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鹰一扬手,气急之下本想给少篁一耳光,后又硬生生收回手:“就算皇上开始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但你这条命是他几次三番救回来的,这么多年来,处处护着你,并没给你一点委屈;你们之间总该有点恩情吧?少篁,若非无奈,我也不会要你来照顾他!”
少篁把头偏到一边,瞪着墙角,沉默不语。
“我这会得出去,还有事情要安排,刘御医,皇上可全赖你了,要什么东西只管吩咐邯公公。”
“卑职,定当竭尽全力。”
匆匆来到殿外,黑鹰仰头看了下乌云密布、不见星月的夜空,摇摇头,直奔宫外。
狄少篁,他当然不保险,但总比把金朗月遇刺险些丧命的事公之于众来的好!
刺客身上没有任何表明身份的物件,根本无法确定幕后主使;若是敌国,那还好,最怕就是金国内部。
废后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难免有怀恨在心图谋不轨的;何况还有远在潼关的金耀星,那可是个难以预料的人物,两位皇子都还年幼,一旦金朗月有什么意外,得宜的只有金耀星!
什么兄弟之情,恐怕只有金朗月才会信。
黑鹰冷笑一声,想当年他可是被自己最亲近的大哥以人质的身份送到金国的,若不是金朗月待他亲如兄弟,若不是金朗月登基后与和族修好,他,黑鹰,哪里再有机会平安回去和族?!又哪里会有夺回自己应得地位的机会?!
“少篁……少……篁……”昏迷中的金朗月伸出苍白的手胡乱挥舞着。
“娘娘,请抓住皇上的手,否则卑职不好诊治啊。”
少篁呆立好久,才坐到龙床边,试探着想抓住金朗月的手,却反被抓住;仿佛是得了什么安心的事物一般,金朗月安静下来,呼吸也渐渐平稳。
被金朗月紧握住的手传来阵阵滚烫--这会的金朗月,完全的脆弱,不见平时自信。
原来,他也有无助的时候,他也会在淹没人理智热潮中只想抓住只手。
默默接过绿影递过来的湿布,少篁擦拭着金朗月满是汗水的脸庞,胸中漾起种前所未有的情绪,--隐隐地,竟是带着心痛。
里约历一千六百二十年十月十三,太白、岁星、荧惑、太阴俱会于轸、翼,钦象大夫文斌夜闯禁宫,极言恐是天变,金帝淡笑不语,未置一辞。
十月末,金帝亲巡海洲城,第二日便回到诺彦,召月妃至明德殿侍寝,连续五日未曾上朝。民间渐有传闻,言月妃乃日月峡中的狐精。
纳桑,凤翔宫。
前几日狄玉成下旨要少清与木秋枫完婚,没想到少清以当年的“大业未成,不谈婚娶!”为借口,不肯答应。
“少清啊,堂堂纳桑太子,二十三了还未娶太子妃,这说出去岂不笑话。若你实在不喜欢木秋枫,那母后可再为你挑一个。”邵皇后说道。
坐在一边的少清想也不想,就答道:“母后,并不是秋枫的缘故,儿臣……既然已经知道少篁在金国,儿臣只想快点救他回来,现在,实在没这心情。”
果然如此。邵皇后叹气说道:“少篁身在金国,母后自然也是焦急万分。少清,皇上曾说过,你完婚之后才可攻打金国。”
“为什么?!”
“男子婚后才会显沉稳。这次再攻打金国,是只能胜,不能败的。皇上怕你心浮气燥坏了大事,所以才要先去了你这火暴性子。”
“完婚后即可攻打金国?”少清恨恨地问道。
显然是少清没听到重点,邵皇后苦笑着:“少清……你……”
猛地站起身,少清正色道:“母后,儿臣愿意娶木秋枫,婚礼请尽快进行。”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只剩下邵皇后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一阵风般,少清冲进西阁,里面的一切摆设还是如旧,不染尘埃的家具,想是自从上次与宫女说过之后每天都有人打扫。
坐到床上,少清摸着柔软的被褥……
“来人呐!”一声巨吼,把外面的宫女吓了一跳。
“太子殿下,有什么吩咐?”
“这里……这床上的东西呢?”
宫女慌张地跪倒,“不知殿下问的什么?这床上的东西不都在吗?”
