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起玉锦剑,金朗月与少篁并排把头靠在池边,问:“若刚才那真是刺客,你会怎样?”
“生死由命。”
“错了!你的命是我的,除非是我要你死,否则任何时候你都不可以放弃!”
睁开眼,金朗月坚定的神情让人心中一荡,少篁再不说话。
醒来,已是半夜,少篁坐起,跳下床。
看来是道观里的客房,简单的布置在月光下一览无余。
本就是被饿醒的,偏偏桌子上除了茶水再没别的食物,少篁撅了下小嘴,--若是在宫里,绿影总是会细心地在房间里放上一盘合口的小点心。
推开门,一阵冷风吹来,不禁打个冷战,裹了裹身上的单衣,少篁在陌生的庭院里走着。
静寂一片,衬着树叶哗啦啦的声响、虫儿的鸣叫分外清晰。
“咚……”有什么东西忽然落到脚边。
第一反应是蟾蜍!少篁吓得飞快地向前跑几步。勉强地转回头,在平坦的小路上有一个小小的黑影,一动不动。
顿时好奇心又起,小心地凑近,借着明亮的月光仔细一看:是块雕刻得不成样子的木头!
伸手摸了下木头,表面竟是一点灰尘没有,似是有人经常擦拭,光润的很。拣起木头,翻来覆去地摩挲好一会,雕刻的不知什么东西,只能肯定是四条腿的动物,有点像小猪,又有点像……马?!
少篁手捧着木块,急急往回跑,只感觉心快跳到嗓子眼。
刚过个回廊,迎面就遇上提着灯笼的金朗月:“去哪了?怎么不在房间里睡着?”
顾不得回答,少篁把手里的木块凑到灯笼边:没错!和少清小时候送给自己的木马一模一样!木头的雕工看上去都很古旧,或许……根本就是小时候那一只!
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少清已经找来了?!
“这是什么?”金朗月一把抢过少篁手里的木马,皱下眉头,“哪里拣这怪东西?若喜欢偶人明儿回城里随你挑,还不比这精致。”
见金朗月作势要扔,少篁忙说道:“还我,我就喜欢这个!”
“这有什么好的?”纳闷突然的坚持,金朗月把木马还给少篁,“连晚饭都没吃,想你该是饿了,我叫人做了夜宵。”
把木马紧紧贴在胸前,金朗月抚在背后的手让少篁浑身热起来。
在静谧之中潜伏着无限的可能,更隐藏着无数双眼睛。
一碗芬芳四溢的玫瑰樱桃粥下肚,少篁白皙的脸上又透出宜人的粉红,黑亮的眼珠转来转去,似是在找什么。
可惜,除了侍卫和自己,少篁是再看不到别人的,道士们早已纷纷闭在屋里,不敢出来半步。
金耀星来过,幸亏少篁刚才不在身边,否则恐怕又是场尴尬。
毕竟是兄弟,留在行宫之中作为替身的齐名风被金耀星一眼识破,二话不说便找到这孤风观里。
道士们被金耀星摄人的架势给吓着了,一阵混乱,惶惶道出今有一群达官模样的人带几个犯人在后堂。
金耀星赶到后堂时候,侍卫们刚审出幕后主使--皇后萧氏。
望着坐在靠椅里不言语的金朗月,金耀星突然单膝跪倒:“皇兄,皇嫂再有不是,也望皇兄你看在结发的份上网开一面。”
“你……早就知道了?”阴郁的话里带有一丝的愤怒。
“皇嫂曾召我入宫,说起过月妃的事情,当时只是对月妃身份好奇,所以才闯了荷心洲。却没想到皇嫂会这样……但她终究是皇后,皇兄还要从长计议。”
“耀星,你就别管这事了。”
金耀星有点不敢相信地瞪着金朗月,以前自己说什么,皇兄还是听的,哪里像这次?!
月妃,那个透着古怪的少年,他真已经完全占据了皇兄的心吗?
里约历一千六百二十年八月,金帝自涅城回到京城诺彦;九月,下旨将皇后萧氏贬为昭仪,居落锦宫;命萧氏全族迁往金国极北的热列河流域,永不得返回。数日后,萧氏自缢。
清晨,金朗月一个人坐在御书房里。
书桌上摊着一堆奏折,其中最惹眼的莫过金耀星请旨前往潼关驻守的折子。
边境上本没什么战事,作为星王爷,耀星可以很安稳地在京城住着,没必要亲自去潼关。
是因为萧氏的事情?
金朗月一皱眉,记得闻知萧氏死讯时候金耀星冲进书房,眼中满含怒意,站着盯了自己许久,最后行礼转身而去。
诏书上写萧氏鞭笞宫女,缺少仪德,难以担国母之职,但这只是掩民众之眼,略聪明点的人都该明白事情绝不如此简单。
黑鹰也曾说废后的事情过于草率,但留着萧氏的势力一天,少篁的安全就得不到保障!
