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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归镇,位于江南一隅。虽是小地方,却也算得上物产丰饶,自给自足。
这天,十三四岁的少年如往常般,弓著身子,蹲在家门口弄蚂蚁。
"葆初哥!葆初哥!!"邻家小妹晃著两根粗长的大辫子,跑到他身旁,伸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兴致勃勃,"我爹杀猪呢,快跟我去。等爹杀完,我让他把最好的猪下水给你。"
少年抬起头,露出张比女孩子家还要精致俊俏的脸。他目光呆滞的看了看邻家小妹,慢慢笑了,又重新蹲下:"小、小妹......我不去......"
"哟,怎么不去?"葆初身后的门,在这时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个挺著大肚子,姿容有几分妖娆的女人。
女人走到葆初身旁,伸出手揪住他的耳朵,就狠狠往上提:"你这傻子,人家小妹好心,还不快去!"
"姨......哎,您别这样、别这样......"小妹看著少年洁白贝壳般的耳朵,被拧得从红到紫,心中老大不忍。却又人小胆怯,不敢上前,只能站在原地搓手,小心翼翼的求著情。
八岁那年,葆初的亲娘去世,爹娶了后娘进门。从此,家中洗衣做饭,担水劈柴,大小杂事都落在了葆初尚稚嫩的肩膀。
十岁,因为一场大病,又没有得到及时的照顾治疗,葆初被烧坏了脑袋,变得痴痴傻傻,直到如今。
葆初好的时候,后娘尚对他嫌东嫌西。这三四年来,又只会蹲在家里吃闲饭,更是越看越不顺眼。
虽碍著左邻右舍和自家丈夫的面子,未曾刻薄葆初的口中食、身上衣,但动稽打骂,却已是常事。
葆初被提著耳朵站了起来。他显然是已经习惯了被这样对待,只垂下眼帘,一声不吭。
"蕙儿,阿初有病,别跟他计较。"葆初的父亲程倌推著卖货平车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连忙放下车子,跑到他们身边劝解。
女人松开葆初,朝程倌忿忿不平道:"你在嫌我这后娘,教训得不是?"
"哪能呢。"程倌陪著笑,走到女人身旁轻言细语,"我是怕你生气,对肚里的孩子不好。"
说完,他又转身走向葆初,揽住儿子瘦弱的肩膀:"爹现在正好有空,就陪你一起去。以后,别再惹你娘生气了。"
这后娶的填房,家里亲戚多,在镇上聚得人缘,生得又有几分姿色。除去脾气坏些,对程倌这种小商贩来说,还算得上称心。
所以,程倌心底虽疼著傻儿子,却也不愿开罪后妻。更何况,如今她腹中怀有自己的骨肉。
女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再无话可说,转身回了屋。
葆初摸摸被揪疼的耳朵,仰起脸望向程倌,不说话,黑亮的眼睛笑成两弯月牙儿,满脸喜悦──
爹心里是对他好的,他知道。
"阿初,瞧你那模样儿......"程倌揉了揉他披散至肩的细柔长发,爱怜的轻叹,"......笑得多招人疼。要不是有了这个病,若能多读些书,再长大些,怕是连高门绣户的小姐都配得上。"
"才不要葆初哥娶小姐。等我长大了,要嫁给葆初哥。"小妹一边领著他们往自家走,一边对著程倌调皮的做鬼脸。
程葆初睁著那对清澈的黑眼睛,呆呆望向小妹,对她的话似懂非懂。
程倌勉强笑了笑,看看儿子,心底却开始有些发愁。
小妹年纪尚幼,才说得出这种话......过几年葆初就成人了,他又呆又傻,就算顶著张漂亮的脸,有哪家的女孩子愿意嫁?
说话间,三人已来到小妹家的前院。
家家户户若杀猪宰羊,按此间风俗,必将其下水分送给周遭邻居,算是件不大不小的盛事。
前院里聚满了人,一头活猪被倒吊在中间木架上,已割开颈部。猪身底下摆著个大木盆,哗哗的接著猪血。
往常遇上这种事,都是由程倌来拿赠物。葆初,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
看著那白花花的猪剧烈扭动,看著它一点点安静,看著它的眼睛慢慢黯淡,葆初偏过头,愣愣的扯了扯父亲衣袖,直著嗓子问:"爹......猪、猪怎么了?"
