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世界,怎么这么大?
大得,简直无处可去。
楼云生呆呆地站在原地,陡然像是发疯似的,朝前狂奔起来。
两旁的景象迅速地向后飞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本能地想要用掉身上的最后一分力气。
冷风如刀,割在脸上,但什么也感觉不到。
朦胧中,书生惨白的脸再一次出现,雪白长袍上大片浸漫的鲜血宛若红莲,凄烈绝美。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来,楼云生紧咬下唇,但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噗嗤一声喷出鲜血。
血腥味弥漫在口腔,世界也随之变得苦涩。
一阵寒风吹过,楼云生单薄的身子仿佛随时都会被吹走。
但他还是拼命地狂奔。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下意识地迈开脚步。
直到忽的一阵脚软,楼云生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只觉喉头一甜,又是一口鲜血喷射而出,瞬间染红了黑黄的泥土,远远看去,煞是吓人。
楼云生这才渐渐感觉到痛,泥土冰冷的感觉包围了世界。
周围荒凉得连一根草都不长,萧索之气弥漫。
四下望望,没有一个人。
直到这个时候,楼云生才敢小声呼唤那个名字。
“夜行,我该怎么办?”
楼云生脱力靠在一块岩石上,眼神茫然。
“为什么跑。”身后,冰冷的声音陡然响起。
楼云生大惊,摹地回头。
殷夜行逆光而站,看上去有些渗人。温柔如水的眼神此刻全都消失不见。
点漆墨瞳异常冰冷,似刀剜肉。
额心绛紫色的遗情花诡异而又邪魅。
“为什么要跑。”殷夜行面无表情地又问了一遍,满脸寒霜。
“呵呵……”楼云生背靠岩石,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般放声笑出。
殷红的鲜血随着他的动作而流出嘴唇,沿着下巴化作一道刺眼的弧线。
殷夜行瞳孔猛缩,几欲冲上前抱住那个咳血之人,但他还是抑制住自己的冲动,面无表情地俯视嘲讽地大笑着的楼云生。
“你居然问我为什么。哈哈,真是太好笑了。咳咳……”楼云生忍不住又咳嗽起来,平时红润的脸色变得越发惨白。
殷夜行握紧拳头,但依旧冷冷地盯着楼云生。
“因为你让我觉得恶心。殷夜行你给我听好,我不喜欢和你在一起,你冷血,无情,竟然还趁着我酒醉和我发生关系,难道你就
真的饥渴到这种程度吗。”
殷夜行的手忍不住开始颤抖,冰冷的瞳孔闪现出痛苦。
楼云生冷冷地看着殷夜行,一字一顿说得格外清楚:“这句话我只会说一次,殷夜行,你最好竖起耳朵一字一字给我记清楚。”
“我从没对你动心过,你也永远没有机会。所以请你滚出我的世界!”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牙从喉咙里挤出。
殷夜行眼神幽凉如水,静静地凝视着楼云生。
楼云生两眼凸出,毫不示弱地狠狠瞪着殷夜行。
浓秋风飞,枫叶嫣红。
狂风卷着落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没有人说话。
沉默在二人间蔓延,气氛压抑得无法呼吸。
殷夜行忽然开口:“第一次见面,你站泉边对我说,你不能死在我这里。”
楼云生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句话。
“第二次见面,你打了我四巴掌。你说,混蛋,想死就不要哭,想哭就不要死!有人想活还活不成呢,你个没死的混蛋哭什么哭
。”
殷夜行的脸渐渐变得柔和,仿佛忆起了水边那人激动莫名的表情,温泉氤氲水汽中,一双眸子,琉璃般地清澈透亮,眼角的花形
胎记妩媚动人。
“第三次见面,你说让我把这辈子卖给你,作为回报,你供我吃住。”
“我当时的回答是,好。”
殷夜行朝楼云生迈出一步,额心遗情花似乎突然灼烧起来。
“云生,很久以前我就说过,我从不说谎。”
殷夜行缓慢,但坚定地朝楼云生走去,逼人的气势竟使得楼云生说不出话来。
殷夜行在楼云生身前停下,漆黑的影子将他全部包围。
楼云生怔楞地抬头,逆光的殷夜行看起来威严而又高大。
楼云生似乎猜到了接下来的话,又似乎没有,琉璃般透亮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殷夜行,心跳不住地加速。
殷夜行静静地看着楼云生,眼底似乎有无数情绪纠缠在一起。
忽的,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笑容。那么倔强,那么冷素的人,竟然在刹那间,变得温柔如水。
“楼云生,我也有句话你给我听好,但这句话我不会只说一遍,因为只要我还活着,它就烙印般刻在我的骨头里。”
顿了顿,殷夜行一字一字道:“楼云生,我不会放手的。”
空气里似乎飘着遗情花淡雅的芬芳,远山红枫鲜嫩欲滴,天空湛蓝,有两片浮云缓缓飘来。
缓缓的,飘来。
楼云生浑身忍不住颤抖:“可不可以再说一遍?”
