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小子,是不是看久了,觉得你娘我不顺眼了?”这天阿母照例削着水果,口气凉薄地说。手中小刀霍霍,泛着冷光,时刻晃着我的眼。
“没……”我收回越来越嫌恶的眼神,怨恨地瞪着窗外萧瑟的冬景。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然后有人推门进来,一张美得让我生厌的脸着实叫我愕然了一下。心里第一个念头是这余大美人吃饱撑着落井下石来了。
阿母瞧着气氛不对,没有瞎起哄,挺亲切地问:“姑娘是来看望我家遥子的?”
余瑞雪带着一股据人于外的冷傲,淡然道:“我听说路遥身体好些了,所以过来看看,顺便……有些该说的事儿不得不说。”
语气有些诡异,让我心头一紧。这女人,莫不是来乱嚼舌根!她看出我心思似的,略微弯起唇角,眼神流露得意,好像在说:“你也有怕的时候?”
又有人推门进来,似曾相识的面孔,高大的身影——我愣了,然后低咒,妈的今儿什么日子,牛鬼蛇神都跑出来了。
张寒柏,这个万年不见的混蛋,怎么没遭天打雷劈,还能出现在我面前?
感觉到明显的敌意,他满不在乎地一笑,嘴角缀着跟余瑞雪如初一辙的嘲讽。“撞成那样儿还死不了,真是蟑螂命。”数年不见,这混蛋更见成熟,但是言行间流露的的轻佻随意却跟以前截然不同。
“你这变态狂不也过得挺好,老天的仁慈还真不分对象。”阿母立马出言讽刺。她能骂我揍我,可容不得别人占我一丝便宜。
……能不能出来个人解释清楚,这混蛋为啥出现在这里?
眼看两人冷冷互瞥的眼神中散发战意,余瑞雪及时制止:“舅舅,今天来不是让你们聚旧的。是我舅舅撞的你,这事儿还得解决一下。”
……那辆黑色轿车,电光火石之间确有一丝熟悉感,但怎么想到竟是——我忍不住气极一笑,他妈的这算什么事儿啊,世界竟然小成这样子!
第九章:无路可走(下)
那天晚上余瑞雪也在车上,车祸发生后她第一时间认出鲜血淋漓的我,救护车还是她叫的。张寒柏被警察叫去了解情况,而她,在医院里一直等到康韦辰来,悄然离开。
“我告诉警察,车祸前你跟林可在车上争执。你精神恢复的话警察会找你问话吧。至于车子的修理费……我先不管你要,等你好了,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张寒柏一副施恩的口吻。
自始至终我没拿正眼看他。我不会忘记,他对老莫做了什么。而说了这么久,他一句关于老莫的话也没有问——尽管我不可能回答他。
两人都滚蛋之后。阿母问道:“那什么,林可,跟你在车上争什么?”
