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惟钧不知他为何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只见那军官行了个礼,已先行退下,于是走上前去。杜禹坤继续道:“方才黄团长出市巡查,取了些郊外的泉水来,我已吩咐下去,用那水烹调太白鱼头,必定不同凡响。”
“这济南市内遍布名泉,又何需往郊外取水?”许惟钧装作随意询问,心中却是暗暗纳闷。
杜禹坤道:“黄团长说那泉水名为‘鹿跑泉’,很有些仙灵之气,甘冽也不输市内大小名泉,我们不妨午餐时品尝一番,可好?”
许惟钧点头说好,可实际上哪还有心情吃饭,只盼着午夜到来,他可尽快把这条线索报于组织。
当晚战事却有了大变故。
许惟钧正在房间里等待小秋他们来,只听窗外人声喧哗、脚步杂沓,还有人嚷嚷着:“快快快!”
出事了!
他第一反映是小秋他们被人发现了,再细听下,又觉不像,好似是驻军正在整队集合,再后来,汽车喇叭声、军马嘶鸣声刺入耳膜。
有个士兵没有敲门就推开了他的房门,脸上还糊着汗,急喘着说:“大帅命我来接您!”
许惟钧问道:“接我去哪儿?外头怎么了?”
那士兵道:“孙宝琦的鲁军打回济南来了,大帅命我们所有军队天亮前要撤出市区。”
“不战而逃?你们大帅可真是条汉子啊!”许惟钧冷笑。
“许先生,我们快走吧,迟了就赶不上大部队了!”他朝窗外看了眼,屋外也像配合似地鸣了几声车喇叭。
“我们驻扎在哪儿?”许惟钧心知与小秋讲定的时间快到,只得能拖就拖。
“这个我就不晓得了,这些只得上级军官才知……”那士兵话还未完,只见身侧黑影闪过,他脑袋一歪,倒在了地上。
“小秋!”许惟钧喜道。
来人正是小秋。他收起砸晕那士兵的枪柄,说道:“许大哥,我们走!”
许惟钧道:“门外……”
小秋笑笑,用手刀作势朝自己脖子一划:“他们的大部队已经出了府,你门外的几个小猫小狗都解决了,等你的那辆车正好可为我们所用。”
“小秋,许大哥都忍不住要佩服你。”许惟钧也笑了,“对了,我想去郊外‘鹿跑泉’看看,军火库很有可能就在那附近。”
小秋叹着弯腰作了个揖:“许大哥,让我说什么好?这么多年了,真正让我心服口服的只有你一人啊。”
许惟钧道:“少贫嘴,还未证实呢。”
小秋道:“好,就让我们走一遭,看看这杜大帅收了哪些宝贝!”
话说杜禹坤的专车在大部队前方行驶,眼见快出城门,却仍未见接许惟钧的车子赶上来。杜禹坤皱起眉头,敲了敲车玻璃,车旁骑马的亲卫军官立刻靠上前来。杜禹坤摇下车窗,说:“给我一路搜回去,看许先生的车驶到哪儿了,速速来报!”
亲卫军官道了声“是”,调转马头,逆着绵延的行军队伍向行辕方向而去。
车内还坐着个陆军副司令,拿了张地图端研:“大帅,我们还是退到百里外较为妥当吧。”
杜禹坤有种难言的不详之感袭来,再没了兴致谈论,只摆摆手:“至多五十里外。”
那副司令道:“可是离城太近了容易暴露啊。”
杜禹坤侧过脸来,目光中浸透阴戾之色,他一字一句说:“别忘了,我们现在可不是退兵!我要的是活捉孙宝琦。”
副司令连忙点头道:“是!大帅!”
“孙宝琦连夜离开济南时如同丧家之犬,不出一个月却已纠集了数万名精兵打了回来——我定要找出他背后的人!”杜禹坤一拳打在沙发上,震得那副司令身子也是一抖。
再过了些辰光,大部队都已出了城门,停在一处村庄休憩,一路寻回城内去的亲卫军官终于赶了上来,把所见一切上报,杜禹坤听闻,脸色已是大变。
“接他的车子不知踪影,三名士兵一死两伤。”杜禹坤喃喃重复着,陡然转头朝副司令喊了声:“下车!”