殷夜行淡淡地笑着,眼神是那般包容:“我不会放手的。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放手的,绝对不会。”
楼云生嘴唇抖动,豆大的眼泪刷的一下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殷夜行一愣,接着好笑地说:“你这两天的眼泪可真多,像是要把一辈子的泪都一次性地流尽。”
楼云生反手抹泪,但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一张脸越擦越脏。
楼云生不悦道:“又不是我想这样,它自己要流我有什么办法。”
殷夜行却伸出粉舌,柔软地顺着泪水的弧线,由下而上,轻轻舔舐着楼云生的脸。
楼云生愣住。
殷夜行眉眼弯弯的笑颜倏忽放大,楼云生紧张得忘记呼吸,一张脸涨得通红。
一双手从身后环住了楼云生的腰,楼云生感觉腰上的皮肤顿时灼烧起来。
殷夜行的唇仿佛烈焰,瞬间燃烬了楼云生的最后一丝理智。
世界的一切都变得朦胧,只剩下殷夜行的舌强势霸道地游走。
意乱神迷中,殷夜行不满足地吮吸着楼云生口中的琼液。
销魂让人迷醉。
这个吻仿佛有半个世纪那么长。
楼云生两颊嫣红,双眼迷离,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为什么逃?”殷夜行抱着楼云生,柔柔道。他修长的手指自上而下一遍一遍地抚摸心爱之人墨云般乌黑秀发。
楼云生静静地靠在殷夜行怀里,男人的味道让他觉得安心。
忍不住将头埋在殷夜行脖颈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害怕。”楼云生的面被倾泻而下的浓发挡住,看不清表情。
“害怕?”
“曾经有一……一个有余桃之好的人,他最后死得很惨。”楼云生的声音闷闷的。
殷夜行一愣:“莫非你一直都在害怕我最后会和他有一样的下场?”
“嗯。”
出乎楼云生意料的是,殷夜行闻言却大笑起来。
“你这人怎么这样,我是很认真地为这个烦恼着的。”楼云生不悦道。
殷夜行忍了忍,终于还是没忍住,又大笑起来。
楼云生瞪着他,殷夜行这才深呼吸数次,平息了气息。
“我不是弱者。”殷夜行道,言语间充满了豪迈霸气,“没有能力的人被世界同化,有能力的人改变世界。”
殷夜行温柔地抚摸着楼云生的脸:“云生,我的命是你的。除了你,没有人能夺得去。”
话音一落,又是一个疯狂而又激烈的吻。
楼云生推开殷夜行,瞪着他。
殷夜行也瞪着楼云生。
四目相对,楼云生忽的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声格外欢愉爽朗,仿佛就此放下了心中的包袱,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
他抬起头,忽然觉得天很蓝,云很白,空气很清新,一切都很美好。
殷夜行也仰起头,问:“放下了?”
楼云生笑道:“没有。”
殷夜行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楼云生笑得云淡风轻:“有些东西已经深入骨髓了,不是说放下就放得下的。”
殷夜行脸色顿时有些阴冷。
楼云生笑着扑倒在他怀里:“干嘛像小孩子一样不高兴。”
殷夜行冷冷道:“我没有。”
“你有。”
“没有。”
“……呵呵呵。”
殷夜行有些郁闷地看着笑得前仰后俯的楼云生,眼角不由地也染上了笑意。
“喂,夜行。”楼云生靠着殷夜行,怔怔地看着天空的流云。
“什么?”
“你的命是我的吧。”
殷夜行浅浅一笑。
“所以,你会陪在我身边的,对吧?”楼云生道。
殷夜行道:“我从不说谎。”
“幸好你现在被遗情花毒毁容了。”楼云生突然长叹一声。
殷夜行疑惑地看着他。
“不然的话,全世界的人肯定都会爱上你的。”
楼云生像个小老头一样地长吁短叹,殷夜行却笑出声来。
“喂,你跑出客栈的时候有没有结账啊?”
