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泣着,沙哑着,乞求的声音如同梦呓,“是我……康子……可以了……已经可以了……”我来了,我们又在一起了,你开门吧,把我紧紧拥住,我现在很冷,很冷——
他无动于衷,仿佛坠入自己的世界。
有人拉着我的肩膀,林可阻挡下来,说:“只有他能让里头那疯子出来。”
人群安静下来,我仿佛能够听见泪水滴落的声音,静静地,卑微地,如同重复咒语一样,流泪乞求。
缓缓地,如同感召,迷蒙的视线中,固执如雕像的身影终于挪动。他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回头,隔着玻璃看我,木然的眼神放佛死寂的湖水,然而渐渐撕裂开来,眼底死去的灵魂活了过来,迸裂出渐趋耀眼的神采。
拿下横亘在门把上的棒球棍,随着打开的玻璃门,我向前滑倒,康韦辰跪倒在地上紧紧拥住我。泪水汹涌而出,沾湿了他的前襟。紧贴着我的脸颊,他炙热的液体滑落我的胸膛。
所有我们要说的话,所有压抑已久的情感,都在这一刻无言凝咽。
人群陷入诡异的安静,直到康妈妈一声低喝:“韦辰!你知道自己在干嘛?快放开他!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警卫们反应过来一涌而上,将我和他强硬掰开了。
“等一下!”沉稳的低喝,带着不容抵抗的气势,制止了警卫粗鲁的动作。
康韦辰的身子难以察觉地颤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来,浓而直的眉毛蹙起。良久,他才低声喊道:“爸……我不走!”
我的心头跟着一悸,胆怯地低下头,微微侧过,看到久违的杨叔叔。他老了,但是沉稳的气质更具压迫感,只是这样看着我,就像审视我们命运的判官。
不知不觉抓紧康韦辰,怕一个不留意,康韦辰的温暖又会从我手中抽离。
杨叔叔的眼神掠过我的脸,有一瞬间的对视,也许是我的错觉,他眼里极快地闪过一抹异色。慢慢地,他紧绷的脸色平和下来,声音却不带一丝波澜:“飞机都起飞了,现在走也不可能了。让遥子起来,这样子多难看。”
康韦辰把我整个人抱了起来,有些不稳地摇晃了一下。我这才发现,他瘦多了,脸色呈现不正常的白,整个人疲惫而憔悴。
我知道,这些日子,备受折磨的人,不会只有我。所有相关的人无一幸免,就连一旁看着我的小康韦辰——他的弟弟,眼里都对我有着无法掩饰的恨意。
可是,即便如此,走上这条注定罪孽的道路,我们仍不后悔。阿母也好,杨叔叔也好,谁也别想分开我们!哪怕最后,必须与他们正面对抗——
背对着巨大的玻璃膜墙,远远可以看见飞机冲上天空的景象。杨叔叔一动不动地站着看了一会儿,极淡地舒了一口气,缓声说:“遥子,你妈妈也上来了是吧?”
“是。”我说。该来的始终要来。
良久的沉默之后,他的声音变得异常飘忽:
“……我该跟你妈妈见一次了。”
一切比我想的来得更快。甚至等不及给我们一个思想准备。
几经挣扎,康韦辰才得以摆脱他母亲和弟弟,黯然抱着我回到医院里。
亮红的“手术中”三个大字,折磨着等候门外的人。老莫已经在手术室里三个小时了。张寒柏形如枯槁地坐在手术室外,空洞的眼睛茫然看着前方,抽空了灵魂一般。
我不敢走近手术室,远远看着,埋首在康韦辰的怀里恸哭。他紧紧拥着我,那样用力,低头吻着我的头发。
“这不是你的错,一切都是意外,他会原谅你的。就算真的有错,那也是我们的错,我会和你一起承担。”
我摇头。泪水浸染了他的衣服,渲出一片暗沉的颜色。如此自私的我们,哪能要求被原谅。一开始,这就是众叛亲离的路,只是……我不曾想,竟会伤害那么多人,伤得那样重!
