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惟钧在这一大片棚户区中找到了一个落脚点。房东是个姓陆的中年妇人,窄小的木板屋里就剩她和小儿子两人,她男人领着较大的两个儿子在外跑船,空出了一个小隔间来,她便向外出租收取几个钱换口粮吃。
许惟钧他们付清了房租,又多给了陆太太一些钱,说是两个大男人自己难以应付伙食,倒不如与她们母子俩搭伙方便。陆太太乐得添了一份入项,在三餐置办上都勤快多了,煮好饭菜就让她小儿子去叫他俩来吃。
这个小男孩唤作明明,不过七八岁,生得精灵,说话又乖巧,很得许惟钧的心爱。他和王臻礼每次出外路过小吃摊或玩具店总会记得给他带些吃食或小玩意儿回来。明明自小难得见这么多好玩意儿,很是珍惜。有次许惟钧给他带了两根芝麻棒糖,他硬是包在手帕里悟在心口上好几天,直到陆太太发现他的衣衫上已化开了一大块黑色污迹,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顿。他也不哭,只低了头,挺不好意思似地走到许惟钧跟前来道谢,说:“化是化了,可我还是尝到了呀,甜得很呐。”
许惟钧看在眼里,对他愈发疼爱了。
没过几天,颜先生发电报来说宋教仁先生在长江流域多市的讲演已接近尾声,不消几日便会抵沪,要他们提前做好准备,而他自己也会在随后不久到达。许惟钧终于雀跃起来,和王臻礼商量了一下,认为把宋先生安顿在陆太太这里毕竟太过失礼,倒不如在袁世凯势力较弱的租界内找家饭店为好。
几番权衡之下,最后还是在位于法租界天主堂街的密采里旅舍订下了一个套间。
果然,三天后已有人秘密稍信来,让许惟钧他们第二天清晨去十六铺码头接船。
依旧是昼短夜长的天气,看那天际的星辰仍未散去,许惟钧和王臻礼已悄悄地来到了十六铺码头。这里是黄浦江上最为忙碌的区埠,即便天还没亮,江面上已是帆樯如织、船灯似昼,而装卸货物的挑夫抗夫、清点货物的商行工人和马车、货车也已把岸边挤了个水泄不通。
在这片嘈杂纷扰的景象前,许惟钧想起了自己在南京码头上的苦力生涯,眉头不禁皱紧了。当初他想丢开一切,用身体的苦痛和疲累麻痹思想,可现如今却仍身在这个局中,如何真正逃离开去?
“许大哥,看这么那么入神呢?”王臻礼指指远处的客运码头,有艘大型客轮已经靠岸,那里即将迎来早班的第一批客人。
“没什么。”许惟钧收回心神,说道,“我们快走,说不定宋先生都在等着我们了。”
两人急匆匆赶过去,一问却说那艘是北方来的船,他们所等的那班还要再等一阵呢。他们放下心来,在等候区找了张椅子,王臻礼刚坐下不久就揉起肚子嚷嚷着饿,跑外面去买东西吃,许惟钧笑着摇摇头,独个儿静静地坐着等了。
那边的客轮已开始下客了。最先下来的多为三等舱的平民百姓,南下只为求得一口饭吃,事事都不得不要争个先;接着是二等舱的,瞧着穿戴举止应是普通商家居多,还有些是学生和职员,也大都有事在身,行色匆匆;最后下船的才是头等舱,接船的仆人和司机纷纷涌上前去,给他们的先生少爷们提取行李,或是搀扶着太太小姐们款款走下甲板。
许惟钧再也无心观察这些,他侧过身,查起售票窗口边的墙面上贴着的轮船班次来。“天津至上海……南京至上海……”他一行行往下看,突然,他听见有一个声音:
“看来,仍无甚进展……”
这声音就夹杂在那些银行经理呵斥家仆、太太们唧唧喳喳讲述北地见闻、接船的小轿车嘀嘀叭叭的鸣叫,以及挑夫劳力争抢生意的一片喧嚣之中,低沉而细微,就像耳语一般,轻轻掠过便很快被湮没了。
许惟钧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继续查看班次,眼前却一次次地闪过第一行:天津至上海……天津至上海……天津……天津……
他僵硬地转过头,逼自己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昏黄的路灯下人潮起伏,暗影幢幢,但他还是很快就看到了——那是极为熟悉的两个背影,一前一后,前面的人影已跨上车去,正拉上车门;后一个弯下腰来,对着车内的人说了些什么,随后一拍车顶,眼见车子驶离了码头,他自己很快上了另一辆车。
原来,他没有听错!后面的人影毫无疑问,正是钱如琛,而走在他前面的那个人——他掐紧了拳头。
他,竟已来到上海了!
