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生是什么颜色的?
百种人有百样色彩,不同的心情有不同的写照。
可是对米凤轩而言,他的人生只有一片昏黄,像是发酵失败的酒,散发着酸酸的、苦涩的味道。
摇摇晃晃走在狭窄陡峭的楼梯上,随时有可能踩空跌落下去,可是米凤轩不在乎,死亡对他而言只是结束,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摇了摇手中的铝罐,喝下最后一口酒,然后颤抖着双手在衣兜里摸钥匙。
长年的酗酒使他的双手和脑子一样坏掉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开那因为潮湿而胀大的门,却没有力气走到屋里,双腿一软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算了......无所谓,躺在哪里都一样,除了还会呼吸,还有心跳,他已经和死人无异。有时会想,这样像爬虫一样活着真的没有意义,但是若真的选择死亡,又会觉得愧对自己的儿子。
儿子......
不知躺了多久,门被打开,走廊里微弱的光照射进来,让米凤轩不适应的皱起眉。
「爸......」轻轻的呼唤,带着无奈的叹息。
身体被抱起来,放在温暖的床铺上,在米速为他盖上单薄的被子的同时,他伸出手抚摸儿子年轻又俊美的脸。
儿子长得和自己很像,平和的眉眼、削尖的下巴、薄薄的嘴唇。他才十九岁,手上就结了厚厚的老茧,年轻的脸庞无法掩饰劳动的疲惫......看着米速,就好像在照时光镜,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张了张嘴,干涩的嗓子没能发出声音,米凤轩垂下手,重新陷入昏睡中。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可身体却像被卡车辗过一样,无法动弹。
依稀听到洗漱的声音,然后是硬币撞击桌面的声音,但很快声音就停止,儿子用手捂住钱阻止声音干扰到他。
「爸,我走了,早饭在锅里。」自语一般的声音响起,随后脚步声消失在大门外。
过了好一阵,米凤轩才挣扎着张开眼,缓缓从床上爬起来。
床头的小矮桌上放着一些零钱,皱巴巴的纸钞上压着硬币,这是米速所有的积蓄,全都留给了他。
租来的房子只有一间房一张床,他回来过夜,米速就要睡地铺,还要照顾宿醉的酒鬼......是他连累了儿子,明明成绩很好,却不能读大学。
也许......只有自己这个没用的父亲死掉,才是解放儿子的最好方法吧!
苦笑着把钱塞进衣兜里,米凤轩简单的洗漱一下,然后打开锅,喝着有些糊了的稀粥。
是米速煮的粥,年轻的男孩样样精通,唯独不擅长烹饪,这点依然像他,独身这么多年,唯一拿手的就是泡面。
现在天蒙蒙亮,米速走的时候想必不过凌晨五点,他忙着去打工,枯燥辛劳的生活一如他当年的翻版。
一阵阵恶心的感觉涌上来,米凤轩却早已习惯,他这具腐朽的身体拖不了多长时间,已经没有什么日子可以蹉跎了。
弓着脊背,迈着颤巍巍的步伐离开家门,米凤轩习惯性的走向超市,用所有的钱换了十几罐劣质啤酒。
明知不该这样花费儿子的辛苦钱,增加他的负担,但他控制不了自己。
只有沉醉的时候能好过一些,一旦清醒,胸口就火烧一般的疼,疼得让他的眼泪不住掉下来。
快四十岁的人,当街哭泣,是多么可笑的场景,为了停止这眼泪,米凤轩赶紧打开一罐酒大口的喝着,却忘记自己正在过马路。
昏花的眼睛看不清红绿灯,车流涌过的时候,他一如二十年前,呆立中央不躲不闪。
甚至......还前倾身体,主动地向车轮底下倒去。他不是故意寻死,只是头很晕而已......
倒下去的瞬间,脑海里闪过当年那个夜晚的情景,那是一段孽缘的开始......