“你们能用什么承担?”低哑的声音,嘲讽的语气,悄然出现在康韦辰背后。抬起让泪水浸泡得酸痛的眼,阿母凉薄的嘴脸是那样的让我痛切心扉。
她冷冷瞥了一眼康韦辰,憎恶的神色毫不掩饰。康韦辰直视她的目光,依然很有礼貌地说:“阿姨,无论如何,我不会让遥子受到伤害的。他的任何过错,我都愿意承担。”
阿母冷哼一声,不屑之极。
她转身而去的时候,康韦辰低首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想说什么,点点头,把一切都交给他。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阿母的背影,尽量平静地说道:“阿姨,我爸爸想跟你见一面。”
阿母的身影顿住,没有回头,也不见动静……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她晃了一下,在空荡的雪白走廊上显得那样脆弱……当然,这仅仅是我的错觉罢了。她倏然回头,冷冷开口,带着某种决绝的坚定:“他在哪儿,我这就去找他。”
就在此时,一个高大的身影由走廊的那一头转出来,沉稳的步履,踏在走廊上只有轻微的响动,迎着阿母的背后,一步步靠近。
我和康韦辰都愣住了,诧异地看着那个人影渐渐走近。而阿母,仿佛从我们的目光中察觉什么,僵直了身子。
停在阿母的背后,不足一臂之遥,他的目光深邃如渊,沉声低唤:
“好久不见了……水。”
日光灯下,阿母的面孔森白得异常,无可名状的一些东西在她的静默中滋长,蔓延了苍白的走廊,越发诡异。
我不由得吞咽了一口唾沫,抓着康韦辰的胸襟,他用力握了下我的手,无言给予力量。
放佛自沉默中苏醒过来的迟缓,阿母慢慢抬眼,转身,隔着一臂之遥的距离,静静地看了杨叔叔一会儿。
“你老了。”阿母的第一句,淡然而飘忽。
我与康韦辰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杨叔叔抿嘴轻笑,带着一点鼻音的低哼:“啊……”顿了一会儿,说:“你没怎么变。”
阿母低笑起来,挺受用似的。略偏了一下头,挽了一缕头发到耳后。两人没有再说话,静静站立着,看着彼此,好像都在享受相遇的这一刻。
我和康韦辰已经有点吓到了。阿母没有我想象的暴跳如雷,杨叔叔收敛了迫人的气势,一切平静祥和得不可思议。他们竟然……曾经相识?
“妈……”我忍不住叫了一声。
阿母怔了一下,清醒过来似的,扭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从迷蒙中渐渐清晰,忽而冷笑一下,让我莫名其妙。
转过头去,阿母一改纯良面目,“姓杨的,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咱的帐,旧的没清,新的又添,该好好算算了。”标志性的嘲讽语气,杨叔叔一愕,苦笑之后沉下脸。
“是该好好算算。”
第十一章:遥望星辰(上)
阿母和杨叔叔走开了。
我和康韦辰想跟过去,但是被阿母用一记凶狠的眼神制止。
两个沉默着远去的背影,在白色长廊渐行渐远,带着我们所不知道的、远在我们出生之前的秘密一同消失,去往未知之处,决定我们的命运。
“你爸……”脚步几欲向前,他们会说什么,怎样决定……
“不会有事儿的……”康韦辰捧住了我的脸,近至咫尺的距离,他的眼睛映出了我担忧的苍白的脸。
“不会有事儿的,无论他们的决定如何,没有任何祝福也没有关系,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以后只会一直在一起。我不会放弃,我也不许你放弃!”强硬的语气,不容置疑的坚定,是安慰,自我安慰,却是我们此刻唯一能给予对方的。
秒针的每一下艰涩移动都在心头碾压,扯动着已然习惯了钝痛的神经——无论是这一边的手术,还是我们看不到的那场谈判。
凝视一直让我依靠着的康韦辰,多日的疲倦早已侵袭了他的身体,眼窝深陷,双颊瘦削,哪里还是意气风发的他,可是,因为我,他必须强自支撑。无论是撑着现在这副不良于行的身躯,还是一直以来我脆弱的精神。曾经自信自己的爱并不比他轻薄一分一毫,但真正面对的时候却本能地退缩,怯懦、自卑、自私……如果没有他的一再坚持,如何走到这个地步——
“怎么哭了?”他略有些无措,心痛地擦拭我的泪。“我不是说了吗?不会有事儿的……”
我摇头,使劲揉进他怀里,哽咽的声音闷闷的溢出,“……谢谢你……”一直没有放弃……
他顿了一下,随即抚着我的后脑勺,没有说什么,只是带笑叹气,极尽温柔地抚摸。
一切都明白。
手术终于结束了,医护人员推着病床撞开了虚掩的大门,吊在床头的瓶子相互撞击,哐当哐当地响。张寒柏几乎站不起来,虚浮的脚步踉跄着扑到床边,医生扶住了他摇晃的身躯,说:“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但是双腿的神经断了,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谢谢,谢谢……”张寒柏再也说不出别的。只要他还活着,其余一切都不重要了。
“好了,好了,别又哭了……你什么时候成了哭包?真是的……”无奈浅笑着,他一而再地给我拭泪。我有些怨恨地瞪了他一下,要不是他在身边,我至于这么脆弱吗?当我对着谁都能哭鼻子?
康韦辰的手机这时候响起来。
“爸……”低沉的声音,让我刚刚松懈下来的神经骤然紧绷。
放下电话,他强打精神的脸也不由略显担忧。“让我们过去谈谈。”
谈判?劝说?强硬阻止?仅有祝福是不可能……可是无论什么,我们都只会在一起。我不会放弃,他更不会!
医院的顶层是个VIP厅,明窗净几,安静怡人。刚出电梯口,看见杨叔叔和阿母隔着玻璃小台面对面坐着,各自沉思。不知方才两人究竟说了什么,弥漫着诡异的气氛。眼下,明明两人看着疏离,那画面却别有一份莫可名状的一体感,彼此之间有着未曾为时间冲淡的亲密感。
从两人见面起,阿母就判若两人,联系她一直以来对康韦辰异乎寻常的排斥态度……隐约的,一个最不可能的想法自心头浮起,心头悚然发麻,手脚僵冷,竟迈不出步伐。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康韦辰敏感察觉。
我虚弱地摇头。
“你的脸色很不好。”他担心不已,伸手探向我的额头。
我触电般偏过头去,看到他一愣,低声说:“我没事儿!”
