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工作,同学的同学的同学扯的关系,呼啦啦的,全都挤在了公司大门口,我有幸被选上,就像皇帝选秀女。工作内容,就一跑腿的,站岗的,一大群人,跟着公司里的人到处宣传。我常怀疑,这宣传到底是搞给别人看还是弄给自己看的。
不过,有一点好处,年轻人多,几乎这所城市的几大高校的学生都占有一两个名额,关系从东边的学校扯到南边再到北边西边,感觉交际范围一下子打开了很多,所以谈话时难免有点得意洋洋,极尽浮夸之能事。
当然,为了进一步拉近关系,现在看来,那能算什么关系!大伙儿晚上常常在街上晃荡,有时不小心踩了地雷,进的是红灯区还是绿灯区也不知晓。所谓久走夜路必闯鬼,有一夜我们进了一家酒吧,当然,后来知道,随便怎么闯,若无人知路,也是闯不到这儿来的。这间同志酒吧,那时我只想到一个词,暗娼。没办法,只有这个词最贴切。
进了这间酒吧的只有三人,我们一行共九人,路上渐渐散开了。我,和另外两个人,这两个人,关系向来比较好,我和他们比较合得来。
酒吧里,当时的我还没怎么见过世面,这些放浪形骸的人,重重地敲打着我的心。那时我对爱情的理解,停留在伤感的、甜蜜的、浪漫的、柏拉图式的爱情上,同时忌讳着同性恋三字。一眼看见那么多放浪形骸的人,我想我误会了什么,有些东西正在改变,总之,整个状态是模糊的、慌乱的,就像那些交错的灯光,找不到光源。
我有一点怕,有一点想逃,对他二人说:"我们回去吧。"
他二人很狡猾地笑了,说:"还装什么装,老弟,来到这个地方就不用装了!"
是,我的确在装,我的确有一点兴奋,话既已说开,那么坦然面对吧。我们要了三杯酒,靠着桌子,这里几乎没有凳子,其中一个解释道:"看上了带回家,桌子是用来放酒杯的。"
很快他二人加入了舞池,舞池里的人扭动着身体,人流不断涌动,迷乱的灯光,强劲的音乐,裸露着的身体,铜色的肌肤,熠熠生光。我兴奋,是因为这全新的景象,同时认识到,姚亮的脸将永远干净着,而我的身体,有一天,也会变得跟他们一样。
我原想今夜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吧,但是,后来我意识到:在这个躁动的世界,你越想保持安静,你就越会引人注意。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想冷落你呢,还是见不得别人安静。
"嗨。"有人过来搭讪。
"嗨。"我朝他招呼。
"一个人吗?"他问。
"朋友在跳舞。"我说。
"你咋不去?"
"不想去。"
"第一次来?"
我想这都容易看出来?但仍装着漫不经心地说:"不是。"
他笑笑。我厌恶别人这样笑,想着他大约想把我带回家,不禁生了看他表演的心思。他身上套着体恤,比较宽松,脸上,看起来比较成熟老练,不会给人什么坏印象。
"请你跳个舞行吗?"
老天!我被吓得不轻,这,这叫什么,算什么!跳舞?这里?看看舞池里的人,那叫什么跳舞?原谅我的无知,我实在暂不能接受这样跳舞。
"你请别人吧,我不想跳舞。"说跳舞这两个字时我忍住没吐。
"我就想请你跳舞。那么,你想做什么?"
他脸上挂着笑容,我想他一定对着镜子练了很久。还有,这就是所谓的言语上的挑逗么?老实说,我初出茅庐,经受不大得住。
"什么都不想做,就想站在这儿等朋友。"我说。
"我也没什么事可做,陪你一起等好了。"
我没再理他,专心致志地等着那二人,但自从他二人进了舞池,我已很久没见着他们的影。想着他们说的看上了就带回家,难道,他们把我扔在这儿了?舞池里的人,没有减少的迹象,倒越来越多,一看时间,快一点了,天哪,咋过得这么快。我想去舞池找他们,身旁的人却道:"舞池里更乱,远比你看到的更乱,你若想去找你的朋友,我劝你别去,多半跟人走了。"
我听着没敢接话,那时我刚过十九岁生日没几天,难道今晚,就要跟一个陌生人走?又想着那二人够狠,把我带到这儿就扔了。人心,我只得咒骂人心!出去的路,我记得来的时候走的路比较偏僻,穿了几条巷,走了几条街,半夜去问路?见鬼!