这时王臻礼捧了大饼油条跑回他身旁来,笑嘻嘻道:“瞧,我不仅给你买了早点,也还给宋先生带了份呢。”却听许惟钧没有出声。他朝身旁望去,车灯闪过,那雪亮的一道蓦地刺破了黑暗,刻划在许惟钧身上,衬得他的脸更加苍白,而眸子愈发幽深了。
他心下纳罕,自己才出外转了圈,怎么回来一瞧连许大哥神色都不对劲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他几乎想破脑袋,“莫不是宋先生的船误点了?还是他来不了了?”
许惟钧摇了摇头:“往后,我们在这儿的行动要分外小心了。”
王臻礼还想问什么,抬眼却见又有轮船进港了,许惟钧说道:“一切回去再谈,我们这会儿该接宋先生了。”
宋教仁先生德高望重,却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待人接物没什么架子,谈吐也很是有礼。许惟钧他们一路护送他到了密采里旅舍,取了钥匙存好行李便安置下了。宋先生见两人办事牢靠,效率又高,不禁大赞他们年轻有为。
王臻礼听到赞赏高兴得很。许惟钧却仍是眉头深锁,他转身关上了房门,对着宋教仁正色道:“宋先生,我怀疑杜禹坤也到了上海。”于是他把方才在码头看到钱如琛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他们。
宋先生略一沉吟,说道:“你猜测他是为对付我而来?”
许惟钧点点头。
王臻礼也道:“我看他就是为了破坏您与颜先生的会面……”
宋先生伸出手掌,示意他不要讲下去:“我看不然,此事本是临时起意,除了我和卿回兄,怕也只有你们二人知晓了;再者,即便他知情,真想要破坏会谈,也无须不远千里亲自现身啊。”
“那您的意思是……杜禹坤应是为了其他事而来?”许惟钧想到之前为扰乱杜禹坤的视听曾假扮杜禹恒——他看了王臻礼一眼。
王臻礼也很快想到了:“许大哥,难不成他是为了求证那件事?”
