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点紫色粉末,云海炽热无比,黑蛟于其间再容不得身,蓦然长啸一声飞升,在散巾他们面前露出庞然身体。
果然似龙非龙,似蛇非蛇。说它是龙,它没有龙角龙爪,不能行云布雨;说它是蛇,世间又怎会有这样巨大、能够!翔于云端的蛇?
钟南川拔出身后的桃木剑,往岩缝中一插,便只见山峰的岩石间隙,凭空长出无数条细细的绿色藤蔓,如有灵之物,蜿蜒朝天上的黑蛟涌去。
这种高阶咒术,集合了替、辙、缚、始、循、造六道精髓,并非钟南川一人可以施展驾驭。散巾他们立在钟南川身后,同时施法。
很快,藤蔓一匝匝绕在了黑蛟的身体上。黑蛟拼命挣扎,发出更巨大的咆哮,若滚雷声动九天。
藤蔓细小,跟黑蛟的庞然身体比起来微不足道,但胜在数量多。黑蛟挣断了数十根,又有数百根替上,奋不顾身,最终缠入黑蛟坚若冷铁的鳞片缝隙,绞入血肉,如同千丝网般将它牢牢缠缚。
大师兄茅晚林所修"循之道",因循天道轮回,催发万物。那些藤蔓之所以能够生生不息,全仗茅晚林所持道术。
那些细细的藤蔓一面生长,一面开出碎碎的鲜红小花。花瓣柔软娇嫩,香气浓烈馥郁。
囚困之中,黑蛟仍不死心,在那开满花朵的藤蔓间做最后的不屈挣扎。黑色、布满鳞片的铁似身躯间,鲜红的细碎花瓣簌簌落下,伴浓香飞舞了一天一地。
散巾手执咒印法器,仰起头望向那漫天飞花,无意间却与黑蛟的双眼对上,心头蓦然一震。
虽然身躯巨大、形态狰狞可怖,但那双如黑曜石般的眼睛却流露出哀伤。湿润著,有水雾迷漫。
飞舞的血色碎花中,黑蛟流下泪水,头颅却仍旧高高仰起,朝向青天。它并不是乞怜,只是孤单和绝望。
非龙非蛇,生下来就不被承认。天地之大,没有它的同伴,没有它的归处。
散巾修行"替之道",与万物交溶互通,心思最是敏锐易感。
一瞬间,黑蛟那深刻的孤寂哀伤,散巾从未经历过的孤寂哀伤,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如同潮水般蓦然涌进心房。他的手抖了,几乎拿不住法器。
"缚神!收!"就在散巾心乱之刻,钟南川蓦然大喝一声。
柔软的藤蔓以万钧之力,蓦然将紧缚的黑蛟朝下牵扯。只听得砰然一声巨响,黑蛟冷铁般的庞大身躯裹著层层藤蔓,重重摔在离散巾他们不远处的山岩之上,激起残花碎砾飞扬,久久不散。
"捉住了、捉住了!"钟南川拍手笑道,收了法,朝黑蛟跑过去。
众师兄弟们也各自收了法,没人注意到散巾刚才的失态。
散巾站在原地,双手慢慢垂下,只觉得心中满是踌躇沮丧。明明是降服害人的精怪,明明是站在正义的一方,他不清楚自己为何会犹豫。
散巾抬眼望过去,看见不远处,师兄弟们围著小山般的黑色巨蛟,个个神情兴奋。毕竟,这是他们第一次布下这样繁复厉害的法阵,第一次降服这样庞大的妖物。
或者,比起自己来,师兄弟中的一人,更适合做三清观之主。他们不会像自己这样怀疑踌躇,也就没有犹豫,可以走向明确清晰的未来。
自己只需要跟随,只适合跟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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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擒之后的巨大黑蛟,一直半闭著眼睛卧在残花碎岩之中,如同一道铁铸山脊蜿蜒。
除了散巾外,师兄弟们都去和它交谈过,它不听不动,仿若静止了般。它得道时间尚浅,可能是完全听不懂。
散巾修行"替之道",与万物互相感应,是最有可能和它交流的人,却偏偏不敢上前。他害怕面对黑蛟那孤独的眸光,那眸光,似乎能够将他的心吸进无底深渊。
情形既然变成这样,他们师兄弟六人目前取不成内丹,没办法回三清观,就在南山结了两间草庐,守著黑蛟暂时住下。
一住,就是七日过去。
这天,师兄弟们逐个出门去了,散巾如往常般主动承担起洗衣做饭。如此,他不会有太多的机会,接近那头黑蛟和自己内心的迷惑怀疑。
"裴散巾。"钟南川最后一个出门,望向正在收拾早饭碗筷的散巾,忽然出声唤他。
散巾听出他话里的严肃,却仍然回过头笑道:"哟,什么事?是不是衣裳哪里破了,要哥哥帮你补?反正我这几天都有空......"