那陆军副司令已是懵了:“大帅……您……我……”
“少废话,下车!”杜禹坤又大吼了一声。
副司令吓了一跳,开了车门跳下车来。
“你们两个,上车。”杜禹坤点了车旁两名亲卫军官。
“大帅,您不是回府里去吧!鲁军就快打进城啦!”副司令双手死死扒住窗玻璃。
“无论我是否来得及赶回来,你们千万别错过返攻时间。”杜禹坤突然从车窗中伸出手来拍拍他的臂膊,“你是最早跟着我的八百死士中最精干的,你领兵,我很放心。”
陆军副司令一怔,刷地挺直腰身,行了个军礼:“是,大帅!”
杜禹坤拍拍车顶,说道:“我们走。”
第十一章
鹿跑泉位于济南城郊锦阳川北面的一道山峪中,水塘就夹杂在参天古树间,暗夜中看不真切,只听得见耳畔水流如幼鹿哀鸣,徒增了些许幽怖。
许惟钧举着火把带头,小秋走在中间,另一位在济南负责接应的兄弟——被大家唤作的老严的中年汉子押后。三人围着泉区绕了一圈也未发现附近有任何象样的建筑,再往前倒是有十几间村屋,但看上去破败陈旧得很,没有一丝人气儿。
许惟钧不禁怀疑起自己下决断时是否太过武断了,三个人在泉边休息了片刻后,他开口道:“这么办吧,老严小秋你们先回车子里,我再找找,天亮前无论有无结果,我都会回去找你们。”
小秋道:“我跟你一起去找!老严,山下若有什么情况,鸣枪示意。”
老严晃晃手枪,道:“没问题。”说着往山下走了。
两人又寻了阵,终无所获。许惟钧立定,环顾四周暗影幢幢,只觉窒息,他想起了那人斜睨的目光与略带讥诮的笑容——“如果我是杜禹坤,会把军火藏在哪儿呢?”他说着,却是在问自己。
小秋好奇地看他抬眼向那排破旧村屋望去,问道:“许大哥,你该不会是以为……”
许惟钧道:“不看看怎么知道?”他举高了火把径直往前走去,小秋叹了口气,快走几步也跟了上去。
许惟钧来到第一栋屋子前,只见所有门窗紧闭,蛛网遍结的窗后却有厚实的墨绿色油布遮挡,再看那大门上是特制的大铁锁把关,小秋一瞧连连吐舌头。许惟钧朝屋后指指,小秋点点头,两人查看起其余的几间房屋来,可是每一间都是同样的装置,让外人很难瞧出原委。
两人在大铁锁前默默站了会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拔出了枪。
这时在屋旁不起眼的草棚子里却亮起了火光,有个男人粗声粗气地问:“谁啊?”
许惟钧喊道:“过路的,想讨口水喝。”
男人提着裤子从棚子里走出来,朝他俩狐疑地看了眼:“你们哪儿的人?深更半夜的怎么上这地方来了?”
许惟钧道:“我们北边逃过来的……”说着观察起眼前人,见他虽是普通农家装扮,举动语气却无一处像个农夫,于是朝小秋使了个眼色。
小秋一个箭步扑上前,把那男人掀翻在地,用手枪对准了他的脑袋。许惟钧则冲进草棚,趁剩余几人还在半睡半醒间,一下子便控制了局势。待他走出来时,小秋已甩着一长串钥匙笑嘻嘻地等着他了。
直隶大军的军火库果然非同凡响,许惟钧和小秋也算是在大小斗争中打滚了许多年,各种武器也见得多了,但一进这军火库还是被它镇住了。只见这十几间库房内小到手枪子弹,大到坦克大炮应有尽有,而许惟钧深知,这里的每一件武器都代表着杜禹坤的无上野心与气魄,他已走得太远,还有谁能把他带回原点呢?
