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欢朝阳,晒在身上,会让我更加清楚地看到自己的黑暗。
楼倾云说过很多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这句话记住了。
然后楼云生在每一个晨曦来临之际思索,为什么楼倾云说这句话时的脸色会那样的阴暗,仿佛每一个太阳都欠了他的钱。
为什么是每一个太阳?
因为楼云生偏执地认为每一天的太阳都是不同的。这句话似乎也是什么人说的,但具体是谁他不记得了。事实上,他忘记的东西越来越多,发呆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他在想,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但很快他连为什么要发呆也忘记了。
楼云生被关在一个漆黑的屋子里,没有窗,只有坚硬的石壁,听不见外面的任何声音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无休止地发呆,以及胡思乱想。
他在回想太阳是什么样子的,张开嘴巴,却发现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扭曲而又不真实。
静,让人窒息的静。
然而他却连心跳的声音也听不见。
真是像极了乡野鬼故里的活死人。
也不知具体过了多久,吱呀一声,门开了,阳光粗鲁地闯进来,楼云生猛地闭上眼睛。皮肤仿佛每一寸都在被火灼烧,甚至似乎还发出了兹兹的声音。
一瞬间,他明白了楼倾云当时说这句话时的悲哀以及无奈。
“你自由了。”门卫的声音有些喑哑,事实上,这半个月来不止楼云生受折磨,他也时刻紧绷着神经,唯恐里面的人出一点意外,因为老宫主曾经说,如果楼云生有一根寒毛不见了,那他也不见好了。
但让人奇怪的是,楼云生这半个月过得安静无比,或者说,有点太安静了。自从他被老宫主捡回来后,就被关在这个地方,滴水不进,却不吵不闹,整日蹲在角落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简直,就像被关起来的鬼。
门卫摇了摇脑袋,将这个不现实的想法甩出脑袋,又说了一遍,见楼云生没有反应,不悦地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拉到阳光下,然后猛地一推,径自离开了。
楼云生像一纸残叶被推倒在地上,脸朝下。他浑身提不起一点力气,趴在肮脏的泥土上,像一具死去的尸体。泥土湿润而又凉快,脸上有些痒,似乎蚂蚁把他当做一座凹凸不平的小山了。
楼云生想笑,但连笑的力气也没有了。
阳光真可恶啊。
他忍不住这样想。
远处传来脚步声,踩在叶子上,吱嘎吱嘎,像老祖母的纺纱机,带着记忆的昏黄和陈旧,让人奇迹般地感到平静。
守卫的呼吸摹地停止。
他走着走着,然后就不走了,停在原地,面上还带着任务完成的笑容。
然后轰的一声,直直倒地。
脖颈,一道冰冷的血痕。
那人轻轻地笑起来:“我的人你也敢随便推,真是不要命了。”
脚步在眼前停止,一道灼灼的眼神射向地上之人:“你这个样子可真狼狈。”
白靴白衣白手套,白得没有一丝瑕疵。手,却毫不犹豫地伸向脏兮兮的楼云生,泥土扑簌簌地落在他的手上,衬得这人更加白皙了。
我认识他。
楼云生定定地看着将自己拉起来的人,过了好久,也没有想起他的名字。
“云生,你莫非又失忆了?”
这人一双邪魅的桃花眼微微上挑,看上去在笑,但讥讽之意却毫不掩饰。
很熟悉。
那人忽然伸手挑起楼云生的下巴,动作轻佻像个花花公子,但楼云生却觉得他眼神格外悲伤。
“啧啧啧,殷夜行把你照顾得真不错,瞧这小脸蛋,真是红润啊。”
楼云生知道他在说反话,但却一点反驳的力气也没有了。
殷夜行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好累啊,让我睡一会吧。
楼云生的眼皮似乎坠了千斤重的铁锤,挣扎数下,缓缓地合上眼去。
但那一身白到变态的人却似乎不想放过他,抡起胳膊一掌扇过去,楼云生惨白的脸上顿时五个硕大的巴掌印。
“呵呵,你当初也给了我五瓣红花,我今天还给你,你看漂不漂亮啊。”
楼云生却像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地任他摆布,眼皮始终没有睁开。
白衣人的手渐渐颤抖起来,连带着楼云生一起抖动。
“云生,你睁开眼睛好不好,看看我。”声音里带了一丝哭腔。
谁啊,真烦。
楼云生不悦地想挥挥手,将这个吵人睡觉的苍蝇拍走,但手却无力抬起来。
啪嗒。
温热的液体落在手心,很快,就被干涸的肌肤吸收了。
楼云生觉得有些奇怪,想抬头看看这个笑容满面却也泪流满面的人,但试了几次,都无法抬起头来。
“云生,殷夜行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怎么会变成这么一副模样?”