我低着头看着杯子里的酒不说话,过了一会他又说道:"我的确想让你跟我走,你条件还不错。而且,很容易看出来,你很少来这里,可能是第一次,我第一次来这里时也是这个样子。"我就这样被他牵着鼻子走了。我承认,是很笨,但是有一点,我是有点渴望体验那个有点模糊概念的未知世界的。
他把我带到他家,单身宿舍,一套一的租房。我们洗澡,他说一起洗,我坚持一个人洗,他依了我,却只给我一条短裤。我的上身,骨是骨,架是架。平常我都不怎么在意,此刻却有点自卑起来,想着即将发生的事,既有点害怕又有点兴奋。
在床上他是有吻我的,但,我实在不想称之为吻,这无关技术技巧。像姚亮那样的吻,那是完全没有技术技巧可言,我的唇,偶尔能忆起他咬着我时的疼痛,我想这一生,大概就只有这一次吧。
而现在这个人,他在我身上所寻求的,完全是为了如何使肉体感官更为快乐,为了快乐而寻找快乐。寻找快乐,无可厚非,就像你要寻求理想什么的。这番话,那时我还未体味到,也只是在今天回忆时即兴所感。我得说,这还得感谢我看的那些性学著作,它们让我认识到,快乐就是快乐,无贵贱高尚平庸之分,只有一个前提,不对他人造成伤害。又及,我发祥,我们对于生活、人生最深刻的认识,也许是从性开始的,在和平年代。
扯远了,还是回到那张陌生的床吧,寻求快乐的运动后,我们的感觉,明显的,完全不同,他用他的嘴再次安慰了我一下,然后睡去。我呢,这无疑是一次极限体验,在我这短短的十九年中。暑假初,我告诉双亲,我要体验挣钱的艰辛。是的,挣钱艰辛这是一个毋庸质疑的事实,对绝大多数人来说。
而我的另一种体验,事先我没预料到,它就这样发生了,但是我有参与有决定,我把自己的身体扔到别人的床上,来检验自己的心能否承担,以及,它所能承担的极限。我想从前我低估了自己,很快,我的身体就能放浪形骸了。我和这个人,交往了大概不满一个月吧。这个人曾表示,希望能建立一种比较长期稳定的关系,他还说,再玩两年就找个女人结婚。
可惜,可笑,我想我的思想比他深刻,飞得更远。我只和他玩一个月,然后去玩新的。我也应当帮助别人来体验这种生活,并帮助他们形成某种思想。我意识到这种责任,他没意识到。皮囊已锈,但污何妨。但是,我又何以确定我比他深刻呢?这大约就是后来我常常自以为是的根源。
后来的事,我的所作所为,我的放浪形骸,无关爱情,无关他人,只关快乐,只关乎自己。但是,当你在一条路上走得太久时,虽然,这很可能是条直路,你也可能迷失方向吧。是的,你猜到了,总有一些事物出现在适宜的时候,改变你原来的轨道。你一直坚持的真理,某个时候,可能突然不屑一顾。反之亦然。生活中的未知数,是我存在的力量。
改变你的,可能只是一段文字,或者一部电影,文字和电影,为我们塑造形象理想,然后我们再在生活中去追逐实践这些理想形象。2006年新年伊始,断背山已获赞誉无数。那时候,不知情为何物的我,自以为已抛却爱情已久,并嘲笑那些还在追寻爱情的人儿。然而断背山,这是一座无法翻越的山。虽然直到4月1日我才看这部电影。之前没看,因为一直没有看它的欲望。
那一天很是沮丧,沮丧到抬头的力气都没有,昏昏浊浊地走进网吧,看到断背山,点了进去。只是这轻轻一点,从此我就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地。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小小的一扇窗外,断背山如往一样明朗巍峨,可惜Jack,你再也不在了。那些日子里,我讨厌人们动不动提断背二字,那些日子里,我不能听见木吉他的声音,这些,都会让我肝肠寸断。人世间,有断背山这样一片圣地,人的心里,也应当有一片断背山。放浪形骸是一种选择,断背山是另外一种选择,两相比较,我还是喜欢纯洁的、美好的、永恒的感情,即便它是,虚妄的。
