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再见惘然
第一章:再别经年(上)
“没有十全十美的女人,正如没有彻头彻尾的恋爱。”
这是老鼠常挂在嘴边的并引以为傲的名言,虽然以他的水平很可能是从哪里剽窃来的,但不否认,老鼠是出于自己的某种觉悟。恋爱失败了九次的觉悟。
但是这不阻止老鼠隔三岔五到这里吃饭,并对外头络绎不绝的女生品头论足并意淫的兴致。
“妈的,长假前不把一个马子,我就不是爷们!”他愤然说道。
我抿着嘴角可有可无地笑一个,无聊地捣弄盘里发黄的菜叶。
老鼠把他的筷子夹得啪啪响,瞅了我一会儿,说:“别笑成这模样儿行不,真碍眼!你最好赶紧找个女人,那个妞儿——”他厚重的嘴角和三白眼扭曲地右撇,压低声音道:“——对你有点意思,别浪费了。”
朝右看去,果然有个女孩盯着我。冲她笑一个,她回一个甜笑。我回头对老鼠说:“我觉得与流血一礼拜还能若无其事地活着的生物保持距离比较好。”
“你——”老鼠作了很多酝酿还挤不出一个形容词,于是作罢。
看到那女孩有往这边来的趋势,我说:“去跑几圈。”掉头离开,控制着速度让我看起来不至于像在摆脱什么。
外头天气晴朗,正如这个月份的大部分日子,正如我走过来的大部分日子。
我不是没有找过女人。大一的时候交过两个女朋友。
一个是大二的学姐,斯斯文文,偶然见过两次后意外地主动告白。可有可无的情况下对她也不反感,便点了头,顺其自然。自然的结果是她说我没心没肺,让一个有心有肺的追走了。交往相处的过程没发生过不愉快,现在碰见了也能很自然地打招呼、寒暄几句,像老朋友。
第二个女孩让我对这个性别的生物产生了深刻的说不上是认识还是了解的感受。
大一最后一天的晚上,男生宿舍抗议学校提早熄灯,大吼大叫发展成大吵大闹,继而骚乱,脸盆水桶什么的往楼下扔,还有一张床板也飞下来。
打完工回来,不敢从楼下经过,到校门附近的拉面档来一顿宵夜。轰隆隆的发电机,露天的零乱桌椅,乱七八糟的学生。一个吊带背心的女孩特别扎眼,俏丽的面容,白皙的皮肤,丰满的胸部将背心撑起,露出的肚皮在白炽灯下白花花一大截。所有男的,包括面档老板都移不开眼睛。
她灌了几瓶啤酒,然后朝我走来。
“帅哥,请我喝酒。”开门见山,如同她袒露的肌肤。
两人放倒了一地啤酒瓶子。头痛欲裂醒来时,她光着身子趴在我枕边睡得口水直流。我也是赤条条一个,明显发生了那档子事,可是我一点记忆甚至感觉都没有。
躺回去继续睡,脑筋却清醒得很。她将被子蹬到腰下,仅盖住隆起的屁股及以下部位。趴伏着,从窗口进来的阳光铺满她的脊背,说不出的粉嫩光洁,如同婴孩,我一时竟有点感动。
她很快醒来,什么没说,连眼神也吝于给我一个,卷起被子就进厕所。我跟着起来,发现被单一抹鲜红,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儿,她从厕所冲出来,把被单扔到洗手盆里,放开水龙头。那抹鲜红渐渐淡去,终于消失。
“别介意,是人都有第一次。”她好像安慰我一样,错乱了角色,带着置身事外的洒脱。我哑然失笑,并刮目相看。夺走一个陌生女孩处子之身的罪恶感和慌乱一瞬间烟消云散。
她洗完澡后我才洗,出来的时候发现钱包打开,刚领到的打了一个月零工的薪水没有了。钱包下的桌面用唇膏写着:人不能得了什么而不失去什么。
我竟没有生气,只是不可思议。
第二天又见到她,在男舍前面。她楚楚动人地站立一角,洁白的连衣裙,淡妆,美好得不食人间烟火。
“嗨,还你,就剩这些……”递给我两百来块,然后转个身,裙子飘飘,“这身衣服,还有化妆品,哦我还吃了牛排……”
“真不错。”我说,由衷地。
她努努嘴,不置可否。“这第一次划得来。再去吃牛排好不,我们还有钱。”
我们……低声笑出来,掂着仅剩的这点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还是占了便宜。
“我也饿了,有劳带路。”
宿舍哥们暑假第一天就跑光了,可儿——她非让我这么叫她,晚上就跟我住到了一块儿。
