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惟钧却是一言不发,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前方。
王臻礼不乐意了,也走到露台上来瞧:“许大哥,看什么这么入神呢?”
许惟钧伸手指着远处空中:“好一群鸽子!”
王臻礼正嘟哝:“那有什么好看的……”却听许惟钧压低了嗓音:“那个卖报的有些奇怪。”
王臻礼吃了一惊,脸还扬着,眼珠子却已机敏地转向下方,只见一个穿着灰色布衣的年轻男子在楼底下转悠,不时扬起手中的报纸叫唤两声“早报早报”。他看了好一阵也未觉得有何不妥。
许惟钧开口道:“这楼底下有卖早点的,有擦鞋的,他们总是在这里摆摊,显然是互相认得的,可那卖报的却没人认得。”
王臻礼再偷偷看,果真见其他几个小摊贩不时说笑几句,但谁也没和那年轻人讲过一句话。他轻轻道:“许大哥,佩服佩服。”
许惟钧转过身子回房去了,丢下一句:“别忙说,又兴许那人是新来的。”
王臻礼哑然失笑,这时他方觉得许惟钧大不了他几岁,仍藏着好些青年人的可爱习气。他下楼去买了两份油条豆浆,又去和那卖报男子聊了几句,买了份早报,细细观察之下终无所获。
待他啃着油条上楼来,许惟钧已换好了白绸衫子。“怎么?要出去。”王臻礼急忙把剩下的半根油条往嘴里一塞。
“不是我要出门,是有人要上门来。”许惟钧扬扬手中的拜贴。
王臻礼立马猜了出来:“孙定曦!”
许惟钧苦笑着接过早点,又抽出他手中的报纸来看,头条是“半年收复两省,直隶大军昨获袁总统嘉奖”,一旁配着相片:袁世凯正在将一枚勋章别上杜禹坤的军服。相片中的两人都侧着脸,神情模糊,但许惟钧却发现自己几乎能够清楚看到杜禹坤在那一瞬的不屑眼神与志得意满的笑容。
——我要你留在我身边,看我开疆劈土,助我夺得天下!
他想起他曾说过的话,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许大哥,姓孙的到啦。”王臻礼叫道。
许惟钧移开了目光,远远地朝那露台下一望,果真见辆黄包车已晃悠悠地进到里弄来了,车上那人一袭米色西装笔挺,头发梳得溜光,不是孙定曦是谁?
两人互对了个眼色,王臻礼已进入角色:“先生,我下楼迎去。”
那边孙定曦下了车,笑吟吟地抬头打了个招呼:“杜先生,早啊。”
许惟钧微微颔首,说:“孙先生,真乃贵客啊。”
王臻礼把孙定曦请进门,又去倒了茶伺候他在客厅里坐下了。“这是朋友送的‘君山银针’,孙先生不妨试试。”许惟钧说着走下楼来。
孙定曦端起茶杯深深吸一口气,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许惟钧:“是啊,比起龙井碧螺春那些个,倒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许惟钧不理会他的言外之意,开门见山问道:“别怪杜某性子急,今天见了你只想问一句,那筹款之事,与令尊商量得怎么样了?”
孙定曦笑道:“我这么早过来,本就是向许先生您报备此事的。袁世凯其人狼子野心路人皆知,而这两年杜禹坤势力发展迅速,多次挑起内战,把直鲁豫三省搅得鸡犬不宁,家父听说后很是忧心啊。此次先生亲自前来提出要筹款备战,我们孙家一向爱国为民,又怎么能坐视不理呢?”
许惟钧再道:“这么说——款子有着落了?”
孙定曦品了一口茶,啧啧道:“放心吧,过几天家父要请您来寒舍吃饭,到时定把款子签于您名下。”
许惟钧微笑着拱手道:“那真是有劳了。”
孙定曦回礼道:“客气客气。如今正事说完了,那么我们就来谈谈闲事吧。”也不等许惟钧问他是何闲事,孙定曦已接着说道:“杜先生抵沪也有几天了,每日都忙于公事,想必并无机会去街上逛逛,今日不妨就让小弟我略尽地主之谊,带您出外走走可好?”