"你是真的准备放弃了吗?"钟南川平时跟他调笑打闹惯了的,此刻却一脸严峻的望向他,"原本、原本我以为......我们六人当中,你是最有能力和希望成为一观之主的。为什么要放弃?为了在竞争中维护兄弟情份吗?!无论结局如何,你这样做,只会令获胜的人感到屈辱罢了!"
"不、不是......不是这样的......"散巾的双拳在袖中攥紧,再也无法和他的师弟嘻笑自若,"我们六人情同手足,无论谁胜出,其余的人都不会心生不满......我明白,我一直明白......"
钟南川仍然逼视著他:"你明白就好。"
"只不过,我明白自己一直闲散惯了,又不思进取。"散巾垂下眼帘,"即使勉强做了一观之主,于我,于三清观都没有什么好处。"
他害怕师兄弟们知道自己的迷惑不安,前一句是撒谎,后一句却是实话。
的确,以他目前的心神状态,绝对没有能力和信心领袖三清观。
"只是这样而已吗?"钟南川望向他的目光渐渐柔和,却仍然充满质疑。
"是的......只是这样而已。"散巾横下心,抬眼与钟南川相望。
钟南川沉默了片刻后,终于开口:"人各有志......既然你这样想,我也不勉强你。不过,这次的观主位置,我却是志在必得,不会让给任何人......三清观是我成长的地方,我想要亲自守护它,让它在我手中发扬光大......让达官贵人、甚至天子前来朝拜,让它成为全天下的圣地。"
说完,钟南川笑著拍了拍散巾的肩膀,转身离开茅庐。
散巾第一次惊觉,自己师弟的眼睛里,充满了勃勃野心欲望。
在红尘名利之中厮杀,欲望强烈一些倒是无所谓。但对于修真之士而言,恐非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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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月凉如水,师兄弟们都睡下了。散巾一个人睡不著,只觉胸中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便悄悄披衣起身,到茅庐外走走。
此处位于山巅,天近月低,满山乱岩杂草都被映得雪亮,清晰得近乎诡异。
茅庐不远处,横卧著巨蛟缠满藤蔓、冷铁似的身躯,散巾一眼就能望见。
他不敢亦不愿多看,便在离茅庐比较远、看不见巨蛟的地方找了块青石坐下,微微仰头望向悬挂著银轮的黛蓝夜幕。
看不见令心烦乱不安的事物,就会平静下来吧。
不知坐了多久,散巾忽然听到名琴拂弦似的男声,从身后传来:"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坐著?"
散巾回过头,抬眼看到戴镶毛玉冠、一身白衣的俊逸男子立在他身后,温润眉目间流露出关切之意。
这些日子,百连受老道人之托,在暗中观察著他们师兄弟六人,以选择出最适合继任观主者。
纵然散巾已忘却百连,忘却前生,百连对散巾,始终有特殊的情愫。看到月华下散巾孤寂迷茫的神情,终于忍不住现身在散巾面前。
"......没什么,只是睡不著。"散巾低下头,想要掩饰自己的情绪。但不知为何,总觉得白衣男子那灿若星晨的黑眸,一眼就能将自己看穿,感到有些心虚。
"......"