许惟钧道:“我们虽然已假意离开了此地,但以杜禹坤对杜禹恒的了解,他可能会认为那只是他大哥的障眼法,恐怕他不在这里找到点什么是不会罢休的了。”
王臻礼笑道:“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宋先生也笑:“看来杜禹坤这次是要失望而归了。”
许惟钧却是沉默了。
窗外天已亮堂了,阳光透过米白色的蕾丝窗幔洒在房间里,也印在了他的身上,那件雪青的衫子已被晒得暖和极了,可他自刚才起始终握紧的拳头却还是冰凉的。
——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此后三日大家相安无事,宋教仁先生忙着与沪上多位革命同僚会面,许惟钧则与王臻礼约定好了轮流随护。这天傍晚恰好是许惟钧值班,宋先生结束了一天的讲演,吃了点晚饭就回房间去了。
许惟钧心上有事,很难静下来好好休息,他在门前走廊来回踱了几圈,忽闻楼下餐厅里响起了钢琴声,正是他早年留学时经常在周末舞会上听到的曲子,熟悉的旋律温柔婉转,他走到楼梯口,靠着栏杆朝下望去。
此刻晚餐时间已过,客人们大都在喝酒聊天。密采里旅社毕竟是家法式旅馆,客人也以洋人居多,其中有一桌围坐着多位碧眼黄发的年轻男女,但他们视线的焦点却是个东方男子,只见他侧坐在椅子上,一手撑头一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也不知是说到了什么,大家都笑了起来,他也朗声笑着,把遮住脸颊的手放下来拍了拍身旁一个男人的脊背。
就在这时,许惟钧看清了——
孙定曦!他惊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
他后退了两步,心定了下来,又回想到刚才的一幕。原来自己并没猜错,孙定曦朋友多得很,添他一个不觉得什么,少了他么,也就不过如此罢了。
他自嘲般地轻笑一声,正准备回宋先生房里去了,却听走廊里有重物落下的声响,伴着一声惊叫:“你——”
许惟钧掉头一看,原是阿二,行李箱掉在地上也不拣,只顾张着嘴呆愣愣地指着自己。他心中大叫不好,深怕已是被这机灵鬼认出来了。
阿二终于说出话来,絮絮叨叨的:“杜先生,是您吗?我和少爷都以为您早就离开上海了,好几个人都亲眼看见您走的呀,还有,杜先生您……”
许惟钧心念一转——无论如何不能暴露宋、颜两位先生——于是上前一把拎起了地上的行李箱,塞回到阿二手中,又故作神秘地眨眨眼道:“叫你家少爷在旅馆外的天主堂门口等我,可别让其他任何人知道。”
阿二仿佛听说了一个最令人吃惊的秘密一般,捂紧了嘴连连点头,也顾不得把沉重的行李放好,拎着就直冲楼下去了。
不一会儿,只听楼下孙定曦大声道:“小兔崽子,不是让你送房里去的吗?怎么又下来了!”阿二赶忙凑到他耳边传达消息,孙定曦惊讶地“啊”了一声,忙对身旁友人道:“孙某今晚还有事,我们以后再约吧。”
天主教圣若瑟堂就在旅馆门外不远处,一旁的街灯还未燃起,唯有教堂中的熊熊烛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映射在出入门口的信徒身上,衬出一张张虔诚的脸庞。孙定曦就站在那些幻变的光线中,看到许惟钧朝自己走来,迎了上去,却又在四五步外停住了。
许惟钧也停住了脚步。
孙定曦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许惟钧叹了口气,总还是难逃一个解释啊,于是说道:“问吧。”
孙定曦却是望着他说:“你当真不是三十又二的年纪吧?”
许惟钧怎么也没料到竟是这么个问题,倒也认了:“确实不是。”
他像是赞赏自己好眼力似的骄傲地笑起来:“还有个问题。”
许惟钧无奈道:“问吧。”
孙定曦还是笑:“你没在前朝当过什么大官,对不对?”
许惟钧不答反问:“我可以选择不回答吗?”
孙定曦没有理会,接着说道:“那我问第三个问题,你真的姓杜吗?你叫什么名字?”
许惟钧道:“你我总是朋友一场,很多事不该瞒你,但有的问题请恕我真的无法直言相告,抱歉了!”他说完,一拱手转身往回走了。
孙定曦还在背后不依不挠:“第四个问题……”
许惟钧忍无可忍,正想发作,却听身后那人问:“你以前那两道小胡子是假的吧?”不由得一愣,转过头正见孙定曦笑得开怀。
许惟钧耸耸肩,不置可否。
孙定曦却是走到他面前来了,微笑着说:“说真的,我还是比较喜欢你现在的样子。”街灯在这时被齐刷刷地点燃了,许惟钧心头一颤,对上他的脸,灯光下只见他眼中的温暖和快乐满溢,听他继续说着:“不管你是谁,再次和你遇上真令人高兴。”
许惟钧也像是被他的愉悦感染了,微笑道:“你向来是这么容易快乐的。”
孙定曦颇有些不服,说道:“所有的高兴叠加起来也没有方才看你远远地朝我走过来这么高兴,更没有看你现在就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这么高兴。”
许惟钧被他的那几个“高兴”绕得有些不知说什么好了,片刻才道:“你在密采里有不少朋友吧?”