他哭了呢,真奇怪,为什么自己的心会突然揪起来,像什么人猛地抓着自己的心脏。
“不要哭了。”楼云生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不像人声,倒和枯树枝相互摩擦有些相像。
但白衣人却猛地一把将楼云生抱在怀里,灼热的泪滴啪嗒地打在肌肤上。
楼云生觉得很奇怪。明明手这么冰冷,但为何从眼角流出来的液体却像刚烧好的开水一样,灼人灵魂。
另一个人的声音摹地出现,清冷得像从冰山上流下的水:“你就是这样爱他的?将他送到情敌手中,然后任由对方折磨他这么久?”
“殷夜行不是这种人。”
“哼,除了他,谁还能将楼云生关在这里大半个冬天,而且滴水不进。如果不是我给你的血蛊,他现在早死了。”老宫主冷冷道。
“……”
“倾儿,现在你还是怨恨我在他体内下血蛊吗,但你要知道,在当时这是唯一的办法,而且你们永远也不会分开了。”
“只要让他喝下你的血。”
他的话充满诱惑,让人无法拒绝。
楼倾云沉默许久,终于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匕首带着胸口的温度,刀柄上刻着一只傻乎乎的小鸟。
寒光一闪,手心一道细线,鲜血没有渗透出来。
但楼云生却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痴迷的表情。他嗅了嗅,渐渐靠近楼倾云的手。终于,垂首吮吸起来,楼倾云静静地凝视着他,眼神深邃让人猜不透想法。
楼云生嘴唇渐渐变得红润起来,脸色也不再那么惨白,鬼魅一般的肌肤缓缓恢复了正常的颜色。
只有那一双眼睛,赤红的眼睛,却似乎再也回不到过去。
楼倾云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眼神说不出的忧伤。骤然猛地抱住他,脑袋埋在肩膀里,声音闷闷道:“云生,算我求求你,不要再离开我的身边了,我不想再伤害你。”
楼云生一双水晶红眸茫然地看着他,眼神扫过老宫主,忽的一窒。
老宫主眼神温柔地看着他们,就像父亲看着孩子的眼神,但嘴角噙着的那一抹笑容却让楼云生本能地觉得害怕。
第十五章
水榭,大雾迷蒙。
楼倾云依栏长望,一片寂寥。
悉悉索索一阵响,金凤凰撩开帘子走过来,没有说话。半响,长叹,摇头:“情况不妙。”
楼倾云眯起眼睛:“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伤痕,哪里不妙了?”
金凤凰眼神复杂地看着亭子。轻烟白纱里,一个异样苍白的男子陷入云雾般被褥里,双眼紧闭,说不清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我就通俗点说吧,高烧半月有余,饥肠辘辘,还被关在那种黑不见光的小屋子,他能活下来就已经是个奇迹了。再加上天气渐渐变热,血蛊也渐渐苏醒,哎,祸不单行啊。现在能过一天算一天了,你多担着点,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发作。”
金凤凰犹豫着不知是否该把下面的话说出来,楼倾云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眼底阴霾之气扑面而来,金凤凰不由一颤,本来想说楼云生的样子不像是中了血蛊,但话到了嘴边就变了:“现在他就像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炸弹,你,还是不要刺激他的好。”
“什么叫不刺激他?”