“跟你没关系!”我没好气。
阿母冷笑,“还能争什么,连命都不顾,不是杀父之仇就是始乱终弃。”最后四个字从牙缝挤出,水果刀的寒光从我眼前一晃而过,一阵心寒。
她放下手里的水果刀,往门口走去。“你不说,我还不会找林可么?你当我不知道她在哪间病房。”
刚要阻止,猛然煞住,由着她去了。
她这一去,耗上林可,得多少时间……直至脚步声再也听不见,我颤抖着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这时候康韦辰在上课吧,管他呢,等多少天了,我容易吗我。
声音响了三下,我的心被那一声声漫长的机械音拉扯着,都隐隐作痛起来。
“遥子——”康韦辰的声音愕然而飘忽,那般小心翼翼着,怕惊动了什么,能将我们得来不易的相连掐断。
第一时间酸了眼眶,“是我。我很想你。”浓浓的鼻音,差一点哽咽。
“我去你那儿。你等我。”他冲口而出。
“不!”我着急地叫出来,心头一片苦楚。“别来……我妈……我怕她……”我太清楚阿母,她不会放过他的,而我,不能给她任何机会。
“我受不了了,我一定要见你。你伤得那么严重,我……”低沉而沙哑的嗓音,忧伤和痛苦化作声波,丝丝紧扣我的心,贴着枕头,眼泪就这么流下来。
“我会努力好起来,你一定要忍住。等我出院了,我们……再说……”
“你跟谁是说话?”森寒如鬼魅的声音在背后忽然飘至,整个脊背一阵发寒,我惊恐地回头,看到阿母微笑着的脸。
一阵手忙脚乱,唯一的想法是护住手机——我和康韦辰,只能依靠它了。但是任何挣扎都徒劳无功,她轻而易举就把手机抢过去。
冲着电话,她前所未见的暴怒,厉声大吼:“姓杨的,你敢再找遥子,我要你的命!”音量之大,让走廊上的感应灯自动亮开。
“……”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脆响的耳光把我打偏过去,嗡嗡的耳鸣中听见她久违的连名带姓地叫我,森寒的语气让我所有的怒气都烟消云散——“路遥,我正式警告你!敢再跟他联系,我让你一辈子也下不了这张床!”
手机往地上狠狠一砸,支离破碎的残件如同我的心,在仓惶中撕裂。
然而我没有想到,在阿母这样撂下狠话之后,康韦辰竟然自投罗网。
手机的残体已经落到墙角的垃圾桶,颜色依然鲜亮着,我多想过去把它们都拿在手里,拼凑完整,哪怕已经没用了——但是我就连这个都做不到,沉重的双腿如同枷锁,这白色房间如同囚笼,牢牢禁锢我的一切行动。
阿母一口一口地给我喂食,不敢不吃,形同嚼蜡地艰难吞咽着。至始至终不敢直视阿母,只有一股想哭的冲动,因为不能在她面前示弱而痛苦压抑着。
我知道我和康韦辰之间有悖伦常伦……但是阿母,我知道她不像别的妈妈那样疼爱孩子,我更知道她不可能赞成孩子搞同性恋……但是我以为,以为至少……她不会让我这么痛苦……
“不想吃就别吃。”对着我的一张苦脸,阿母的耐性耗光了,把碗扔到桌上。
我抿紧嘴唇,委屈得要命。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老妈?面对怒火难消的她,心底有一丝违和。阿母脾气燥性子急我清楚,但是但凡沾上康韦辰的事情,她就特别狂躁,无理三分火,有理更要命,只恨不能把康韦辰撕碎了生吞。
两人赌气似的对视了几秒钟,她站起来收拾东西,刚转向门口,陡然立定,一瞬间瞳孔收缩,尖锐如针,龇咧的牙缝中,杀意连同嘲讽一同挤出——
“姓杨的,你有种啊——”
“阿姨。”嫌和的称呼,而丝毫不退让的姿势矗立在门口,康韦辰一副视死如归的坚决。
阿母手一扬,手中碗筷以手机落地之势砸到康韦辰身上。康韦辰躲也不躲,咬牙抵住痛苦,目光坚定,不容撼动的一往情深,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倦意的沙哑,却沉稳如执着:“阿姨,请你允许我和遥子。”
“还记得我的话吧?”阿母冷到冰点的语气,轻飘得无一丝重量,落在心头却激起我满腔恐惧。
“走啊,你快走啊——”身体用力前倾,狠心说出违心之言,“我不要看到你,你出去——你滚——”
一抹伤痕在他眼中掠过,却只是轻扬起一道忧伤的微笑,坚定的眼神给以我温柔的安慰。他怎么不明白我的心意,但是此番到来,得不到一个结果,他哪能轻易退却。总有面对的一天,何不就这样豁出去了。
“给你脸不要脸!”阿母劈头一个耳刮子就把康韦辰的脸打到一边去,比起来,她用来打我的力道简直像温柔的抚摸。阿母是来真的,满腔的恨意,诡异的狂躁,化作狂风暴雨一样的拳打脚踢。
康韦辰没有丝毫抵抗,咬紧牙关,佝偻着身躯蜷缩在床脚,任凭痛苦加身,一声声痛苦的闷哼反而越加激发阿母施虐的恨意,皮肉相击的声音每一下都重锤在我的心上。
“不要打了,不要打他!你走啊!走啊——”哭喊着,嘶叫着,在床上拼命挣扎,吊瓶相互碰转咣咣作响,沉重的身体传来阵阵折磨神经的钝痛,却即使这样也挪动不了双腿,够不到正在痛苦受虐的他。
我的痛苦更加刺激了阿母,咬牙切齿地,一边下手一边厉声喊着:“你混蛋!混蛋!叫你招惹遥子,叫你招惹我!我路水欠你们什么了?你们姓杨的没一个好东西,我叫一家子都你不得好死!”