孙定曦吹了个口哨,嘿嘿地笑了两声:“我不过是送个老朋友来住店,看吧,我可不会交了新朋友就忘了老朋友呢。”
许惟钧听他话中有话,正要问,倒被孙定曦一把挽住了手臂,说道:“来,我们找个地方喝两杯去。”许惟钧却是站定了没有挪步,孙定曦拍了拍额头,恍然大悟般:“看我都忘了,你可是神秘的X先生,不能随随便便出外吧。”
许惟钧笑着点头道:“我还有事要做。”
孙定曦松开了手,对着他正色道:“我知道。但别再像上次那样,骗我要离开上海了,任务完成了记得找我聚聚。”
许惟钧说:“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孙定曦说着跑开几步,又回过头来,“我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再见,X先生!”
许惟钧挥挥手:“再见。”
第二天一早,宋教仁先生收到急电——“即日赴京,商决要政”,落款人正是袁世凯。
王臻礼正巧来接班,见了电报撇撇嘴说:“一看就知其中有诈。”
许惟钧也说:“宋先生,看来袁世凯一直在关注您的行踪,您下榻此地也不过几日,他的电报就已追过来了。”
宋教仁点头道:“我也知凶险,但我向来致力于南北和谈,只要袁世凯愿意放弃专权,改而建立政党内阁制,我倒是很愿意与他面对面好好谈谈。”
王臻礼急道:“那您的意思是当真要去会会他咯?”
宋教仁道:“是的,他既然约我北上议事,那么大约还没愚笨到在北京对付我,再把自己置于百口莫辩、下不得台的处境吧。”
许惟钧想了想道:“宋先生,颜先生近几日就要来沪了,您还是等他来了再好好商议赴京之旅吧。”
宋教仁摆摆手道:“等不及了,我还是先去听听袁氏有何话讲,到时再回上海和卿回兄商谈吧。”
许惟钧虽觉此事决定得太过仓促,但见宋先生如此坚决,也只好暂且咽下了话头。
——这时,他们谁也没料到一切会发生得这么快,令人如此猝不及防。
第十四章
许惟钧仍记得宋先生奔赴火车站的那个春夜寒冷砭骨。
送行的多位革命同僚簇拥着他来到月台入口处,离别之际无不遗憾其仓促的上海之行,宋先生则微笑着向众人一一握手告别,说着自己还会再来与大家相聚的,可惜刺耳的汽笛很快打断了大家的离别之辞,火车已然进站了。
接下来的一切就如同慢放的影画戏,事后许惟钧也多次回忆过,但思绪纷繁,他只能想起几个片段:宋先生转身朝大家挥挥手,枪声响起人群四散尖叫,王臻礼大喊“趴下”——却见宋先生已捂住腰间猝然倒下了。
宋先生说对了一半,袁世凯确实没有那么愚笨,他不会选择在京下手;可他没有料到的是袁世凯早已等不及了,他甚至等不及宋先生登上火车就匆匆下了指令。
颜卿回听到消息后立即赶赴上海,却终于没见着宋先生最后一面。“惟恐这是颜某此生最大的遗憾。”他说道,在场的人闻言无不黯然。
为安全起见,许惟钧和王臻礼把颜先生带到了陆太太的小棚屋里休息。黑暗狭窄的小隔间里潮滋滋的,尘埃就在木板罅隙中漏进的几缕日光间扬起又沉落,三人坐在床沿或板凳上,心内被一股极大的悲愤淹没,话也不知从何说起了。
屋外,明明和几个差不多岁数的小男孩在玩“官兵抓强盗”,边跑边咯咯地笑着,有孩子喊了起来:“输了,你输了!”跟着是明明委屈而倔强的声音:“那再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