王臻礼在旁听了,暗暗朝许惟钧递眼色,示意他不要跟姓孙的出门。
许惟钧却道:“好啊。我正想找机会谢谢孙先生你,这顿午饭就算我的啦。”又侧过身对王臻礼道:“你别跟来了,就在家里呆着吧。若老家有人捎信来问,你回个话说一切都好,让大家放心。”
王臻礼听出这“放心”二字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于是道:“好的,先生。”
孙许两人走出门去,孙定曦指着门口停着的黄包车说道:“我原本想开车过来的,可才一出门就见这秋天的日头刚刚好,便要阿二拉了车来,也好一路上晒晒太阳。”许惟钧这才认出这个头上戴着瓜皮帽,颈上围着汗巾的车夫正是他的随从阿二。
阿二是个活络的小滑头,瞧见主人领着客人走近了,便利索地拽起汗巾在座椅上啪啪拍打几下,还应景地吆喝了一声:“两位大爷,快快上座吧!”招得孙定曦在他头上弹了个“爆栗”,笑道:“臭小子,就你废话多!”
许惟钧也笑:“看他身子骨也不算顶厚实,要拖动你我二人谈何容易?要不我再叫一辆吧。”
阿二忙道:“杜大爷,快别为小的身子骨操心啦,为两位拉车可是小的荣幸啊。”
“杜先生就别推辞了,至多到了目的地多给他些赏钱就得了。”孙定曦说着就要伸手去扶许惟钧上车。
许惟钧却是不露声色地一避,自己已灵巧地跳上车去,说:“那杜某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孙定曦倒也不觉尴尬,只把伸出的手插回西装裤袋,也潇潇洒洒地跨上车来。
幸而“庆福里”离他们要去的地方并不远,阿二一面拉车一面还能匀出气力来说说话。
孙定曦说:“前面就是大马路了。”
阿二便说:“不去大马路逛逛就等于没来过这上海滩呢。”
孙定曦问许惟钧:“你晓得为什么这路称之为‘马路’吗?”
阿二已抢着说:“这边上有个跑马场,从前这一路上都是洋人骑马来来往往的。”
孙定曦朝阿二狠狠地瞪了一眼。
阿二埋头拉车,对自己背上的白眼一无所知。
许惟钧随孙定曦出门的初衷不过是利用其声名在光天化日下制造“孙大少陪同一位神秘的杜先生出游”的舆论,并希冀这种言论早日传到天津去,不过此刻他倾听孙定曦和阿二一搭一档地导游,任微风轻抚梧桐,阳光洒上了脸孔,顿觉好久没这么舒心放松了——不觉微微一笑。
殊不知这一笑已被孙定曦捕捉了去,心头上又是一顿。
阿二终于在一个三岔路口旁停下了车,回头抹着汗说道:“两位大爷,到啦。”
只见街角有栋高楼,大门上挂“新新舞台”四个镏金大字,两侧则密密麻麻地摆放着戏牌和花篮,许惟钧道:“原来孙先生是邀我来这儿看戏呢。”孙定曦不语,笑着往头顶上指指,许惟钧颇为不解,只得顺着他的手指朝上望去,原来楼顶加盖了玻璃厅棚,一侧高悬着广告牌——“楼外楼”。
“众所周知杭州有家‘楼外楼’,可人家那是餐馆,不希奇,这儿也叫‘楼外楼’,却是个游戏场……”孙定曦笑道,趁许惟钧不注意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不如我们一同上去瞧瞧。”
许惟钧吓了一跳,可他再也不是当年被一个眼神或一次握手就会乱了心神的无知男孩了,他几乎是很自然地反手回握了孙定曦,又松开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放心,我跟着你上楼,不会走丢的。”
孙定曦无奈,只得在前领路了。
三人刚来到楼顶,阿二就兴奋地跳将出来,指着玻璃房门口一排形状古怪的镜子道:“杜先生,快来照照这镜子!”许惟钧不明就里,走近几步,只见一面镜中印出头大身小的自己,他本能躲开,却又在另一面镜中拔成了一根细长竹竿。回头看另两人,已是笑得直不起身来了。孙定曦道:“这叫哈哈镜,好玩着呢。”