一个礼拜的时间,她哪儿也没去,就连例假来了也让我买卫生棉。在小超市那儿面对着收银员小姑娘的那个眼神,我感觉这辈子也没啥是我不能去做的了。
除了知道她叫可儿,是女性之外没有再多。
她哪儿来的、干吗大半夜一个人在体育学院里喝酒、接下来想干吗……我通通没问,也不感兴趣。就是两人,我白天打暑期工,她呆宿舍,话不多,该睡觉了洗洗躺一快儿,没激情干那事儿,各盖各被……完全进入老夫老妻的状态。
一个礼拜后,她不见了,像一滩水被太阳晒化了,连个痕迹都没有。如同她的出现。
直到开学不久才见到了她。在校门口,从一辆奥迪车下来,浓妆艳抹,一身名牌。车上的男人是她父亲的年纪,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她见了我,没有尴尬没有羞赧,点头微笑,像普通朋友。
有天她找我,请我吃饭。“我有钱了。”她面无表情地说。
她仍带着置身事外的洒脱,像说别人的事情一样跟我说,她没钱,有个男人出钱要包养她。她答应了,但不乐意处女之身都卖了,于是找个顺眼的男人做了。
那个顺眼的男人无疑是我。这么多大学,找上体育学院的是知道那儿的男生容易到手——的确,几瓶子啤酒就放倒我了。
光顾着喝水,加了柠檬汁而鲜甜非常的白开水一杯接一杯喝着。我不晓得该说什么。
她终于露出认真的表情,定定看着我。“我可以离开他,立刻!马上!只要你说你喜欢我!”
我安静地看着她,一语不发。我说不出那个两个字。我已经没有能力再说那两个字。
她站起来,甩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恢复木然的表情,若无其事地走了,饭钱没付。
我摸着火辣的脸,苦笑。到底她的第一次给了我呢,这也不算什么。
往事不堪回首,说说我在的这个大学城。在某个沿海经济发达省的省会,霸占了整个沙洲俨然一个独立王国,招揽了一堆大学在这里圈地。
体育学院是这里最低档的大学了,拜资源共享的理念所赐,进驻这里后终于摆脱有史以来僧多粥少的命运,得以觊觎各大学美眉。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就是最牛的综合大学与我们比肩而临,宿舍楼更是连围墙的间隔都没有并靠在一起。知性男生和体育健儿的斗争前所未有的激烈,我们管他们“白皮猴”,他们说我们“傻大黑粗”,矛盾常常一触即发。
老鼠就是个“白皮猴”,住在隔壁宿舍楼。他与我的相遇也无其他,无非楼下经常碰到,久了成了熟面孔就点个头。一个全宿舍区都熬夜看世界杯的晚上,我到楼下看月光,老鼠到楼下干嘛我不知道,正吸烟,给我一根。见我摇头,他颇有环保主义精神地问:“不介意我的二手烟?”我说:“二手烟真能叫人死快一点的话我不在乎多吸。”
两人嘿嘿笑起来,一来二去成了朋友,大抵是所谓的磁场波长吻合。
老鼠此人颇具戏剧色彩。据说当初为了考上那所大学拼命读书,差点搞成视网膜脱落,上了大学后跟杂色人等混合一起,才发现大学原来是这么回事,于是摇身一变玩世不恭起来。据他本人的说法是:“他X的,我总算知道以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说于第一次新生联谊跟不同女生跳交谊舞之后。
于是老鼠成了个“恋爱主义者”,自此热衷窥视、告白、追求等系列事宜,磕磕碰碰之后到大一下学期已经是情场老手,追求起来往往事半功倍,可惜名草有主后也不忘继续窥视、告白、追求其他女孩,结果可想而知。如此乐此不疲,花心之名传遍大学城,一听他“阮浩民”之名女生皆绕道而行。如此这般只能将目标放在大学新生中,可惜十一长假过后才新生开学。
十一长假眨眼就来,老鼠果然还是形单影只。我一早起床,梳洗未净就赶去老鼠宿舍聊尽朋友义务冷嘲热讽一番。大学里除了体育练习我就剩下这一丁点儿可怜的兴趣。
只是草草刷了牙,头发未梳胡子拉杂,松垮垮的背心,人字拖鞋啪啦作响,一手抓着不知过期没有的面包片边走边嚼,一手伸到四角裤衩里头边走边挠,从玻璃窗的影像里知道自己的形象堪称猥琐典型,可谁会在乎这个?