我安静了近半年的时间,后来遇见了向天,我说,这是天意,我的安静是为了洗却尘埃等待,等待是为了遇见,遇见是为了完成。这不是一个完美的预见,我想其间总有人受到了伤害欺骗,但我向来自以为是、自我感觉良好惯了。所以,我唯一怀疑不安的是,我的爱到底有几分重?我怕自己不够爱向天。我怕我的爱是虚妄的。
我的思想如此摇摆不定,如此飘忽,但一扯到向天,这些乱七八糟的思想自然而然飞远了。面对他时,我的思维异常活跃,总是想,捉弄他。现在想起那时的日子来,也是一脸忍不住的笑意。
有一次,我给他打电话,让他来我寝室。说是想请他帮个忙,让他立刻立刻马上马上来。在我的怀柔政策下,他对我的寝室已不再恐惧。
听得他推门而入,一边喊韩枫韩枫。事先我已把门打开,不然怎么演这场戏呢。
我说向天你终于来了!快点帮我扯点纸来,我在厕所里蹲了大半天了。
向天听出我的所在,走向阳台,怒道:"你让我来就是让我帮你扯点纸?"
我说是啊,你总不能让我光着屁股在阳台上走来走去吧,我这还不是为了保证你的权益不受损,快点,心肝,再蹲下去我的双腿就要废了。
但是,哎,向天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好欺负,他再没声音。
我再喊向天向天,听得门啪的一声关掉。这下子,我可真得光着屁股在阳台上晃悠了。就像紫霞仙子一样,我猜到了向天会来,但没猜到他真的不给我拿纸。不过,我向来大方惯了,被对面的女生看见了有什么,还不是我占便宜。
但是,当我犹犹豫豫地从卫生间出来,走过阳台,想去铺上拿纸时,我的妈呀!向天!他居然大刺刺的躺在我床上。我的确不怕被女生看到光溜溜的屁股,也不怕被男人看到,但是,终有一怕呀!我怕向天看到,在这种情况下。所以,我像遇见了什么怪物似的,急忙跑向卫生间,一边大骂:"向天,你这个死崽子,让你拿点纸你都不干,现在被对面的女生看到了你满意了!"
向天走到阳台,慢悠悠地说,我能想象那是什么样的表情!"你不是要保证我的权益吗?咋又吓回去了?被女生看一回不够,还想让她们看两回?"
我讪笑道:"哪里哪里!怎么,你吃醋啦?"
"醋?"他奸笑一声,从语气上判断为奸笑,只是不知他奸笑是什么样子,不过他后面的话更狠,"醋是酸的,我咋闻到一股臭味呢!"
虽然,这实在没什么面子可谈,但是,我还是感到我的面子正在层层剥落,于是努力调整一下心态语气,软下声来,"亲亲的向天,你就别再折磨羞辱我了。快帮我拿点纸来吧,你看,我还不是十二分信任你才没带纸进来的吗!"
"你就这样糟蹋我的信任?"
糟!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这玩笑,这厕所文化上升到信任这样的高度来!我忙道:"不是,不是!宝贝!我是无心的。这样吧,你赏脸给我点纸,原谅我这次,我保证下不为例。"
听得他哼哼的声音,我又补充道:"你也可以让我做件事,只要你消气。我保证,上刀山,下火海,绝无怨言。"
"你说的?"
"当然,我保证!"
"无论什么事,你都答应?"
"无论什么事,我都答应!"
"不是在厕所里放的屁话?"