听了葆初的呆话,旁边围观的人一阵哄笑。程倌连忙垂下头,朝儿子解释:"猪死了。"
"这、这就是死......"葆初慢慢转动呆滞的眼珠,望向身旁的小妹,声音异乎寻常的清晰坚定,"那么......明天,小妹会死。"
葆初这话,令周围众人一片哗然。程倌急了,伸手就给了儿子两记响亮耳光,又连忙对著周围打躬作揖:"这孩子有些毛病,就会胡言乱语。大家莫当真,莫当真。"
说完,程倌自觉没脸再拿人家的猪下水,拉了葆初转身便走。
葆初垂著深黑的眼,面无表情,任父亲扯著自己离开前院大门,嘴里却仍在不断念叨──
"小妹......明天会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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葆初归家后,晚娘知道没拿回猪下水的原因,自是少不得给脸色看。
但好在,有程倌插在中间打圆场,著意庇护儿子。这夜,也算无风无波度了过去。
到了第二日,葆初如往常般在门口玩了整天的蚂蚁。傍晚,全家三口围著桌子吃饭时,晚娘忽然闷闷的开口:"小妹死了。"
程倌的手一抖,筷子从指间滑落,掉到了地上──
他日里走街串巷,消息最是灵通。这件事,他比妻子知道的还要早。
中午的时候,小妹去附近小铺买点心。不知怎的,被绊了一跤,头磕在一块边缘锐利的大石头上。
顷刻间,血流满地。就这样,一个健康活泼的女孩子,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当家的,葆初这孩子怕是邪性......不然,怎么昨天在那么多人面前,刚说小妹要死,今儿就应了呢?"晚娘看了一眼葆初,眼中稍许露出些,从未有过的畏惧。
葆初就坐在她身边,却似乎没有听到,仍然垂著深黑的眼,只顾扒碗里的米饭。
"别瞎嚼。自家孩子,哪有什么邪性。"程倌俯下身,将地上的筷子捡起来,拿手边的抹布擦擦,又接著用来挟菜,"葆初有病,话自然是乱说,偶尔碰上一句两句,也是有的......小妹出事,是她的命。"
晚娘听程倌讲得有理,自己再坚持就显得过于刻薄,也就不再往下说。
但似乎,总觉得有些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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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葆初家和小妹家,是来往极勤的。
但自从小妹出了事,两家人再也没有来往过。甚至,在街上迎面遇到,也只会擦肩而过,互不招呼。
说起来,也怪不得小妹家人。自己好端端的女儿,被人头天说要死,第二天就真的死了。
就算知道那人是个傻子,是误打误撞言中。心里,总还是横著根取不出、拔不掉的刺。
小妹家人念著从前的情份,没到程倌家砸锅掀屋找麻烦,已经很不错。
这些事,对永远懵懂的葆初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他仍然每天蹲在家门口弄蚂蚁。只是,不再有晃著两条粗辫子的邻家小妹,兴高采烈的来找他玩。
这天,葆初刚在地上砌好几条土沟,正准备引蚂蚁往里面爬的时候,一只穿著粗布鞋的脚,狠狠碾上了他的手背。
葆初听到了骨头硌硌错位的声音,看到鲜血从指缝间慢慢泌出。
他呆呆的抬起头,用一对笼著泪雾的漂亮眼睛,望向那只比他大上一两岁,却比他强壮高大许多的少年,嘴里发出断续的乞求:"不要......疼......疼......"
少年的身后,站著三四个和少年岁数相若的男孩子。
"疼?你也知道疼?!"少年狠狠的说著,脚下越发用力,"小妹对你那么好,你却把她咒死了!要不是这几天爹关著我,我早就出来找你算账!"