刚到楼下,发现出乎意料的热闹。不少人拖箱带包蚂蚁搬家似的进到隔壁宿舍楼去,面孔都是生的,一色的干净白皙知性十足,让面皮厚如我者也开始自惭形秽的自觉。
这么早来新生了?何不享受完了长假后再来呢,自找罪受。这么想着却又觉得他们不像新生,完全没有大学新人的青涩和茫然,彼此之间还熟络地说笑,相识已久的感觉……罢,关我P事,我是来找老鼠茬儿的。
走上楼梯刚拐角就给挡住了去路。一个巨型的不知道是狗还是狗熊的毛绒玩具将一米多宽的楼梯占满,还卡住了。往上望去只见一截休闲裤和一双脚毛稀疏的白腿。毛绒玩具后面发出瓮声瓮气的声音:“帮我一把啦,阿辰……”
左看右看就我一个人,罢,举手之劳。使劲托了一把,庞然大物往上缓慢移动。到了二楼,毛绒玩具一挪开,露出一张白净得不像话的脸,不是第一时间看见他平扁的胸部还以为女生误闯这里。
“阿辰谢了……啊?你是谁?!”他惊叫起来,夸张的表情和掐着嗓子似的惊吓语气跟女生如出一撤。我X,娘娘腔!
“大恩不言谢。”我咬着面包片说。摆摆手,然后伸到衣服里继续挠痒痒。他上下将我扫一遍,忽然露出如丧考妣的表情,抱起那狗熊方才被我碰到的地方死命拍打,跟爬了蟑螂似的。
真是好心被雷亲,难得我发善心一回儿。嫌恶地撇撇嘴,继续上楼。才拐过一层,听那死娘娘腔恶心巴拉地说:“阿辰,你干吗去了?方才有个好龌龊的家伙……”
数声上楼的脚步声,然后有重物落地。很轻的,仿佛叹息一般的笑,低沉的嗓音温柔安慰:“别这样说人家,以后同在一幢楼……”
一时不稳,不自觉抓住栏杆。一瞬间无法动弹的感觉。那个声音滑入耳蜗,掉落记忆中,泛起沉积的尘沙。
自嘲一笑。我这是怎么了,随便一个声音都让我着了魔,没毛病吧我?才刚睡醒而已——
……他的声音……还要高亢一点的,不像这么低沉,仅仅是相似而已。
“大学城真讨厌,什么家伙都有!”死娘娘腔还在抱怨。阳光般的心情骤然变坏,便将吃剩下的面包片捏碎,朝楼下洒去。高八度的尖叫立马响起来,我故意嘿嘿大笑一声,然后飞快跑上楼。
老鼠说过我有阴暗心理,我承认。
第一章:再别经年(下)
老鼠竟然整好而瑕地等我。相较我的不修边幅,他衣冠楚楚显得很有那么回事儿。亮出一串亮晶晶的钥匙,他咧开一口白牙,“兜风去——”
“哪来的?”