小秋张大嘴巴呆了好久,忽然结巴着说:“许……许大哥,怎么办?这么……这么多好东西!”
许惟钧抄起一把勃郎宁手枪,眯起眼朝远处瞄准,说:“把老严叫来,天亮前,我们能搬走多少,就搬多少!”
小秋欢呼了一声,在自己衣袋裤袋里装满了枪支与弹药,一溜烟跑了出去。
许惟钧独自在屋内呆了阵,不见小秋与老严归来,却听山林中似有马蹄声由远及近,他握紧枪走出门去,藏身在屋前的草垛后,静待客来。
已是凌晨时分,山林间升腾起了薄薄雾气,虚缈缠绕,沁湿了许惟钧的衫子,透出阵阵凉意。马蹄声步步进逼,眼见三骑从幽暗处乍然现身,为首一人身披帅服,策马扬鞭之时身体却似微微倾斜,待定睛一看,此人正是先前有伤在身的杜禹坤!
许惟钧暗暗吃惊,他心知杜禹坤早该率领大军撤出了济南,又怎会在这个时候现身于此地!
杜禹坤在库房前停下马来,朝敞开的大门看了眼,又对身后两名亲卫军官点了点下巴。
两人颔首,立刻下马入屋去查探了一番,不一会儿出来道:“大帅,库房里没有人,但架子上缺了几把枪和少量弹药。”
杜禹坤也下得马来,低声道:“他果然来过了。”
一个军官说道:“方才我们在山下发现了那辆空车,他们很有可能尚未下山,我们是不是该把此事报到总部,请那边派搜查队过来围捕?”
许惟钧一听那“空车”,心想老严应已跟着小秋朝山上来了,难怪没听到他鸣枪示警。
却见杜禹坤用鞭子啪啪啪敲打着靴子上的马刺,说:“不妥,反攻时机分秒必争,不容有任何阻碍。”
“那大帅的意思是……”那军官问道。
“先去看看那帮废物!”杜禹坤将鞭子往地上狠狠一抽,一时间尘土飞扬。
两名军官咳嗽了几声,连忙奔向一侧草棚,见里头驻守的五人被草绳五花大绑,晕的晕,伤的伤。他们解了绳结,推醒那几人,却见他们仍是东倒西歪,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
不知何时起杜禹坤已站在了那草棚门口,不出一声,只是掏出了别在腰间的手枪,抬手便是两枪,本就倒在地上的两名士兵脑袋一歪,顿时就咽了气。
剩余三人吓了一大跳,跌跌撞撞地支起身子来,颤声道:“大帅……大帅饶命……”
杜禹坤没再看他们,转身朝棚外走去,问:“他们有几个人?”
“我们看到了两个,不知还有没有其它人埋伏在此。”一人小心翼翼答道。
“两个么……有一个必然是他吧?”杜禹坤笑了笑,突然神情一凛,命令道,“我们现有六人,正可各守一方,务必把反贼一网打尽!”
众人再不敢怠慢,齐齐行一军礼,各自向着库房四周走去。
许惟钧听闻,朝那林子深处望去,心中很是焦急,只怕小秋他们还不知此地情况有变,一头扎了进来,岂不是被杜禹坤抓了个正着?
此时已有一人走到草垛边来,用手捂着额头上的伤口,应是那个早先被小秋打伤的士兵。许惟钧不容自己再有片刻犹豫,看准时机,侧身抱住那士兵双腿,一把拖入草垛,扭断了他的脖子。哪知这人断气前双腿急速抽缩,一下子踢倒了草堆,惊动了其它人。
许惟钧却是一转念:正可趁此机会警告小秋他们!