米凤轩是遗腹子,家境贫寒,母亲独自一人辛苦的把他养大,却积劳成疾,四十岁就瘫痪在床,生计重担全都压在还在读高中的米凤轩身上。
课业之余,米凤轩打工身影的奔波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从早上五点到夜间十二点,超过负荷的体力劳动,让课业压力本就繁重的他,终日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
工地的前辈和餐馆的老板都提醒过他,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出意外,他自己也心知肚明,透支的身体已经很难维持这样高负荷的劳动。但他不敢停下来,就像一部年久失修的机器,一旦停止运转,就很难再度启动。
而母亲的医药费、学校的学杂费、房租水电费......无数张账单像雪花一样飘过来,他若停止,这些账单会将他彻底掩埋,再不见天日。
脑海里想象着账单满天飞的样子,在午夜骑着单车的米凤轩觉得四肢越来越沉重,摇摇晃晃的,居然骑到马路中间。
耳边响起尖锐的笛声,眼前被车灯照得一片昏白,可是他完全做不出闪躲的动作,只是呆呆的看着那辆轿车向自己冲过来。
当时觉得很恐惧,可是多年以后回想起来,如果......就那么被撞飞死去,也许就不会这样痛苦了......
但现实是,「匡」的一声,轿车为了躲避他,狠狠地撞上一旁的电线杆。
虽然没被撞到,米凤轩还是吓得从单车上掉了下来,狼狈地趴在地上,好一会儿才慢腾腾的爬起来,除了关节有些疼痛外并无大碍,于是颤巍巍的走向轿车,路灯下,模糊的看到一个男人趴在方向盘上。
「先生,你还好吧......」米凤轩伸出手想去拍那人的肩膀,那人却先一步抬起头来,冰刀一样的眼神射向他。
看起来,是个不满二十岁的青年,皮肤白皙,五官也很精致,狭长的桃花眼,尖尖的鼻子和下巴,因为年纪还小所以轮廓柔和,不过可以预见,几年以后定然是个五官深邃的美男子。
「你找死吗?」男人......不,应该说是男孩,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暴跳如雷,甚至没有咬牙切齿,只是平淡的、平静的,用快要结冰的声音说:「要死,也不要死在我的车前,血肉模糊的很难清理。」
冷凝的话语,让米凤轩有一种身处极地的错觉。
「对不起......」
「唔......笨蛋......」男孩哼了一声,米凤轩这才发现,暗红色的血液从他的额头一直流下来。
「你不要紧吧......」
男孩没有回应,掏出手机来拨打。
见状米凤轩冲动的按住他的手,迎上男孩质疑的目光,结结巴巴的说:「不要、不要......报警......」米凤轩脑海里闪过巨额的医药费和车子的赔偿金,突然觉得有些窒息。
「我没有报警!」男孩皱着眉,淡淡的说:「我没有驾照。」
「嗯?」
「我未成年。」打开车门,男孩摇摇晃晃的想下车。「我只是想叫人来送我去医院。」
「我送你去......我开车。」
「嗯?」男孩露出质疑的神情。
「我有驾照。」米凤轩苦笑了一下。
从去年开始就在工地运砖,大型机械车都开过,这种小轿车算什么。
虽然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但男孩还是侧身坐到副驾驶座,让米凤轩坐进来发动车子,随后平稳的驶上前往医院的道路。
还好,车子还能开,应该不用赔太多的钱......
米凤轩努力计算着拆东墙补西墙的办法,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直到男孩与表情一般冷的手按住他的手,才回过神来。
男孩平静的说:「认真开,我还不想死。」
见米凤轩点头,他便收回目光,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沉稳得不像未成年的孩子。
只是那只苍白的手,一直搭在米凤轩的手上。
男孩的手很柔软,碰触的感觉细腻滑嫩,可见是没吃过苦的大少爷......不知道哀求他的话,会不会放过自己?
