“你快点!他要走了——”

……什么意思?一瞬间的震惊过后,我猛地一个激灵,出尽全力挪动了灌铅般沉重的双腿,老莫吃了一惊,竟然让我挣脱来开,在川流的车阵中不要命地蹒跚前行。

“路遥——”一声划破整个森冷阴日的厉喊,不用回头也知道阿母暴怒成怎样,可是……怎么可能回头,康韦辰……他要走了——去一个我找不到看不到摸不到的地方……

等待了这么久,不是为了这样一个结局——

满心的仓皇和伤痛,全然不顾身边的一切,直到另一声疾速的厉呼响在耳边,“遥子——”

——来不及任何反应,背后一阵大力推来,身子一轻,一阵急速的场景轮转,汽车的急刹、莫名的尖叫混合诡异清晰的风声,一一在脑中穿透。再反应时,已经趴在地上,手脚因为跟地面剧烈摩擦而尖锐地痛——

缓缓回头,心尖的血液在那瞬间倒流,老莫……老莫……代替了我原来的位置,却是在车轮之下——

“不——”张寒柏凄厉的尖叫,划破森冷的天空,同时将我推到了地狱的深处——

第十章:随风而逝(下)

“老莫……”我哭叫着爬向他,身体却瘫软了无力动弹。

林可冲到我身边,抱住我的身子往车上拖去,“上车!”

“放开我——放开我,老莫他……”哭喊着,拼命挣扎。看到张寒柏抽空了灵魂一般跪倒在老莫身边,颤抖着身子,茫然无措,声声低哑呼唤,老莫却毫无所动。

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的罪孽——

一个火辣的耳光让我脑袋嗡嗡作痛。林可恶狠狠地说:“是你哭着求我的!老娘好不容易打听出来,在这关头上你别想回头!还是你永远都不想再看到康韦辰了?”

我瞬间怔忡,无数痛苦一并涌上心头,竟不知如何反应。阿母冲了过来,尖声喊道:“路遥——给我回来——”

隔着半条马路,林可冲着阿母冷笑一下,强势地关上车门,低喝:“司机,机场!快!”

一切流水般逝去,阿母凄厉的呼喊,那些混乱的杂音,一切在空荡荡的脑袋里变成遥远的彷徨和恍惚……幻化成一种近乎寂灭的虚无感,掏空了全身的血肉……

机场的开阔天空,无边无际的阴暗重压而下,寂寥得让人窒息。双腿在林可的蛮力拖曳之下机械挪动,俨然从我身上脱离出去般陌生,凌迟的痛苦早已麻木已成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痛苦,附着在灵魂中。

茫然四顾,众生芸芸,川流熙攘,何处有我的爱?有那么一瞬间,从脚底蔓延上一股飘忽的倦怠感……错过了他的话,是不是,我就可以解脱了……仅仅是那么一瞬间,机场广播提醒乘客登机的声音回荡的时候,心头猛地撕裂开,失去他的惶恐铺天盖地而来,痛得难以呼吸。

怎能,失去康韦辰……我已经……没有可以再失去的东西了……

“那边!”林可大喊,拖着我蹒跚在光洁透亮的机场大堂里。好不容易,来到纽约班机的候机处,却不见任何人影。林可看着指示时间,低咒:“妈的,就差这一点!”

……他走了……

我从林可身上无力滑下,抽去了所有骨骼一样瘫软在冰冷的地上,难以置信……怎么会?我明明赶来了,怎么会……光洁的大理石地板映照出我的模糊的脸,觉得自己已经哭出来,却不知为何映像中的人却在笑,苍白得陌生的脸,空洞无神的大眼,皮肤开裂一般的笑容,笑得那般诡异……

一阵阵纷沓的脚步从我身边飞快而过,远远一个地方的骚乱动静渐大。林可使劲摇晃着我说:“那边!那边!”我木然看着她,无动于衷……任何人的事情,我都不想管……

没有焦点的视线中,滑过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溃散的眼神过了很久才凝聚起来,随着身影缓缓移动……那是……小小康韦辰……

恍惚中,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小了几码的康韦辰竟然在我面前走过,那眉、那眼,分明是初中时期的他……

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一般,使劲抓扒着林可,踉跄着往前去。

骚动的声音渐大,前头一面巨大的玻璃墙,大抵里头是VIP候机室的什么地方,玻璃门前围了许多人,吵吵嚷嚷。机场的警卫拍打着玻璃门,呼喝着什么……“这小子到底想干嘛?”“从出口那边进入——”“不行,让他堵住了——”“叫消防员来,撬门——”……

小康韦辰混入了杂乱的人群中,一闪而逝。

我急了,连忙催促林可快步向前。剥开人群,艰难地挪动,林可的体力将近透支,而我早已痛得汗湿了身体。渐渐靠近中心点,我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康韦辰的妈妈。而小康韦辰,正偎依在她身边,拧着眉头看着一个方向。

林可忽然倒吸一口气,看着同样的方向。我的心头猛然钝痛一下,感召到什么,缓缓移动目光——

视线越过散布在玻璃门前的警卫,从人群缝隙中,看到朦胧的毛玻璃后面一个隐约的身影轮廓,坐在地上,宽厚的脊背紧紧贴着玻璃,用身体作为阻挡,任凭外边的人如何拍打,如何呼喝,充耳不闻,一动不动。

一直干枯的眼神开始泛酸,湿润,晃动的视野中,挣脱了林可,如蛀附骨般的痛楚自身体抽离,竟无所觉。一路踉跄向前,撞开人群。

直到重重撞在玻璃门上,我才停止失控的脚步,紧贴着玻璃缓缓滑落地面,泪水画下一道光亮的湿痕。

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不想走的,我以为你走了……对不起,对不起……

推书 20234-08-13 :明月有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