白衣男子沉吟片刻,走到他身旁与他并肩坐下,偏头看他,"旁观者清。我比你虚长近千岁,勉强也知道些世情......有什么心事,不妨说来听听。"
白衣男子的声音,不知为何,有种令散巾依赖相信的感觉。这种感觉,仿若很久以前就存在。
夜晚又是如此静谧,让人觉得可以将心底的一切,在此刻、在这个人的面前释放出来。散巾思忖片刻后,低下头,嗫嚅著缓缓开口:"上仙......在降服黑蛟的时候,我道心不坚,我有迷惑。"
"你迷惑于什么呢?"百连偏过头看他,目光温柔。
"我说不好......但是那头黑蛟心里很痛苦,我看得到,并且感同身受。"散巾下意识伸出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襟,"我降服它时会犹豫,会迷惑......我明白我们所行是正道......但是、但是心里会非常难过。"
散巾说完,沉默了一会儿,又缓缓开口:"我这些天一直在想......纵然是为了世间的太平,纵然是为了更多人的幸福......那头黑蛟的痛苦孤寂,它的感受,是不是就可以忽视?但是当我看到它的时候,它的痛苦又是那样强烈,强烈到我根本无法忽视忘却......如果世间根本不需要龙与蛇之子,为何要生它出来,为何又要在它身上加诸苦痛烦恼?"
"......痴儿,你并非道心不坚,而是悟性过高。"百连听完他的话,轻轻叹了口气,"......你可知,这天地本就残缺,没有圆满。"
散巾悚然抬头,急急望向百连:"但是经书上......"
"经书上写得也没错。没有圆满,所以有不停轮回的生生世世,历劫以期待修成圆满。"百连望向散巾,黑眸若星子灿烂,唇角微扬,似笑非笑。
不敢说出口。有你在身边,其实就是我的圆满。
"上仙,我明白了。"散巾天资本就甚高,经百连提点,如醍醐灌顶,释然一笑,"黑蛟的痛苦,我为它的痛苦而痛苦,其实都是一种过程。而造成这种痛苦的,是我们自己本身命运决定的。如果没有痛苦,就不必出生......但是,我没有后悔过出生......黑蛟尽管孤寂痛苦,也是一直想要活下去的。"
"能够出生在天地间,本身就是一种命运。而命运,只能在其间挣扎或改变,不必苦恼自艾。是不是,上仙?"
百连微笑:"是的,并且不能逃避,正如不能逃避自己的出生。"
散巾心中对黑蛟的迷惑,并没有解开,但已经懂得去面对。如此,总有一天会解开吧。
而百连心中对散巾的迷惑,是不是有一天,也会解开?
百连不知道,但百连永远不愿解开。
"以后,不必唤我上仙,唤我百连就好。"
二十年前,你是这样唤我的。
"......嗯,百连。"散巾望著百连,黑亮的眼睛笑得弯起来,"我明白了。修道应为渡世,而非避世,对不对?"
不知为何,百连这两个字,叫得顺嘴又自然。仿若这个陌生的名字,一直被珍藏在心里。
尽管迷惑未解,但他不会再逃避了。
......
"百连,其实我从小到大,时常做一个梦......关于你的梦。"散巾沉默了片刻,"我们前生,大约是认识的吧?"
命运可以改变,但不可以逃避。
"哦,是吗?"百连望向他,只觉心动如潮,"你还记得我?"
他经过轮回,仍然没有忘记从前。
那片碧绿竹林,那眼温泉,那些年的相依相伴,那次拥吻......他是不是都还记得?
"嗯,记得一些残乱的片段。这件事原本我不想说的......但是它既然存在,就不可以逃避。"散巾笑了笑,"因为从梦征来看,我们前生所结并非善缘,所以......"