脑子里挤着乱七八糟的事情,车子平安的开到他指定的医院。看样子他是这里的熟人,没人要求挂号之类的事情,男孩就被带到诊疗室里去包扎,然后躺着被推来推去的做全身检查。
米凤轩坐在走廊外面的椅子上,摸了摸兜里的零钱,手心全是汗。
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头上缠着绷带的男孩才走出来,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烦躁神情,见到等候在门外的米凤轩,明显吃了一惊。
「你还没走?」
「你的伤......」
「我没事!」男孩伸手在衣兜里摸了摸,掏出几张钞票递给米凤轩。「你可以走了。」
米凤轩盯着钱不敢接,吶吶的说:「是我害得你撞车,怎么还能要你的钱?」
「无所谓,反正没有大碍,而且你的单车落在路边了,这种时候不能坐公交车吧?去坐出租车回家,剩下的钱买新单车好了。」
男孩说着,目光先是落在米凤轩俊秀但面黄肌瘦的脸上,随后有意无意的扫过他磨破的袖口和短一截的裤子。
米凤轩窘迫的缩了缩脚,摇着头说:「我不能要你的钱,如果你有事找我......算帐的话,这是地址。」
将一张被汗水打湿的字条塞给男孩,米凤轩转身小跑起来,他还要去打工,晚了要扣薪水的。
低着头走路的结果是正和一个匆匆赶过来的人撞成一团,娇嗔声响起,一个衣着光鲜的漂亮女孩坐在地上,委屈的看着他。
「对不起......」
「米凤轩?」
被叫出名字,才迟钝的想起,这个漂亮的女孩好像是自己的同学,雷敏。
很长的一个梦,醒来的时候听到叹息:「凤轩......何必为难自己呢?」
平静的,像是机器发出的声音,其中,却隐隐听到颤抖的感觉。
睁开眼,光线柔和的房间、温暖的气息、沉静的面孔,以及那碰触着自己脸颊,来不及收回去的手。
他只记得,自己在车来车往的马路中央晕倒,本以为这一次定然是在劫难逃,可没想到,居然又被这家伙救了回来。
每隔一段时间就出现在自己面前,却像冰块一样不言不语的男人!
米凤轩拨开他的手,勉强的撑起身体,抿着嘴唇凝视他,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眼睛里一定是充满恨意的。
男人叫雷谨,谨小慎微的谨。
气氛有些尴尬,正巧插在米凤轩手背上的输液快完了,雷谨轻轻拔下针头,开口缓缓的说:「医生说你营养不良,还有......少喝酒,再这样下去,肝脏会受不了。」
米凤轩冷笑,那样的表情出现在他憔悴的脸上,极其不协调。
「你还有其它话要和我说吗?」
「凤轩......」
雷谨蠕动着嘴唇不知该说什么,也只能低下头,让人窒息的沉默蔓延在两人之间。
米凤轩睁大眼睛看着男人,等了好久,他依然是无声无息。半晌,他从床上爬起来,忍着晕眩的感觉说:「我告辞了,把衣服给我!」
雷谨转身拿出洗得发白,料子又薄的旧衣服递给米凤轩。
虽然不用想也知道,身上的睡衣是雷谨换的,但米凤轩还是冷冷的下了驱逐令:「我要换衣服,出去!」
命令的语气,完全不像是米凤轩的口吻,但在雷谨面前,再温柔、再像一团火的人,也会被冷却,最后活活冻死。
雷谨依言向外走,出门的时候,低声说:「你应该留下,休养一段时间。」
「以什么身分留下?」
雷谨抬起头,镜片后狭长的眼睛里如死水一般平静,「朋友的身分。」
米凤轩露出难看的笑脸:「你说过,我们从来不是朋友!」
雷谨没再说什么,关上门,留给米凤轩满室寂寥。
环视房间,一点人情味也没有的房间,是雷凤酒店的客房。
事隔多年,他依然不敢把自己带回雷家,即便那里已经没有了阻挠他们的人存在!
抱着衣服,米凤轩晕眩得无法站立,缓缓跪在地上,蜷缩起身体,痛得牙齿都在打颤。
每一次见到那个男人,心就如同被冰刀撕割一般疼!
可是为什么,他还是无法死心?那样一张永远没有表情的脸,到底是哪一点迷惑得他魂牵梦萦,难以忘怀?
屋子里,古董钟敲响,像极了读书的时候,最期盼的下课铃声。
每次下课的时候,他可以公然趴在桌子上打瞌睡,可是那一次,明明彻夜未眠疲倦不堪,他还是强打精神走到雷敏面前,露出讨好的笑容。
美丽的女孩抬起头,轻声细语道:「米凤轩,谢谢你送我弟弟去医院!」
闻言,米凤轩有些窘迫,可见男孩没跟别人提及车祸的真正原因,心中更多了几分感激。
米凤轩紧张的拉着自己的衣角,小心翼翼的问:「妳弟弟的身体没关系吗?」
「没关系,只是轻微脑震荡。」
「妳弟弟......多大了?」
「才十七岁,不过是个喜欢装成熟的小鬼!」
「妳弟弟叫什么?