“尽量满足他的需要,不要在言行举止上太过激烈。哦,对了,还有两点要记住,千万不要让他感到饥饿,万万记住:忌荤腥。饥饿的时候,也是欲望最强烈的时候,血蛊很容易在这个时候控制他。”
楼倾云沉默片刻,忽而邪魅一笑:“如果血蛊侵脑,会怎样?”
金凤凰心里咯噔一跳,楼倾云接着又问:“是不是除了饲主之外,谁也不认识了。”
金凤凰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满脸惊恐。
楼倾云微眯起眼睛,打量他的眼神就像猎人看着猎物。须臾,他又笑着挥挥手,云淡风轻道:“你不要紧张,我是开玩笑的。我怎么会这样对生儿呢。”
金凤凰死死地盯着他嘴角那抹意义不明的笑容,心中呐喊,你明明就是这么想的,但表面上却什么也不敢说。
见他没有别的话要说,楼倾云转身走进亭子里,撩开从天花板垂下的帷幔,坐在床边。
楼云生两眼紧闭,脸颊深陷,像得了重病的人。但楼倾云一坐下来,他就像是感觉到了,虽然仍在睡梦中,但还是下意识地靠近。
楼倾云眼神顿时就温柔了下来,伸手轻轻将他额前的细发拨到耳后,俯身亲吻在额角,脸颊,又伸手握紧将冰冷的手。
楼云生仿佛感觉到了这一切,嘴角渐渐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容。
气氛难得的温馨,风拂过脸颊,远处飘来清幽花香。
不知不觉已经春天了啊。楼倾云在脑海里幻想着,等楼云生醒来后,要带他去宫里最美的花圃看看花,在温上一壶小酒,对了,还有各种甜点。云生绝对是嗜甜如命的人。
楼云生又靠近了一点,仿佛做了一个什么甜美的梦,嘴角微动,像在梦呓。
“你居然说梦话,呵呵,让我来听听你梦见什么了。”楼倾云亲昵地将脸颊贴近,眼底温柔得能让人溺死。
“夜行,给我(杏花饼)。”楼云生甜蜜地唤着。
楼倾云脸上的笑容顿时就僵硬了,谁知楼云生撒娇的声音又响起,“我要(糖醋排骨)。”
“咔嚓”一声巨响,楼倾云竟然徒手捏碎了床头的柱子。伺候两旁的下人一惊,却见楼倾云拂袖而起,抬头望过来的眼睛布满红血丝,煞是吓人。
“好。”
“很好。”
楼倾云咬牙切齿又说了一遍,恨不得生吞活剥殷夜行血肉。他俯视楼云生,只觉那笑得格外甜美的脸格外碍眼,摹地仰头狂笑起来。
笑声缭绕在空寂的水榭,明明是笑,但又像是猛兽受伤时的嘶鸣。
下人们将头深深垂下,虽然看不见那人疯狂的模样,但身子还是忍不住颤抖。
一盏茶时间过去,笑声骤然停止,再抬头望去,却已经没有了楼倾云的身影。只有什么都不知道的楼云生,睡得一脸甜蜜。
一连数日,楼倾云都没有再出现。下人们不由议论纷纷,对二人的关系猜测不定,但床上之人始终没有醒过来。他就像神话故事里羽化登仙的得道高僧,只留肉身在世,而灵魂早已畅游四方。
只在每个夜深人寂,雪白的床褥会突然钻进一个冰冷的身躯,紧紧地抱住沉睡的楼云生,头埋在他的脖颈处,以一种寂寞的姿势度过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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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雾飘渺,宗云山,沧云宫宛若一条巨龙盘踞其上,虎视眈眈地俯视着中原武林。
九十九根漆金粉的大柱,汉白玉作石阶,雄伟奢华。
舞漓阁。象牙雕琢的熏炉,袅袅氤氲,仿佛身在仙境。
年轻的宫主慵懒地坐在窗檐上,一手支头,久久地看着窗外错落的楼阁,但心却不知已经飞向何方。
三四十来步外,跪着三排战战兢兢的人。高矮胖瘦不一,华装丽服,但没有一个人敢说话,甚至连大口呼吸也不敢。这些人只是诚惶诚恐地跪着,面朝下盯着地板里的细缝,同时暗自思忖接下来的会是疾风还是暴雨。