他掏出先前在库房中取出的新款勃郎宁手枪,对着跑在最前头的一个士兵就是一枪,来人应声倒下,正欲对准第二人,后脑勺上却已被冰冷之物抵住——
“许先生,得罪了。”
许惟钧转过脸,正见一名亲卫军官举枪指住他,另一手搜他身,取走了他手中和身上的两把枪。他没有挣扎,只是缓缓站起身来,拍了拍粘在衫子上的稻草秆子。
杜禹坤也已走了上来,望住他,颇有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惟钧啊惟钧,只怨我太大意,什么太白鱼头,什么鹿跑泉,对着你,那是说得的吗?”
许惟钧用力甩开从身后揪着他肩头的手:“杜禹坤,你收手吧!”
杜禹坤朗声笑:“收手?哈哈!”
许惟钧径直朝他走了过去:“你父亲给了你身份,你养母给了你金钱,虽说其间多少屈辱不为外人所知,但这些年来他们的一切都被你利用彻底了,可以说你什么仇都报啦!何况如今你已坐拥三省,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仍是笑,淡淡吐出一句:“区区三省焉能饱腹?”
许惟钧停住脚步,抿牢了嘴唇,低下头来。
杜禹坤微微俯身,在他耳旁道:“就算我现在可以放下一切,你又能放下所有仇恨与怨毒吗?”
许惟钧咬牙不语。
杜禹坤轻轻点头,叹了口气:“这才公平。”
许惟钧一直垂着脸,直到听了这句话,仿佛被什么刺着了似的,心头震颤着抬眼朝他看去——杜禹坤却早已别过了脸去,这使他蓦然想起了那一年冬日里,莲香楼狭仄楼梯上的四目相对,点滴铭心。
许惟钧没想到的是小秋与老严早在他们说话那阵已经埋伏在旁,杜禹坤离开他身旁的那一瞬正是开火之时。
许惟钧身后的亲卫军官最早在枪声中倒下,死去时留下了一张惊骇的僵硬脸容。
许惟钧立刻伏下身子,只听杜禹坤大喊了声:“反击!”刹那间火星四溅,枪声四起。有人在不远处重重倒下,似乎是小秋的声音,带着些哭腔:“老严,你醒醒!”
许惟钧悄悄摸过那死去军官手中的枪,瞄准了贴身保护杜禹坤的另一名亲卫军官。一枪毙命。
小秋从阴暗处跳出来射中了身边杜禹坤仅剩的一名卫兵,但他的身形已暴露在外,被杜禹坤连射数枪。
他捂住腹部跪倒在地,挣扎片刻,又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杜禹坤还想继续开枪,弹匣却在这紧要时刻空了。
他拖起伤腿蹒跚着向库房跑了几步,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子弹再次射穿了他的腿骨,他回过头,脸面上说不清是哭是笑:“真滑稽!我拥有供十万廿万军队打仗的弹药,想不到今天却要败在没有子弹上!”
小秋已是满身血污,眼神迷散,可他还留着一口气,一步步走近他,再次举起了枪:“我要替静汶姐报仇!”
许惟钧大喊了声:“小秋!”
小秋却是置若罔闻,用尽全身气力将枪眼对准了杜禹坤的胸口。
许惟钧仿佛被铁镣拴在了原地,再也无法动弹。有那么一瞬,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他应该还在广州那间闷热的办公室内,静汶和小秋在身边唧唧喳喳谈笑着,他也在笑,随手翻阅起当天的报刊,或许其中还夹杂着一两封来自北方的信件,令他有片刻的失神——
只听砰砰两声枪响,再次定睛看时,却见小秋的口鼻间已喷出血柱来,他挺拔的身躯在这时就如枯萎的秋叶般单薄,风儿一吹便轻飘飘地划落在了地上。
许惟钧扑上前去探了探鼻息,已然是死了。
上百个士兵在转眼间围到杜禹坤身旁来,是谁开的最后两枪已是无关紧要了。
“大帅,请恕我们增援来迟。”几名军官见杜禹坤坐在地上,腿上满是血污,脸色大变,忙传令军医前来。其余士兵有的匆忙卸下许惟钧的枪械,有的四散检查起死伤人员来,一时间纷乱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