“……不要说这么煞风景的话。”
天地悠悠,漫山遍野的枫叶兀自红得明艳动人。
一阵风吹过,仿佛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荒野僻径,两个颀长的身影依偎着。
番外之自杀一
“我准备去自杀。”
少年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地坐在树枝上,忽然这么说。
楼一白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头看着窗外树上的少年。
少年眯着眼睛笑得眉眼弯弯,让人分不清真假。
魅夜者的组规似乎总在变,任性一如这个少年。
楼一白记得上一周的组规是:如果有人吃饭的话,组内的其他人也必须跟着进食。结果搞得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看到食物就想
吐。
三周前的组规似乎是:所有成员必须穿带有红色的衣服,他记得组内的那只鬼被迫穿上俗气夸张的大红棉袄时,脸色阴黑得使人
不敢靠近三丈。
对了,上上个月好像是睡觉前必须唱歌,结果梅苑一个月都被人视为鬼屋。
……
而三天前新立的组规是: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也就是说,如果少年真去自杀话,他也得跟着死。
楼一白的黑曜石双眸没有一丝波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少年。
过了很久,才吐出一个字。
“好。”
少年扭头莞尔一笑,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接着跳下两人高的树梢。
在落地的一刹那,身形一闪,消失在视线。
他的轻功是所有人里最高的,但原因,据说是为了每次闯祸后能够第一时间离开现场。
楼一白踱至窗前,刚刚还空无一物的窗台上,放着一朵含苞欲放的蓝色妖姬。
想必是那个我行我素的少年留下的。
楼一白表情木然,只是小心翼翼地将这朵随手摘的花插在瓶子里。
光影摇晃,唇际似乎闪现了一丝笑意。
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平和的气氛被另一个人的突然闯入而打破。
砰地一声巨响,楼月刀气势汹汹地撞门闯进来,破铜嗓子接着响起:“你听说没有,那个混蛋竟然要去自杀。”
楼一白扭头,特平静地瞟了楼月刀一眼,“嗯”了一声。
楼月刀看着他若无其事的表情,顿时抓狂:“我真是要给你气疯了。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楼一白面无表情的说:“就是说,我们也要陪着他一起玩自杀。”
楼月刀张大嘴,不敢置信地瞪着楼一白。
楼一白道:“还有事吗,一泉阁的年度汇报我还没看完。”
楼月刀呆呆地看着楼一白真的走回桌前拿起桌上的文件,“啊”地发出一声惨呼,受不了地抓乱自己的头发,摔门出去。
只是走到门口时,楼一白死水般的声音突然响起:“门是精緌朵出产的上好紫杉木,连安装运输费在内,一共一百三十七两白银
,请三日内归还。”
回答他的是一个人整个扑倒在地的声音,接着传来乒乒乓乓东西砸碎的声音,然后楼月刀赤红着双眼又出现在门口,脸色几下变
换,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能不能便宜点。”
楼一白头都没回:“免谈。”
楼月刀怒得一拳就要打过去,楼一白睨了他一眼,楼月刀的手就打不下去了。
楼月刀语气特平缓特冷静特欠扁:“景德庄的白瓷碗三只,强瑞酒家两个月的赊账,阿语的白狐七只……”
每说一样东西,楼月刀的脸跟着也黑一分。
约莫三四分钟后,楼一白才说完。顿了一顿,道:“还有上个月的没说,要继续吗?”
楼月刀不由心中哭泣。
他怎么知道得比自己还清楚,自己不过是一时失手打碎了吃饭的三只碗,恰巧请客时“忘了”付账……
“你想怎样?”楼月刀咬牙狠狠道。心中滴血,早知道这家伙这么阴险的话,刚刚就不该失控挥拳过去,哎,看来肯定会被宰一
顿了。
楼一白握着毛笔的手微微一怔,面上罕见地露出犹豫的表情。
楼月刀笑道:“哈哈,原来你这个木头人也有害羞的时候,说吧,到底想要什么,本大爷一定帮你弄到。”
过了半响,楼一白才低声道:“我听说阿语有一种药,能让人欲仙欲死而且不会受伤。”
楼月刀浑身一颤,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楼一白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好像是叫媚夜不眠。”
“……那是春药。”
“我知道。”
“……你准备给谁用?”
楼一白转头,平素那双死鱼眼消失不见,冷眸如刀,锋芒凛寒。
楼月刀顿时冷汗涔涔。
楼一白平时善良,甚至连蚂蚁也不踩死一只,但是注意,那是指平时。
如果惹怒他的话,估计魅夜者所有成员都难敌其手。
楼月刀不敢再问,风一样地迅速逃离房间。
只是身影消失在门口前,突然想起什么,那烦人的硕大脑袋再一次出现:“对了,刚刚我都忘记说了。你平时喝的那种药好像有
些古怪,虽然我不是很懂你说的毒性相克还是什么的,但俗话说,是药三分毒。我劝你还是少喝一点吧。”
回答他的是一只染墨毛笔。
楼月刀看了看只剩笔头露在墙外的毛笔,抖了一抖,咽了一口口水,讪讪地笑笑,然后脚底抹油一溜烟消失不见。
这次是真的走了。
楼一白伸手又拿了一支毛笔,扫了眼文件,但楼月刀那张讨厌的脸却在眼前晃晃,脸上真切的关怀放大。
楼一白感觉一阵头痛,什么也看不进去,不由揉了揉太阳穴。
别人吃什么药关他什么事,真是多管闲事。
而且嗓门还那么大,真让人烦厌。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没见过这么讨厌的人。
楼一白迁怒地在文件上写下一个“驳”字。
又一个“驳”。
“驳。”
“驳。”
……
楼一白只觉心神不宁,恼怒地丢开手中的文件,扭头望着窗外。
古老的榕树垂下胡须状的树根,一个用这些胡须做的简陋秋千随风轻轻摇晃,仿佛少年正坐在上面嬉笑,欢快的笑声一荡一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