紧盯着吓得双肩微微发抖的宫女,确定她并没胆子撒谎,少清才说道:“你下去吧。”
犹如是得了赦令,宫女马上退了出去。
木马不见了……那只外形幼稚可笑的木马居然不见了……
少清伏在床上,喃喃自语着:“是谁呢……要这只木马干嘛……少篁回来会不会生气……少篁……皇兄很快就来救你了,你别怕,很快……很快就会救你……到时候再刻好多木马给你,随便你挑……好多的木马……少篁……”
阳光照在身上,好温暖啊,不知不觉,少清就这么睡着了,梦里,有少篁欢快的笑颜。
金朗月尽管硬撑着上了早朝,但尚未痊愈,每天必要换药;为了掩人耳目,只得继续把少篁留在明德殿里,支开其余人等,独留绿影和邯公公侍侯。
夜夜同塌而眠,开始少篁有点不安,但见金朗月几天下来没什么动静,也就习惯了。天气日渐寒冷,有时候半夜醒来竟会发现金朗月钻进自己被子里,环绕在侧的健壮身体散发着阵阵温暖,教人不舍挣开。
又是一个早晨,少篁醒来时候,床上只留他一个人,缎被紧紧地拥在身上,而金朗月则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准备着去早朝。
自被窝里伸出手,摸着金朗月睡过的地方,飞快地收回--好冷啊!
慢慢地把自己缩成一团,睡不着,但依旧不想起,直到冷冽的阳光自窗户投进房里。
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雪,少篁推开门的时候,白得耀眼的雪映入眼帘,房檐上根根晶莹剔透的冰凌在朝阳中反射着璀璨的光芒。
不知道邵重阳回纳桑了没有?若是万一他再去姚枢家,找不到人,会不会担心呢?
少篁猛地摇了摇头,胡思乱想什么?!话都说那么明白了,邵重阳是断断不会再来。
忽然,不远处闪过一个着绿色锦袄的身影,定睛一看,是绿影。
绿影快步走着,直到被追来的黑影一把拽住为止,黑鹰脸涨得通红,两人似是在吵着什么,谁都没注意到伫立在寝宫前的少篁。
目送两人最后消失在梅花林中,少篁嘴角勾起一丝微笑:绿影有属于她的归宿。
“怎么了?大清早的就站这吹冷风。”金朗月自后面包住少篁的手,“这么凉?!还不快回屋子里,在廊上吹什么冷风。”
望着含苞欲放的腊梅,少篁说道:“以前,我就爱沾了梅花香气的雪水,存上一罐,到夏天取出,那味道才特别。”
“等过段日子,我差人注意收集着。先用早膳吧,我都饿了。”金朗月进到室内,边说边换下龙袍,正要穿上便服,被少篁拉住右手。
“有血。”
见雪白的里衣袖子上微微透着鲜红,金郎月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没事,换件就是。”
“是伤口裂了么?”拆下绷带,果然原本快愈合的伤口又往外渗着血水,少篁拿过一边的药箱,熟练地敷上药物。
金朗月忍着疼痛,低头看着少篁,长长的睫毛掩着低垂的眼,恬静又柔顺,这个时候的少篁,该是真的,是真心实意地在关心着自己。
--若因这次受伤能够让他屏弃仇恨,那未必不是好事;两个人对峙的时间太久了,久得怕少篁就此养成习惯。
包扎好伤口,少篁抬头对上金朗月的眼,脸微微红起来,“我帮你去拿衣服。”说着跑到衣柜前,胡乱地翻着,直到手碰到件奇怪的东西才停下,“这是?”
见少篁一脸迷惑地瞪着自己,手上还拿着个与明德殿庄严宏伟格格不入的东西,金朗月不禁笑出声来:“这还是你小时候戴的,有几年不见,没想到落到衣堆去了。”
走上前,金朗月接过狐狸面具,覆在少篁头顶:“恩,你就是这样出现在我面前,就像只可爱的小狐狸。”
“还留着它……做什么?”少篁脸更加红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想留着。”金朗月比了比高度,“第一次见时,你还才及我腰,现在都快到我胸口了--不过,多半也就这么高,怎么看你都是个矮冬瓜。”
噌,少篁这次的脸是堪比夏日的樱桃:“有什么好笑。长得高有什么了不起,前几日还不躺在床上要死要活……”猛地掩住口,略带羞愧地看向金朗月。
若有所思地,金朗月拿下少篁的手,捧起如玉般光洁的脸,幽幽说道:“我若真死了,你可怎么办。”
震惊中,少篁苍白了脸,随后用力挣开,道:“你疯了?!”
金朗月边穿衣服,边大笑着说道:“逗你玩呢。我是皇上,是万岁,是要活过万年做老古董的!”
御书房里金朗月苦批奏折,少篁则悠闲地坐在一边翻阅自书库找出的几本野史,两只脚悬在半空,摇来摇去。
“纳桑太子要大婚了。”头也不抬,金朗月忽然说道。
拿书的手一颤,少篁涩涩地笑:“是吗?他,早该有红颜相伴。”
“少篁。”金朗月站起身,走到少篁面前,双手搭上削瘦的肩膀,“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再转眼--我们就老了。陪在我身边,好吗?”