一想到少篁说“生死由命”的无谓神情,金朗月心都揪起来。
提起笔,金朗月苦笑地瞪着奏折。
一个是自己的同胞兄弟,一个是陪伴自己多年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少年,面临两难选择时候,再次偏向了少篁。
伸展下疲惫的四肢,金朗月自御书房出来,来到书库二楼。
靠南的一间屋子被整理出来,地上铺了厚厚的绒毯,矮几四周堆满柔软的垫子,沐浴着阳光,少篁正如只庸懒的小猫,蜷缩在垫子上睡午觉。
自涅城回来以后,少篁的作息不正常起来,有时候半夜还精神抖擞地焚香弹琴,而到了白天却经常沾着什么就睡。正因为这个,金朗月下令在少篁可能睡觉的地方,不论是宫里还是姚枢家里,都铺好绒毯,放上随手可得的软垫。
金朗月看着熟睡中的少篁,心情明朗起来,进门前的不快一扫而光。
美丽的少年,连呼吸都惹人怜爱,微微颤动的鼻翼……
伸手轻点下尖翘的鼻尖,少篁撇了下小嘴,下意识地翻个身。
金朗月笑着把少篁拥在怀里,头埋进散发着清香的长发里,闭上干涩的眼。
--耀星这次出去,恐怕不会回来……
梦里,总是能见到许多早已流逝,再回不来的情景。
小时候邵重阳总是当着人面不甘不愿地唤我“四殿下”,到了没人的时候却叫我“小白猫”。
有时候趁着少清不在,他还会冲我做鬼脸,说:羞不羞,男孩子家的还爱哭鼻子。
但自从那次,邵重阳把我绊倒,被少清扭打一顿以后,他都很少与我玩了。
邵重阳,邵宰相的大公子,我和少清童年时候的玩伴……
那天,他穿着一身黑衣,跪在我面前,很恭敬地说道:“四殿下,几年不见。”
四周静悄悄,我听见自己的心剧烈地跳动的声音,头皮发麻,嘴唇颤抖,眼里湿润起来。
那天,我突然发现,大家都已经长大了。
狄人春秋-第十四章-沉星之约*终
第十五章--寂寂霜夜
一身黑衣的邵重阳正拎着个酒壶,坐在房前的空地上发呆。
跟踪姚枢来到诺彦已经几个月,见到了失踪多年的四皇子--狄少篁,记得小时候粉嫩可爱得像个女孩子,爱笑爱哭,什么都挂在脸上;现在长大了,眉宇间多了份英气,却还是漂亮,脾气上倒是显得抑郁。
曾几次潜进少篁房间里,但话不多,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而且一提到要带他出去,少篁都只是淡淡地说:不。
是出逃被抓回去,吓怕了吗?那,该怎么把四皇子带回纳桑呢?
咬着壶嘴,仰脖把酒灌进喉咙里,人缓缓地躺倒在地上,--哎呀,这可真是个大难题。
猛地一跃,邵重阳飞身融进沉沉黑夜里。
--差点忘了,今晚又要去见少篁呢。
“我记得,有次二殿下从西方回来,珍宝美女不说,还弄了匹据说难得的好马--踏雪,嚷嚷着非要和太子殿下的黑石比比。”
坐在床上,少篁看着邵重阳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不由笑着问:“然后呢?”
“开始太子殿下自是不肯啦,后来被木秋枫怂恿了才去比的--啊,木秋枫你不知道吧?”见少篁眼里流露出的疑惑,邵重阳忙解释道,“那可是内准的太子妃,就差个仪式了,嘿嘿,简直就像个男孩儿,少篁,你是没见过,野起来不比太子殿下差。”
太子妃……少篁轻咬下嘴唇,心里一阵莫明的刺痛,“那赛马后来怎样?”
“四殿下,您问这句就不对了!太子殿下哪里有输的道理?!黑石驮着太子殿下可是第一个越过山冈,二殿下的踏雪根本都差了一大截。”
“黑石?”那匹全身毛色如黑缎一般的马,少篁问,“它现在怎么样了?”
邵重阳随口说道:“这马啊,听说好象跛了脚,反正也有两三年没见了。不过好马多的是,现在太子殿下胯下的墨燕可是难得的千里良驹!”
“跛了脚,然后就不要了吗?”
“四殿下!”邵重阳一副苦瓜脸,“您没骑过马吧?那跛脚的马还能派什么用场?!多半是交下人处理的。”
“真绝情!”
拿起一边的外袍,邵重阳帮少篁披在削瘦的肩上:“四殿下还是没变,依旧那么善良。”
“不。我变了,大家都变了。”
邵重阳率先笑起来:“是是是,是我说错了,可不,大家都变了。”把长臂一伸,拉起袖子,露出结实的肌肉,道,“现在和我打起架来,太子殿下可未必有胜算。”
抬起手,少篁摸下邵重阳的引以为傲的肌肉,硬邦邦的,全不似自己的手臂,细弱。
“真是的!”见少篁沮丧的神情,暗骂自己愚笨,挖空心思想了会,说,“你看,你长这么漂亮,若是配上我这身肉,还不吓死人!别想了,你这样挺好的,我出来前太子还与我说,现在少篁可是能把宫里的妃子们都比下去。”
少篁深吸口气:“我情愿长得比外面的老槐树还丑!”