许惟钧又试了另外几面,也都照得神神怪怪的,明明是自己又不像自己了,于是也笑了。
玻璃房里还有滩簧、大鼓和说书等节目,三人听了阵看了阵,又尝了新式的苏打水,这才尽兴地离开。
许惟钧还要请孙定曦吃午饭,孙定曦便推荐他去尝了沪上刚时兴起来的杭帮菜,佐以白葡萄酒,配搭新奇,却很是入味。孙定曦由这洋酒谈起,聊到了现今西学的发展,许惟钧碍于身份不能发表过多见解,但静静听孙定曦的说话,言语间倒很有些相似的看法。
这顿饭一直吃到午后两点多才散。
此后两个多月,许惟钧以“杜先生”的身份与沪上多位权贵有过交往,也暗中取得了其中几位的“抗袁基金”,但始终保持密切联系的只有孙定曦一人。许惟钧也曾责备自己太过大胆,毕竟与他人越接近越容易暴露自己,可他就像在黑暗的深海中沉溺太久了,眼鼻酸痛,头脑发胀,极度渴望着挣扎出水后的那一缕新鲜空气。孙定曦个性虽张扬,但胜在年轻率性、孩气未泯,与他的交往,真正可以放下心来,轻松以对。
这夜,许惟钧约见了一位银行副理,整个谈话过程死气沉沉的,他深知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何进展,便借口有事拜别了出来。正巧王臻礼当天与颜先生的人约好在十六铺码头碰面,没有随行,许惟钧便独个儿叫了辆黄包车返住处。
不想那车夫是位五六十岁的老人,背驮气喘,沧桑满面,许惟钧心中不忍,乘了短短一程路就加了车钱给老人,劝他早些回家休息。老人千恩万谢,仿佛这几个钱便是莫大的恩赐,他也无意再拦车了,于是决定步行回去。
此时夜风渐起,落叶萧索,行人也少了。他裹紧风衣,加快了步伐,街边的一排路灯把他的影子不断拉长和缩减,使他不禁想起了那日在楼外楼哈哈镜前的奇遇,心境不由得好了些。
拐进前头的小弄堂,再过一个路口,就是“庆福里”了。
弄堂里要比马路上暗得多,住在两侧居民楼里的多是劳苦人家,天一黑就熄灯睡觉了,就算有零星的几点也是极微弱的。四周很静,远处依稀有人哼着评弹,似是《珍珠塔》里“想你千里迢迢”那一段,再走两步却又听不真切了,在这样的归途上,脚步声便显得愈发清晰了。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并不是这条路上唯一的过客,有人在他身后七八步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
他故意停下,侧过脸来拉了拉领口,那人没有防备,竟直直地对上了他的眼睛。虽然黑夜中难以辨清此人的面目,但只一瞥已看出那人确是尾随自己而来。
他不动声色,快步走到弄堂口,身子一闪便藏在了一户人家的矮墙后。
来人也连忙跑前几步,却已不见许惟钧的踪影,只得停在弄堂口上张望了阵,悻悻地转身走开了。
许惟钧却看清了,那人熟口熟面,不是旁人,正是那多日前曾在他楼下徘徊的卖报青年。
原来自己并没有估错,那个人早已经开始关注沪上新近出现的“杜先生”的一举一动了。
第十三章
民国二年(1913年)年初,上海。
自年前许惟钧被那个卖报男子跟踪过后,就再也没有人鬼鬼祟祟在他周围出没了,他思前想后,认为这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对方见跟踪失败,不愿再打草惊蛇;一是对方已心中有底,认为无需再做任何试探。但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说明对方已经知晓了“杜先生”的存在,他的任务圆满完成了。