少年就住在小妹家附近,偷偷喜欢了小妹好几年。葆初却不认识他,也听不懂他的话,只摇著头,泪水一颗颗似珠子般,不停沿著脸颊滑落。
"打他!今天就把他打死,给小妹抵命!"少年招了招手,身后三四个男孩子一拥而上,将葆初脸朝下,按倒在地。
顿时,拳脚如雨般,落在葆初的身上。
那领头的少年恨著葆初,平素又是个心狠胆大的。他捡了块砖头,重重砸向葆初的两条手臂。听到咯嚓两声脆响,知道折断了以后,又将葆初的十根手指砸得血肉模糊,指骨全部粉碎。
葆初先还仰起头,用力惨嚎了几声。到最后,只能趴在地上动也不动,发出细细的,如猫叫般的抽泣呻吟。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还是邻居太婆听到动静,拿了笤帚颤巍巍走出来,指著那群打得兴起的少年就骂:"小杂种们,欺负一个傻子,算什么本事!!"
少年们瞒著家里出来做这种事,究竟情怯。见有人近前,连忙住了手,讷讷的退到一旁。
太婆见葆初卧在地上,全身是血,不停的颤抖痉挛,刚要去扶他,察看伤势,却见程家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葆初的晚娘挺著肚子,从屋里走出来,看了看周遭的情形,笑道:"孩子们打打架,是常有的。我看葆初这伤也不怎么碍事儿,大家都散了吧。"
说完,她走到葆初身旁,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别在这儿挺尸现眼了,快跟我回去!"
葆初的手臂和指骨全被砸断砸碎,听了她这话,却仍旧强撑著身子,颤抖著,硬靠双腿的力量,坐了起来。
"瞧瞧,我说不碍事儿吧。"晚娘笑得一脸得意。
葆初俊俏的脸上,满是泥尘血渍。只有一对眼睛,仍然深黑清澈,望去令人惊心动魄。
他面无表情,慢慢转过头,望向站在一旁,神情仍忿忿不平的领头少年,声音坚定清晰:"三天后......你会死。"
说完,他低下眼帘,从地上站起来。垂著两条断了的手,摇摇晃晃,脚步不稳的走进家门。
却全不知,身后的所有人,都为他留下的这句话,心胆俱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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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的时间,转瞬而逝。
傍晚,程倌如往常般贩完货回到家中,不由得长长松了口气。
这几日,因为葆初的关系,领头少年的父亲将少年锁在家中,不让他有任何外出的机会。
这样就好。等今天过去,葆初能咒死人的传闻,就会不攻自破吧。
热气腾腾的饭菜已在桌子上准备齐全,葆初和晚娘坐在桌旁。他两条手臂吊在胸前,深黑的眼垂著,眼珠子动也不动的盯著鞋尖看。
程倌走到儿子身旁坐下,舀了碗骨头汤,端到儿子面前,一勺勺喂他。
葆初看到程倌来了,仰起脸望著程倌笑。然后,乖乖的一口口喝下父亲送到他嘴里的汤。
看著儿子这样,程倌心里忽然觉得一阵酸楚。
三天前,他回到家中,发现葆初浑身是血,双臂和手指以不正常的角度扭曲著,窝在家里的墙根处不停的发抖。程倌当下什么都来不及想,连忙扯了儿子去看镇上的大夫。
大夫说,葆初手臂倒是可以接上,但手指伤得太厉害,筋脉都被砸烂了。纵然长好,今后怕是连个杯子也握不住。
"葆初......爹在的话,还可以给你喂饭喂汤。等往后,爹必定走到你前头,又有谁能照顾你?"程倌边喂儿子,边长长的叹气。
葆初虽不知程倌为何伤心,但见他的神情,也不由得难过,扁了扁淡粉色的小嘴,黑亮的眼中慢慢泛上层泪雾。
正在这时,程倌一家三口,忽然听见了巨大的砸门声。
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看见一群提著扁担家火的大汉,从被砸烂的门外闯了进来。
后面跟著的一个清瘦男人,怀中抱著满脸鲜血,已经死去的领头少年。
"这是怎么回事?诸位高邻,有话好商量。"程倌放下手中碗筷,连忙上前,对著那些人团团作揖。
"你家的傻子,终究把我大哥儿子咒死了!我们也不要别的,只要他偿命!"为首的大汉声若洪钟,恶狠狠望向坐在饭桌旁的葆初。
一连三天,这清瘦男人怕出事,都把儿子关在家里。谁知,就在第三天快要过去的时候,从前插在屋梁上镇邪的杀猪刀不知为何,掉了下来,堪堪刺入少年的头顶。
葆初偏过头,怔怔望著这幕,心内一片迷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大汉的话音刚落,就有人上前,一把抓住葆初细软的长发,将他从长条板凳上揪了下来。同时,带倒了饭桌,碗盆的碎裂声接踵响起,汤水饭菜淋淋漓漓洒了一地。
原本坐在葆初身旁的晚娘,连忙闪身,躲到屋角一旁。
"爹......爹......"