现在你总见识到了吧,向天比我狠多了。那时我可不敢去介意他的狠话,只有讨好的份,"只要你说得出,我就做得到。做不到的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我想能有什么事我做不到的。
"好。"说着他递了些纸给我。
出了卫生间,看见他站在阳台,望着远处。
我洗了手,站到他身边去。"说吧,什么事,要我保证再三?"
他依然看着远处,头也不回地说:"还没想好,哪天想好了告诉你,到时可别抵赖。"
我笑道:"别说一件事,这一辈子的事我都答应你。"
他转过头来,浅笑道:"你说得出,我可奢望不起。"
的确,那句话说着容易,听着好听,做起来,一辈子的事,太不自量力!但是,此时看到他如此哀婉动人?委屈?脆弱的样子?我的确有那么一股冲动,想要为他做一辈子的事。"不是奢望。"我说。他笑笑,没再作声。
如今他比较能笑了。"如果你不想招惹男人,就别笑。"这句话,既狠又绝望,那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能说出的话吗?如果说,我笑起来,如姚亮所说,让人没了防卫之心,那么向天的笑,让人看着不想转眼,正如他的名字,向天,他的笑脸,只有天空能够容纳,别的人,要么如我,生了据为己有之心,要么如说那话的孩子,有了摧残之意,不忍仍要为。
我们曾对着镜子讨论过他的笑。我说向天你对着别人只能皮笑肉不笑。他问怎么皮笑肉不笑。我对着镜子琢磨了一会,示范了几下,最后说,你喊茄子试试看,注意,不要想着笑,只喊茄子二字。我看着他的茄子脸,不行!这样倒显得他正专注地看着某人,太过专注,无辜地看着你,你不能不怀疑他对你有什么期待,然后,你也不能不想要遂了他的意。
"还是不要这样了,"我无奈地摇摇头,"这样吧,平时跟人说话时,微微张开嘴就可,试试看?"
他听话地微微张嘴,看着我,看着看着,他的嘴的弧度突然拉开,那笑容,就像水波一下荡漾开来,溶进别人心里去。他见我怔住,笑道:"我没忍住,就笑了。"那样子,似在为他的失笑道歉。我在心里无奈地叹口气:别人要喜欢你,那也是没得办法的事。我悲哀地发现,也许从我放弃他的笑容那刻起,就预示着我不可逃脱的悲惨命运。"以后,想笑就笑吧,把那句话忘了。"我说,说得不甘不愿。
"我只在你面前笑,行了吧?"他知道我的心思,可是我更知道,他若能在我面前无所顾忌地笑,那么,这股笑意,自然而然会带到别处。
他的寝室,我偶尔会去,不过心里又了顾忌,怕的是他寝室的人给他难堪。去了几次后,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他和他们,看起来比从前热烙了一些,而且,他们常常一起,活伙戏谑我。向天不是闹得最凶的那个,但绝对是最幸灾乐祸的那个,这里是,他的地盘,还是,他的娘家?不过,我和向天的关系,他们从未当面拥破过,我不知道,当我不在他们寝室时,向天和他们是怎样的关系。
那事,我对向天保证过的再也不做的那事,后来也有发生。我的心情,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从前的身体,在我看来,是一种资本,一种投资,借助于它来体验快乐。
和向天的第一夜,我说过是为了完成一个句式,但我忘了,完成之后又是什么呢?我想我想确定的是完成之后,爱会不会继续?然而现在又有了新问题,爱的确在继续,但这爱是由于我的愧疚才延续的吗?还是我真的在爱?我发现自己不能思考这些问题,一旦思考,又会陷入僵局,继而怀疑,怀疑一切。
都说旁观者清,你大约早已看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人和人之间最亲密的关系,大约也是从身体开始的,隐约记得别人的话:想要了解一个人,首先了解他的身体。然而别人的身体,不会无缘无故拿给你了解。从前我和别人,相互探索彼此的身体,我可以说,那是到了极限的,只是只有纯粹的感官身体乐趣,我们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将身体独立出来,不沾染任何杂质。但是,身体带给我最大快乐的同时,带给我最深远的空虚,所以,断背山才会乘虚而入,一击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