颜卿回也同意他的看法,本在许惟钧完成任务后应即刻让他回南京,但颜卿回此时正好与宋教仁先生约定了三月上旬在沪碰面,于是便让许惟钧暂缓返回,先与王臻礼留在上海打点一切,等待宋先生的到来。
宋教仁先生是革命元老,多年来一直致力于建立政党内阁制,反对一人专权,因而为袁世凯记恨,许惟钧向来对宋先生很是敬重,听闻可以负责他在上海期间的种种事务,立刻一口答应了下来。
他也再不用贴着假鬓角假胡须与一班富豪政客应酬了,只是在孙定曦面前,他终究只是前清官员杜先生,而自己身份的恢复便代表着这段友谊的终结。但终结了又怎么样呢?归根结底,与孙定曦相识数月,多半是在吃喝游玩中度过的,虽然孙定曦几次三番暗示对自己的好感,但这亦不过是此番任务中的小插曲罢了。
于是许惟钧把孙定曦单独约出来吃晚饭,告诉他备战款项已经筹得差不多了,择日就要回天津。
孙定曦虽是不舍,但深知他重责在身,不能久留,挽留的话也只能含在嘴里,说不出口,只得叹着气摇摇头道:“唉,老天早知今日有此一别,当日又何必把你介绍于我相识呢?”
许惟钧听他言辞间倒似孩子耍赖的语气,不禁笑了笑。
孙定曦想想又道:“还是不怪老天了,跟你相识总还是快活过一阵的,将来我若是想见你了,总还可以北上找你吧。”
许惟钧却是吃了一惊,不禁念起自己身旁朋友们一个个的逝去,眸子黯了黯,说道:“还是不要来找我了,离我这种人远些的好。”
孙定曦听了却赌气道:“不找就不找呗。”说罢喝光了杯中的酒。
两人之间好一阵沉默。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下了一点雨,望向窗外是灰暗潮湿的人行道,路人裹紧了外套缩着脖子匆匆走过,虽然他们坐在热气腾腾的餐桌边,却感到空气似乎比方才要冷得多了。
直到最后晚饭终了,许惟钧才开口说自己要秘密离沪,不希望有人送行,不如就在这儿道别。
孙定曦一怔:“我原以为还有见你的机会……”
许惟钧伸出手来:“别忘了替我向阿二告个别。”
“亏你还把他放心上。”孙定曦用力握住他的手,“扳倒袁氏绝非一两日之事,你可要小心。”
许惟钧点点头,抽出手来,转身往餐厅门口走去。
不料身后的孙定曦又添了一句:“钱不够了记得回来找我!”
许惟钧忍俊不禁,脚下顿了顿,却又想到他那么爱结交朋友,虽说今日告别时信誓旦旦,明日交了新友便会很快忘了自己吧。
他终于没有转过头来,只说了句:“谢了。”
民国后,政府立法事事遵循西历,可过洋人新年的依然只有洋人与个别摩登的国人,除租界内尚弥漫些许节日的气息外,其他街道在隆冬的萧瑟空气中仍显得份外寥落。直到旧历春节临近,街头才仿佛突然醒觉了一般吵嚷欢笑起来,城市的颜色也比往常鲜明亮丽了许多。
许惟钧的心上却始终笼罩着迷雾,无力明朗,故人已永远失去了,今天的友人也已分别,或许,唯有工作才能给予自己一丝快慰吧。
他和王臻礼在某个清冷的早晨提起行李离开了“庆福里”,不动声色地在车站排队购了票,等火车进站人群嘈杂奔涌之时闪进衣帽间,卸下行头,换上了自己的衣物,待再次现身时,世上已无杜先生及其随从二人了。
为掩人耳目,他们避到了苏州河北岸。这里从古至今都是贫民区,从前一到荒年就有大批的江北农民划船来沪求生,一家人仅靠一只小船一支橹,就满怀梦想地从江上进到苏州河,却不知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一辈子都窝在了这河岸边的破棚烂屋里,永远进不了真正的大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