一个青衣少年双手叉腰,眼睛凸起:“这已是第几个了?不,应该说,这是第几十个了?”青岚的声音一点也不像他的名字一样温柔,跪着的人闻言,抖得更厉害了。
“龙泉峡、着贝镇还可以理解,但松陌、朱琪、正德离大本营不过百十里,竟然也被别人挑了分坛!你们这群废物,沧云宫竟然还有你们这些废物……”
未说完的话消失在骤然闪过的一抹绿光里,青岚只觉脸颊一痛,接着殷红的血便渗出皮肤。
一个眼尖的侍卫睨了眼角落,发现楼倾云射过来的不过是一片树叶。
“不要再骂别人是废物。有时候你无意间的一句话,别人会记住一辈子的。人,说话应该更加慎重一点。”楼倾云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隐隐有一丝责备的意思。
青岚大惊,不敢说话,立马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力气很大,不过片刻,脑门上便流出鲜血来。
楼倾云懒洋洋地回头,睨了眼额头满是鲜血的青岚,摆了摆手:“别磕了,搞得我头痛。”
又睨了眼跪得相当壮观的手下,回过头去,不置可否。
跪得最远的霍文雷见情况不对劲,眼珠一转,叫过站在旁边的一个黄衣小奴婢,往她手里塞了一锭银子,低声道:“去一水阁请庞长老和琮长老过来,要快。但千万别惊动老宫主,不然你我都有得好受。”
那小奴婢生得机灵,点点头,撒腿就跑了出去。
楼倾云忽然回过头来,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霍文雷,最后落在青岚身上。
霍文雷顿时冷汗涔涔,低低将头垂下,恨不得将自己变作一片不引人注意的落叶。
“青岚,抬起头来。”楼倾云的声音清冷,让人分辨不出喜怒。
青岚立马抬起头,一双乌亮的眼睛灼灼发光,一脸的期待。
楼倾云只觉一阵晕眩,仿佛青年时期的楼云生便站在眼前,那时的他,眼里也是盛满了漫天星辰。
楼倾云不禁朝青岚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
青岚反手抹了把额上的血,一脸笑意盈盈,朝窗口走去。
初春的天,屋内八大火盆,室内温暖如夏。然而冷风却从大敞的窗直灌而入,越是靠近窗边,空气也越冷。
就像宫主一样。
远远观看,慵懒华贵,一颦一笑让人心神激荡,不由心生向往;然而靠得越近,越发现那颗心的冰冷。
青岚一步步地朝他走去,心也一点点地冷了下来。
宫主看着自己的眼神痴迷,但与其说是在看自己,不如说是在看和自己相貌相似的人罢了。
但青岚还是一步一步,毫不犹豫地走过去。
还没靠近,便被人一把扯了过去,温热的唇啃咬过来。
青岚眼神朦胧,下意识地回应这个激烈的吻。
宫主眉眼细长,点漆黑眸急速闪烁,仿佛在看着全世界最美好的宝贝。
但青岚立马又被狠狠推开。
楼倾云眼神复杂地看着青岚,叹了口气,重新别过脸去。
不是他。
不是云生。
这个人不过是长着楼云生的脸罢了。
楼倾云越想越生气,“咔嚓”地一声,竟然硬生生捏碎窗檐上的雕饰。
屋里的人却以为他恼怒沧云宫各大分坛不住被挑之事,磕头之声齐刷刷地响起,颇为壮观。
楼倾云眉梢微挑:“难道磕几个头,这件事就可以算了?”
所有人不敢动了。
楼倾云笑起来:“一百四十八个分坛,就在自己眼皮底下被人挑了二十多处,你们觉得磕几个头我就不追究啦?”
“还是说你们现在骨头硬了,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楼倾云笑得越来越欢快,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震怒的预兆。
楼倾云看了眼这些噤若寒蝉的手下,忽然心灰意冷:“算了,别的我也不想说。平时谁用功谁玩忽职守都是看得到的,我也不想说什么废话。青岚,将我昨天拟好的惩罚念给他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