“为什么?”仰头,少篁问道。
金朗月一字一字说道:“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已经想把你留在身边。”
少篁的眼里清澈见底,映着金朗月的面容;小嘴动了下,却终究没说什么。
金朗月吻上少篁的额头,把人拥到怀里。
回到姚枢家的时候已是半个多月后。
姚枢什么都没问,还是如从前一般,与少篁读书弹琴,偶尔闷了去百静堂坐一会。
金朗月时常还是过来,有时候半夜了也不回去,拥着少篁直睡到第二天清晨。
少篁渐渐习惯在这种平静。
直到邵重阳的再次出现……
“四殿下,上次是我不好,不该动手打您,若还生气就索性就打还我。”说着执起少篁的手,贴到自己脸颊。
“你干什么?!”少篁急忙挣开手。
“最近我来几次,侍卫都特别多,没敢进来。”顿了顿,邵重阳继续说道,“是不是金朗月来了?四殿下,您想这样一辈子吗?!”
少篁坐到桌边,缓缓说道:“我……没有地方可去,就算是出了这金国,我也……”
“四殿下!您可以回家啊!娘娘说了,只要您回去……”见少篁吃惊地看向自己,邵重阳尴尬地笑道,“呵呵,我这人……其实,这次是皇后娘娘派我来的,您是四皇子,原本不知道下落也就罢了,现在既然知道了,那自然是越快回去越好。更何况太子殿下要娶妃,娘娘想着把您带回去给他个惊喜。”
“母后……不是三皇兄,原来不是三皇兄……”无力地垂下头,紧接着问道,“母后是不是说,我若是回去就直接先见她?”
“那是当然!娘娘说您回去后她会帮您安排一切……”
“我不会与你回去。”打断邵重阳的话,少篁说道,“我是金国的月妃,不是什么四殿下,母后大可以放心。”
“什么放心?!您在说什么啊?”
邵重阳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轻敲窗棂,低哑的声音说道:“大人,快出来,刚自金宫里出来队侍卫朝这来了……”
“四殿下,请快跟我走吧,有什么事情我们回了纳桑再谈好吗?”
坚定地摇头,少篁说道:“以后你也不许再来了,快回纳桑去。否则我就请侍卫把你们赶出金国!狄少篁葬在起撵谷,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只是金国的月妃。”
“四……殿下……”邵重阳不敢相信地看向少篁。
纤弱的白衣少年,眼里盛着压人窒息的悲伤。
进到房间里,见少篁躺在床上,蒙住头的锦被微微颤着;金朗月笑着走过去,坐到床沿,伸手想将被子拉下,却被里面死死抓住。
“睡觉怎么把头闷在被子里,少篁?”金朗月看着披散在枕上的长发,道,“又不高兴了?乖,睡一觉,醒过来,什么都好了。”
金朗月也躺下,连人带被抱到怀里:“会好的,少篁,什么都会好的……”
许久,确定少篁睡着了金朗月才撩开锦被,看着小脸上的泪痕,以舌尖轻舔一下,丝丝咸味在口中荡漾开来……
里约历一千六百二十一年一月,纳桑太子狄少清以盛大仪式迎娶木老将军之女木秋枫,一个俊朗勇猛,一个不逊男儿,这段婚事一时传为草原佳话。
里约历一千六百二十一年二月,连续几队纳桑客商在金国神秘失踪,气氛顿时一紧;边境上两国士兵因小事起了冲突,各有伤亡,几经商量未果;二月末,纳桑太子狄少清举并三十万越过中兴府,直向潼关扑来,再次掀开两国交战的序幕。
第十五章--寂寂霜夜*终
第十六章--冷月无华
又是那个梦,许久以前做过的梦。
栩栩如生的绝丽面容刹时变得狰狞如恶鬼,尖利而带着诅咒的声音环绕在耳:“为什么?!为什么害我的儿?!你为什么要害我的儿……”
半夜时分,自床上坐起,邵皇后推开窗,迎着刺骨寒风,遥望玉竹宫的方向。
箬妃,你为什么又入我梦来?
你的孩子虽是活着,却活得痛苦而耻辱,生不如死。
纳桑皇室不能因他蒙羞,少清不能为他迷惑,重阳也不能再为他犯错……
我没有错,箬妃,我没有错!
“我没有错……没有错……”
邵皇后无声地呢喃着,伫立良久才转过身看向沉沉睡着的狄玉成。
做了二十多年挂名夫妻后,这蹁舞于繁花中的浪子终于回来了。
“如今人也老了,也明白这后宫佳丽虽多,但真正与我结发,伴我终老的,只有你啊,宜凤……”
年轻时日日盼望的竟在逐渐苍老的时候实现,是该喜还是悲?
铜镜里映出如水晶般精致的脸庞,与正在身后为自己梳理长发的侍女,少篁皱了下眉,口中不觉叹一声。
“少……少爷,可是蕴心扯痛您了?”侍女蕴心战战兢兢地说道。
“没有啊,我自己来就好,你拿件外套来,过会要出去。”少篁淡淡说着,用丝带草草把头发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