「妳弟弟在那里读书?
「妳弟弟─」
「米凤轩!」被盘问了十分钟,女孩终于的不耐烦的质问:「你干嘛对我弟弟那么有兴趣?」
「唔......」雷敏的疑问,让米凤轩无从作答,无措地冷汗直流。因为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满脑子都是那个没有表情的男孩的模样......
「噗嗤!」雷敏笑了起来,眨着大眼睛说:「米凤轩,你紧张的样子真可爱!」
米凤轩涨红了脸低下头,脑子里却在想,那个男孩板着脸孔,一本正经的对自己说「我未成年没有驾照」的样子,真是可爱!
回忆初识的青涩心情,已经成了对现实最好的嘲讽。
三十九岁的米凤轩与十九岁的米凤轩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时间将一切都改变了,但不变的,居然是那份怦然心动的感觉。
换好衣服离开的时候,雷谨亦步亦趋的跟在米凤轩身后,直到他踏出酒店门口,才紧张的开口:「我送你回去。」
米凤轩现在住的房子,是三个月前租下的,不过雷谨显然知道他住在哪儿,米凤轩也心知肚明,这些年,他一直活在雷谨的监视下。
雷谨就像阴沟里的老鼠、岩洞的蝙蝠,总是躲在暗处,瞪着一双幽暗的眼睛,偷偷的注视着他,却不肯跟他面对面的把话说清楚。
抬起头,酒店硕大的招牌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刺目的光,米凤轩步伐不稳的晃了一下,雷谨赶紧上前扶住他,然后犹如同躲避病毒一样的缩回手。
米凤轩悲哀的看着这个男人。
他和自己一样,已经不年轻了。应该是拜他平日里没有表情所赐,雷谨的眼梢和嘴角没有明显的皱纹。只是三十七岁的男子保养得再好,也和十七岁的青葱少年不同,岁月对他很仁慈,但依然留下痕迹。
只不过这痕迹不在皮肤上,而在眼睛里。
那双眼睛里的沧桑和疲惫,是镜片遮掩不住的。
他还有多少时日可以蹉跎?
「为什么......把酒店的名字、公司的名字都改成雷凤?」这个问题他不是第一次问,可男人没给过他想要得答复。
男人一如每一次那样淡漠的说:「觉得对不起你。」
可是米凤轩要的,从来不是对不起,也不是雷凤集团百分之三十的股权!
拒绝了男人的护送,他慢慢的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用回头也知道,不远处一直跟着的那辆车里,坐着让他又......又恨的男人!
其实,最早的时候,是米凤轩一直悄悄的跟在雷谨身后。
当年,车祸发生几天后,米凤轩透过雷敏打听到雷谨就读的学校,放学的时间等在校门口,连续好几天都扑空。
后来再度向雷敏询问才知道,因为那场小车祸,雷家严禁雷谨开车,每天派司机来接他。但雷谨不喜欢这种被监视的感觉,于是总是从学校后面的小树林翻墙溜走。
改变了驻守的地点,果然看到书包被抛过来,随后一张漂亮的男孩脸孔从墙那端露出来。
雷谨动作灵巧,显然对翻墙驾轻就熟,但站在拐角处的米凤轩还是忍不住轻呼:「小心!」
僻静的地方凭空响起这么一声,反而让雷谨分神,手一滑整个人从墙上栽下来,幸亏地上有厚厚的落叶,他只撞到了肩膀,并无大碍。
米凤轩跑过来,歉然的看着坐在地上,头顶沾了几片枯叶的雷谨。
男孩冷峻的面孔因为头发上的几片叶子而变平易亲切很多。
「对不起,我是来跟你说谢谢的,没想到吓着了你。」伸出手将男孩拉起来,米凤轩不敢确定他是否还记得自己,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自我介绍。总不能说,我就是害你撞车的罪魁祸首吧!
「我没事。」雷谨甩了甩头,表情很冷酷,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而且我无照驾驶在先,你不用特意过来道谢。」
推书 20234-07-27 :《宠爱 下————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