他嘴巴努努旁边睡得不省人事的舍友,那哥们是个阔佬,属于大学目前还罕有的四轮一族。老鼠好不得意道:“他不是斗地主那块儿料!”
逢赌必胜,是老鼠的过人之处——作为他情场频繁失意的补偿,上天总是公平的。
我抓抓头发,有点长了。“等我一下,回去收拾。”
“那么麻烦干吗,换我的得了。”老鼠打开他的衣柜,挑三捡四,扔出一件花里花俏的T恤。皱着眉头接过来,刚想自暴自弃穿上,一直昏睡的那哥们猛然翻起身来夺过来。
“受不了!什么眼光?”他把衣服扔到厕所里——老鼠飞身抢救回来,那可是他跟第N任女友去海南旅游的纪念品。
“穿这样的垃圾休想上我的‘老婆’!”嘟囔着,那哥们打开自己堪称豪华的衣柜,扔了两件名牌货到我身上。我钻厕所里刮好胡子洗洗干净,穿上出来,他吹了个口哨,然后手指搁在下巴那儿摩挲两下,又把我拉进厕所里将我的头发一通折腾。
出来时,老鼠呆住了,随即咬牙切齿地看着那哥们,恨恨道:“他这模样,还有妞儿看上我么?”
敢情这家伙是借车泡马子用的。
那哥们翻个精神不足的白眼,钻回被窝继续回笼觉,气死老鼠。
车子从宿舍区的地下停车场开出,老鼠郁闷地打着方向盘。我放下车顶的后镜,意犹未尽地看着自己的新造型。
老鼠受不了。“美不死你!记住,一会儿我找女孩儿搭讪的时候你识相点,哪边凉快哪边闪去!当然你有那个意思就另当别论,哥们不至于重色轻友。”
说得比唱得好听,不把我一脚蹬开就够良心了。我摇下车窗,让风灌进车内。十月了,天空不可避免地高旷起来,凉风中的清爽渐渐吹散整个夏天的躁热。
一路稀稀拉拉地移动着大包小包的学生,我向老鼠提议:“不如到女生宿舍转转,新生都来了。”
“不是新生啦,是我们本校来的。本校现在就留着研究生和博士生,本科的全部放逐到这边。那些都是大三大四的,没戏……”
“姐弟恋现在蛮流行,你不妨时髦一把。”那娘娘腔敢情还是老鼠学长了,一副初中生模样。不禁摸摸自己的脸——好在这两年来完全褪了小孩模样,有惊无险地长成个男人了。
老鼠一本正经地说:“路遥,我是个传统的男人。”
我差点没喷出来。掉头看窗外风景,郁郁葱葱的树木好歹比老鼠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好看得多。
车子转过林荫道时,阳光铺洒下来,树下的影子带着一种浑浊感,周遭的一切瞬间变得不真实。一个影像恍惚在我眼前滑过——
光晕之中,那是谁,能让我忘情凝望?
只看见挺拔的身材,直挺的裤子和平整得没有一丝皱褶的白衬衣,依稀的似曾相识的行走姿态。不知不觉屏起呼吸,无可名状的熟悉感,霎时间袭上心头的一种恍惚的痛感——
正要凝焦看清楚他的脸,穿过枝叶的刺眼的光闪了两下,将视野迷惑。谁?急忙探出身子,车子却已经滑过去,仅看见他清晰的背影,一丝不苟的背影。
“你干吗——”老鼠用力将半身出了车窗的我抓回去,骂道:“拜托要跳车也先给我说一声!我胆小不经吓!”
“……没……没有……”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倚入座椅里头,脑袋陷在恍惚中,小心翼翼地喘气,怕大气一出要将方才那幻象般的一幕惊散。
心脏砰砰跳得厉害,却无法明确原因。一个身影而已……我今天是怎么了?回头再看,什么也没有,除了风中晃动的枝叶和缝隙间晃动的光晕。莫非真是幻像……
“你脸色不太好,遥子……”老鼠察觉异样,频频分神过来。我放松身子,笑道:“开你的车吧,小心一车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