“放过他!求你了——”拼尽全力,终于撼动沉重如山的身体,从床上翻了下来,仍在身上输液的针头生生扯开,重落在地。
“遥子——”康韦辰大惊,飞扑过来,将我紧紧拥在怀里。我用力攀附在他的臂弯里,将身去挡,伤痕累累的他,已经经不起阿母继续折磨。
“是我自己要跟他一起的,你要打,连我一起,就对付他一个算什么?”嘶吼的声音几近沙哑,泪水模糊了眼前的她狰狞的面孔。
阿母喘着粗气,红着双眼,龇着一口白牙,跟从地狱里出来的夜叉一样!
“你这是求我?你从来不求我……记事开始你也不在我面前哭,今天就为了这个姓杨的?路遥,老娘算看走眼了!”
声声冷语,藐视着我们,仿佛看着一出荒诞的喜剧,且怒且悲且喜。她究竟没有再动手,累了,还是看在我份上?
长舒出一口浊气,平负起伏的胸膛,她冷静开口:
“杨韦辰,你想跟遥子在一起是吧?让你老子来跟我说。杨志平,让他来跟我说话。”
康韦辰脸上所有的血色在那一刻褪干净,苍白得可怕。
冷漠得近似残忍的眼神如同利剑,挑开最不可面对的最后一层帐幕。阿母此举,让我们无路可退。
“康……”看到他不知所措的表情,担忧和惶恐涌动着,却不敢表现出来。
他一时冲动过来跟我母亲摊牌,却不曾想过还必须面对他的家庭吗?想起那个隐含威严,而心机深沉的男人,满腔自以为是的勇气都不由得急速消退。
叫康韦辰,叫我……如何面对?
门在此时被推开,两个身穿警服的人和随来的张寒柏因现场的氛围愕然了一下。张寒柏冲我老不正经地邪笑,“都能下地了,恢复得不错嘛。”两位警察说明来意,找我了解一下当时车祸发生的一些情况。
康韦辰恢复了神志,将我轻轻抱起,安放在床上。我背过身去抹干眼泪,觉得给外人,尤其张混蛋看到我这窝囊相简直恶心透了。
阿母沉着一张脸坐在床边,一语不发地削水果,霍霍刀光晃动着,寒彻我的心扉。康韦辰木然站在我身边,不时与我目光相触,无言凝对。张混蛋抱手倚靠在墙边,一副看猴戏的欠扁模样。气氛是如此的诡异,身在核心的我一身疲倦。
两位警察叔叔体恤我大伤初愈,直截了当地问话:“车祸的另一位当事人,也就是这位张寒柏先生的侄女向我们透露,车祸发生前你曾与车上副驾驶座的女乘客发生争执,并且与你争抢方向盘,张寒柏先生也证实了这个说法。请问你,他们反映的情况是否属实?”