看到康韦辰搀扶着我来,阿母的脸色又沉了下去,抢过我放到沙发上。康韦辰苦笑,坐到他爸爸旁边。
杨叔叔一直盯着我瞧,探究和狐疑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阿母看着窗外,冷言冷语:“又不是你的,看什么看!”
热度从我的脸上迅速消退下去,手脚开始发冷——阿母的话,听着像是欲掩弥彰。如果曾经抛弃阿母的人真是……杨叔叔,那我……毫无疑问……
我该想到的,我应该想到的……阿母那么排斥康韦辰,从看到康韦辰酷似杨叔叔的那张脸开始,异乎寻常的近乎憎恨的排斥——为什么一直以来我都没有想过?
咬紧下唇,一股让我窒息的痛苦,伴随着羞辱、愤怒和悲怆汹涌而来,全身都在细细颤抖。
“遥子……”康韦辰看着我,担忧不已,而我,忽然间失去了与他直视的勇气……
一刻钟之前,那些永不放弃的承诺,如今想起,竟让我想放声大笑。
一只手温柔地抚上我低垂地脑壳上,指间梳理着我硬直的头发。阿母的声音淡然中掺入一丝诡异:“傻孩子,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我想什么!我想到什么了?你说!”冲着她失控般大吼出来。
为什么从一开始就不把我的身世告诉我?为什么到了现在还隐瞒……为什么……要让我和康韦辰发展到这个地步……不可挽回的地步……
阿母琉璃质的眼珠里掠过一道棱光,像是伤痕,更像是利刃,划破了什么,伤害着什么。
“韦辰,陪我到那边拿些饮料。”杨叔叔站起来,康韦辰迟疑了一下,跟着离开。
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阿笑忽然笑了,笑得诡异。“……记得我说过吗,村里那口池塘死过一个小孩。我和他,杨志平,的确有过一个小孩,不过6个月大的时候,我掉进池塘里就流产了……不久才有的你,你阿爸的孩子……”
“你撒谎!明明大家都说——”还掉进池塘呢,她能浮在海面上睡午觉!
“大家?一群三姑六婆吃饱闲着,不逗你玩儿逗谁玩儿。你这傻子,以为你长大了自然会晓得,没想到竟然信到现在。你也不想想你要不是你阿爸的亲儿子,他有这么疼你吗?”
“那为什么我没有跟阿爸姓?”
“老娘怀胎十月还痛个半死才生你下来,凭啥不能跟我姓?康子不也跟他妈姓过。你要不喜欢叫路遥,自个儿改名去,老娘不拦你!”
“我不信……”声音低了许多,犹在挣扎,脑海里另一个声音却在叫嚣着相信、相信——
“我没有骗你的理由……”阿母看着那对父子的身影,眼神时而朦胧时而清晰,“如果,你是姓杨的儿子的话,你就不可能跟康子一起,不是吗?还是,你想找一个借口离开他?”
我愕然愣住。
许久,难以置信地看着一脸淡定的阿母,“为什么……”
阿母扬起唇角,“我没有你想的伟大。我恨他,看到他之后更恨。他不该得到想要的一切而不失去什么!”眼神渐渐凌厉,唇角泛起邪恶的得意,“康子是他的希望,由你,我的儿子夺走,再好不过!没有比这更完美的!简直就是命运的成全!”
我倏地站起来,“你——”
她笑得更乐,“怎么?你不喜欢这个理由,我好不容易找出来成全你们的,还是你不乐意了?”眼神扫过杨叔叔那边,眼睛微眯起来,笑意与恨意混杂,说得那么理直气壮:“姓杨的那边你用不着担心,自有我应付他。他欠我的!”
我怔住,满腔的控诉,却无话可说。颓然坐下来,太过剧烈的起伏,让人难以接受的种种,难以消化,脑子里一片混乱。
杨叔叔回来了,康韦辰把一杯温热的牛奶推到我面前,柔声说:“喝喝,暖暖身子。”杨叔叔脸色不善,却在阿母的瞪视中掩饰过去。
我捧起牛奶杯,温热的感觉差点让我眼泪满眶。康韦辰,你可知,就在方才……我差点以为我要失去你了……
沉默静悄悄弥漫,好像一下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安静地喝完一杯牛奶,温热在僵冷的身体里游走,温暖了我的手脚,我的胸腔。
许久,自电梯口出来的声音打破了这一片尴尬。康韦辰她妈妈拉着他弟弟过来,人未近,尖刻的声音就先至:“韦辰,给你订了8点钟到纽约的机票,你现在立刻给我回机场——”嘎然而止的声音,在看见我和阿母之后她瞪大了描绘得精致的眼睛,却掩不去眼角的细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