"......你说得对。"百连的面色沉了须臾,也开始微笑。望向散巾的眸光中,透著隐隐哀伤不舍,"来......我帮你。你以后,不会再做那个梦了。"
他既然不愿再提前缘,就让他忘记,只要他能够平安喜乐......那些记忆,对今生修行正道的他来说应该是种迷惘折磨吧。那些记忆,只要煎熬自己一人就足够,他无需也不必承担。
百连伸出手,玉色指尖带起一片粼粼霜华,掠过散巾的额头。
散巾闭上眼睛。他知道,他不会再梦到那个雷霆闪电的世界,不会再梦到百连的泪。
不知为何,胸口处蓦然如撕裂般的悸动疼痛,久久不息。
6
自百连替散巾施法之后,散巾有生之年第一次整夜无梦,睡到天明。
次日醒来,望著映在床前的缕缕阳光,没有预想中的轻松释然,反而觉得怅然若失。
披衣起身,见师兄弟们都还在睡,独独不见钟南川。
正在疑惑间,忽见木扉从外面被打开,钟南川兴高采烈地走了进来。看见散巾,连忙打招呼:"哟,早啊。"
散巾一眼就看到,钟南川的右手捏著颗龙眼大、流光溢彩的珠子,讶异万分:"怎么,你取出了黑蛟的内丹?"
"是啊,而且是活著取出的哦。"钟南川笑著,逐个去拍师兄弟们的床,"喂,都起来都起来!今天我们就可以回三清观了!"
很快,师兄弟们都起了床,连漱洗都顾不得,一个个披衣离开了茅屋,来到那头巨大黑蛟的面前。
一夜之间,缠绕在黑蛟身上的藤蔓尽皆枯死,花朵和藤身都呈现出毫无生气的灰褐色。而同样毫无生气的,还有卧在碎岩中的黑蛟。
如钟南川所说,黑蛟还活著。可能是因为内丹被取出的关系,它看上去没什么精神,眼眸半睁半闭。
"我不仅取了它的内丹,而且将它降服了哦。从今往后,它愿意听我驱使。"
钟南川朝黑蛟伸出手,黑蛟慢慢从地上仰起身子,枯花枯藤簌簌而落。它纵身飞升,驯服的在众人头顶盘旋不去。
"钟南川,看来这次观主之位非你莫属了!"大师兄茅晚林笑著,拍了拍钟南川的肩膀,"真是难为你,怎么做到的。"
其余师兄弟纷纷上前,向钟南川道贺,散巾也对钟南川道了恭喜。
但不知为何,看著那条盘旋在头顶的黑蛟,散巾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
前几天,黑蛟带给他的那种强烈孤独悲哀感,现在完全感受不到了。黑蛟的眼睛里没有生气,空洞得如同一潭死水。
也许,被降服的妖物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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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南川降服黑蛟之后,师兄弟们立即启程。一盏茶的时间,就回到了三清观大门前。
百连和老头站在观门口,神情有些难看。
"师父!"钟南川走在最前面,手拿内丹,一脸喜悦的迎上去,"我已经......"
老头却偏过头去不看他,缓缓开口:"南川......你走吧。"
"师父,你说什么?"钟南川有些错愕的站在原地。
老头伸出手,用食指朝盘旋在天上的黑蛟一指。只见黑蛟如块巨大的破布般轻飘飘落下,落入钟南川脚前尘埃之中,再也不动。
六人大惊失色。定睛细看,只见那黑蛟双目紧闭,已全无气息。
"你杀了它取出内丹,而且用恶毒邪术操纵尸身......死去孩童骨髓炼法器、用妇人经血画镇妖符,你真做得出!"老头满脸疲态,"你还记得观里的规矩吗?我们三清观,容不下你这样的人。你走吧,再也不要回来。"
"不要!师父!"钟南川大惊失色,手中黑蛟内丹滚落在地,面朝老头双膝一倒,跪了下去,"我修行旁门道术,也是因为它勇猛精进,威力庞大,想要用其除妖救人,发扬门楣......师父!我从小就在这三清观长大,这里是我的家,我哪里也不去!"
老头叹了口气,摇摇头,和百连一起转过身,朝观内走去。
钟南川咬著下唇,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膝旁横卧著巨大的蛟尸。师兄弟们沉默的绕过他,跟在老头和百连身后走进观内。
修行恶毒邪法,是三清观第一禁规,修行者天地不容。没有人能够为钟南川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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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南川在观外跪了三日三夜,老头始终闭观不出。最后,钟南川还是走了,离开了青城山,一路哽咽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