“不是!”我也回答得直截了当。事情已经发生,我欠林可的,我用这一身伤痛偿还,这一切便这样了结。我不想再节外生枝,也不想……林可遭受再多,对她而言,这一切……已经够了……
他们有些意外,而第一次听说这个的康韦辰一下子把脸沉下来,伏低身子与我直视,用眼神质问。
“不是那样的……”我放软声音,向康韦辰再次强调。
“可两位当事人都看到了……”警察不依不饶。我打断他们:“也许他们俩有家族遗传病,眼睛都出问题了。”
不合作的态度再明了不过。两位警察对看一眼,明白问不出什么,让我在口录上签过名就走了。张寒柏轻轻冷笑了一下,看着康韦辰,再看看我,眼神别有深意,“还看不出来你怜香惜玉。
“慢走,不送。”阿母逐客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头,“本来供出那个女的,你对我的赔偿责任可以转移。看来我是妄作好人了,小路遥,以后咱还没完。”那声“小路遥”喊得特别亲昵,让我的鸡皮疙瘩从脚底一直冒到手指。状似潇洒地扬长而去,留给我另一个沉重的负荷。
他是存心跟我耗上的,将他对老莫的那份由爱变质而成的累积已久的恨意转嫁到我身上,只因为我是老莫给我过深切的疼爱。
一直沉默着的阿母站起来,我立马跟着紧张,握着康韦辰的手不放。她冷笑,只是转身打开窗子,任十二月的寒风呼啸而进,席卷室内所有的暖意。
“给你两天时间,要不你将杨志平带到我面前,要不我把遥子带到你永远看不见的地方。”
良久的沉默,直到我们交握的双手也在寒气中冰冷如霜。康韦辰木然的表情中终于透露决绝的意志。
“我会的。”刻板的语气,紧抿的双唇,在阿母背对着我的这一刻,他在我唇上轻轻落下一吻。
“等我回来。”他说。
他的手在我手中抽离出去,我一急,又紧紧握住,一种放弃了就再也抓不住的恐惧。
他轻轻摇头。唇角扬起浅浅的弧度,仿佛笑话我的孩子气,而执意的,一点点自我手中抽离。
掌心的一缕温暖终于离我而去,恍然间同失落了唯一的安慰。他最后深深凝视我一眼,转身而去。
第十章:随风而逝(上)
康韦辰不见了。
如同从我手心抽离的那缕温暖,在寒风中,飘然而逝。
两天,四天,十天。渐渐冷却的世界,渐渐冷却的我的心,我的魂。抽空了赖以为生的期待,空余日渐弥漫的绝望恐惧填充我的躯体,行尸走肉。
阿母究竟没有把我带走。如同预料了这个后果,嘴角含着一抹胜利者的得意,不动声色地看我笑话。
日复一日看着窗外,偏执狂一样等待那个身影。不去想为什么、为什么——
住院已经月余,身体大部分已经恢复,沉重的双腿却依然沉重,如同灌了铅,死去了一样。
艾杨、老鼠,甚至远在北方的关月磊和李季蓉都来过,我睁大干枯的眼睛看着他们来了又去,无动于衷。我要的不是他们!不是!
只有张寒柏,不断纠缠、骚扰,不在乎我的视若无睹,他甚至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是呆在这个苍白的空间里,眼神虚空地发呆。
另一个偏执狂。
十天来,除了吃喝,我一语不发。第十一天,我开口,沙哑的声音不带一丝起伏:“姓张的,借我手机。”
“凭什么?”他冷笑着问。
是啊,凭什么?我的目光不曾离开过窗外,稀稀拉拉的人在冷空气中萎缩着,行走着,拥有自由的他们,叫我生恨。
“给我手机,我把老莫叫来。”我说。
他拿在手中把玩的手机摔到了地上。良久的静默,死去一样的静默,好像我背对着的只是空气。
“只有我,能把他叫出来。”我说。
等待了很久,背后的沉寂仿佛一个世纪的思量,流转着十多年的爱恨痴缠。
“求你,让如笙见我一面,一面就好。”强装坚强却情绪崩溃的哽咽的声音,来自这个男人的哀求,让我终于有了多日以来的唯一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