一根粗糙的麻绳,被挽了个活结,套入葆初的脖颈。他纵然痴傻,也隐隐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在那些人的手中,如脱了水的鱼般挣扎。
"诸位!诸位!"程倌爬到抱著少年尸体的男人脚边,重重磕头,大声哭著哀求,"事已至此,我也不求高邻们放过葆初......只是天下父母心一般,只求缓过这今夜,也好准备两个孩子的后事......"
男人见程倌哭得哀切,又见他将额头磕得紫红青肿,心中也不禁怜悯──
的确,天下父母心是一般。
"都住手吧。"男人仰起头,长叹一声,"纵然真是咒杀......也是肃儿有错在先......再说,就算杀了他,肃儿也活不过来......何必,再让另一家人伤心。"
说完,男人摇摇头,佝偻著身子,灰心的抱著怀中少年尸体,一步步,缓缓离开了程倌家门。
见那男人不再计较,那群大汉也无话可说,放开葆初,骂骂咧咧的砸了程家一些东西后,也就纷纷散了。
夜深人静。程家屋内,只余满地碎片狼籍。
葆初晚娘一屁股坐在屋内硕果仅存的椅子上,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家里被砸成这样,日子没法过了!"
"家里东西,终究还可以再置。"程倌走到葆初身旁,心里也著实有些恼恨,咬著牙,伸手就给了儿子两记耳光,然后将儿子提著衣襟,从地上拎了起来,"今后,我只把你这惹祸的东西锁在家里,看你再到哪里去咒人!"
葆初两边的脸颊渐渐红肿起来,呆呆的望著程倌。
自从亲娘去世,这是爹第一次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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葆初被关进柴房,已有两月。
每天每天,他都只是在那一小片活动范围内,看窗棂处照进的日光从东往西,又看著月光从西往东。
面前是一个灰黑油腻,装著食物的碗。他双手虽已长好,却如镇上大夫所说,连握住杯子的力气都没有。
所以,吃东西的时候,只能趴在地上,像家养的猫狗般,一口口舔食。
程倌平素在外贩货,怕晚娘看不住,让他逃出去惹祸,又请镇上的铁匠在他细细的脚踝上,焊了个厚重的铁环,连上粗大结实的铁链,锁在屋梁处。
但他还是会笑。
每天傍晚,程倌来看他,亲手喂他吃东西时,他都会对著爹爹露出喜悦的笑容──
爹爹是对他好的。他无条件的,相信这点。
但晚娘再过三四个月就要临盆。近些时候,程倌忙里忙外,心思放在别的地方多了,照顾想到葆初也就少了。
这天从清晨直忙到深夜,程倌昏了头,回来便睡,竟忘了给儿子送水送饭。葆初晚娘如今身娇肉贵,自是更懒待动身。
葆初就这样,被锁在柴房里饿了一整天。
夜幕降临,饥饿感像火般灼烧著他的肠胃。然而,这并不是令他感到最难过恐惧的地方。
一天里,他眼巴巴盼望的,就是傍晚时,爹爹来到柴房给他送饭。那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天都黑了,为什么爹爹仍然没有来?是像娘一样永远离开,还是不要葆初了?
他要见爹爹!他要去找爹爹!!他要......
黑暗之中,葆初撕心裂肺的哭喊著,用手肘撑著身体,拼命朝柴房门的方向挣扎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