“哈哈……”邵重阳禁不住笑起来。
“不早了,你回去吧。”少篁说道,“以后也不用来了。”
“呃?说什么话啊?!我还要带四殿下出去呢!”
“你真以为外面侍卫没看见吗?不过是得了命令不阻拦罢了,但他们随时都会进来杀你的。”
邵重阳问:“其实,我一直纳闷,四殿下,您究竟这些年是怎么在这金国过的?”
“我……我是……是月妃!”少篁忍着胸中翻腾的苦涩,反正早晚会知道,隐瞒也是枉然,飞快地说道,“我早就不是什么四殿下,所以……你也不用再来了!”
“……”邵重阳张大嘴巴一时竟合不拢,“别开玩笑……”
见少篁并不说话,一股热血自脚跟涌上头顶,邵重阳用力把人往床角一推,“假的!你骗我!”摇着头,紧握双拳,一步步向后退着,一转身,飞快消失在黑夜中。
低垂着头,长发落在薄被上,顺着滴下的,还有颗颗晶莹的泪珠。--头脑里好混乱!喉咙口仿佛有什么想吐出来!
心疼地揉着少篁额头的淤青,绿影几乎快叫起来:“少爷!睡觉没您这样的,把自己头往床角上撞。我下次得在这床四周都垫下靠垫!”
“绿影,他有几天没来了吧?”少篁口中的“他”指的就是金朗月,不屑去称皇上,更不想直呼其名,只得以他代替。
一笑,绿影说道:“大概事多抽不出空来吧。不过您要见皇上还不容易,这宫里有谁敢拦您!”
“是啊……”少篁幽幽地叹着,在金宫,无论是无双还是月妃,都是畅行无阻的。
把书掩上,少篁吹灭蜡烛,静静坐在黑暗中。
手里摩挲着那只木马,一遍遍,不孜不倦地描绘着木马的形状。
自从上次说出身份以后,邵重阳再没有来过,就像季小刚、若冰……匆匆过客一般,一去再不回头。
心里涌出的却不止是失落,更多的是解脱:狄族、琴川、禹山、季刚、母妃、狄少清,终于把一切牵绊都放下,剩下的,只有代表童年记忆的木马和囚禁他人生的金朗月。
无论什么都只能坦然接受。
忽然听见外面由远及近一串忙乱的脚步声,夹杂着人声。
少篁皱了下眉,把木马收进袖子里,会是金朗月吗?自从涅城回来后就没见过他。
“少爷!少爷!”绿影边推门边慌张地说着,“少爷睡了吗?……啊……”忽然照进的烛火里,少篁正背脊笔直地坐在小案前,绿影吓了一跳,随即说道,“少爷还没睡就好,请马上进宫。”
“……什么事?”
“黑鹰大人只说是十万火急的事情,具体的要等去了才知道。”
站起身,少篁眼里满是迷惑。
回到月宫换了女装,少篁与绿影才来到明德殿。
作为皇帝寝宫的明德殿与往常一样,御林军轮班巡逻着,宫女宦官进进出出。
见少篁与绿影赶来,一直等在门口的邯公公边迎上来,边大声说道:“娘娘总算来了,皇上直唤您的名呢。”接着便把两人带进内殿。
很意外,与外面的繁荣相比,偌大的内殿却一个人都没有。
来到最里面一扇门前,邯公公低声说道,“月妃娘娘到了。”
门被一下子打开,黑鹰神色严峻地看了下四周,“进来。”
少篁犹豫着,站在门口并未挪动步子,隐约有不祥的感觉,似有什么莫测的改变在里面。黑鹰瞪了少篁一眼,拽住手臂飞快地把人拖进去,绿影也急忙闪身进入。
邯公公见状忙把门又关上,自己去了外面。
转过一个屏风,只见有个月形门,垂着绣有银龙的软帘,掀帘进去,正对着的是张龙床,四周的摆设简单,却都是珍奇异品,一壁的书卷前是一张大书桌。
龙床前跪着个人,少篁定睛一看,乃是几年来常为他诊治的刘御医。
黑鹰把少篁推到龙床前,“好好看清楚!”
床上躺着一个人,枕侧的凌乱黑发,苍白如纸的脸庞,铁青的嘴唇,昏迷着……会是金朗月吗?不是吧……一直以来,他都是精神奕奕的,哪里像这会……
“这是……皇……皇上,怎么会……”绿影声音颤抖着,手不禁抓住黑鹰。
扶住绿影,黑鹰说道:“皇上去海洲时候,在行宫被刺客所伤,未中要害,但箭上淬有毒药。”
“是……是谁?居然行刺天子!?”绿影不可置信地看看金朗月,又转头看看黑鹰。
“刺客自杀了。”顿了下,黑鹰说道,“你们三个,在这里好生照料着皇上;对外我已经交代下去,只说皇上思念月妃心切,才赶回。”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少篁冷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