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惟钧终于打破了沉默:“我没有完成任务。”
王臻礼也说:“颜先生,我也没有完成。”
颜卿回点点头:“是啊,我们三个谁都没有完成任务。”
许惟钧望住颜卿回问道:“下一步怎么办?”
王臻礼一拳重重地捶在床架上,咬牙切齿道:“下一步,当然是揪出袁老乌龟,让他血债血偿!”
颜卿回道:“你我都知袁与此事脱不了干系,可是他现在仍是民国总统,以你我之力尚不可撼动他的地位,依我之见,只有尽快抓住那个下手的人,我们方可让世人从他口中得知真相。”
许惟钧道:“租界巡捕房已经开始行动了,希望可以快点得到消息。”
王臻礼却想了想说:“我想起了一个人……”
许惟钧已知他想说谁。杜禹坤与宋先生一先一后来到上海,虽然宋先生认为对方不过是来查明他大哥生死之谜的,但会不会……会不会是他在袁世凯的授意下指派人动的手呢?于是说:“杜禹坤确实有嫌疑,只是没有证据……”
“管他什么证据!”王臻礼怒道,“你看他一到上海就进了那警备地域司令部的门,他与袁老乌龟也不过一丘之貉,人人得而诛之!”现今上海警备地域司令部司令郑汝成,听闻早年曾是袁世凯的心腹,对付革命党人的手段极为狠辣。
颜卿回正色道:“臻礼,在查明凶手之前切不可冲动。”
王臻礼在颜先生面前只得乖乖说“是”,但许惟钧看他眸光闪烁,抿紧的嘴唇已微微泛白,心中顿时闪过几分不详之感。
宋教仁之死撼动朝野,巡捕房也不敢怠慢,在车站开出那致命一枪的凶手已被证实是个叫武士英的失业军人,警察到他的落脚处寻其不获,却发现了他藏有黑道头子应桂馨的名片,而这个应桂馨似乎与北京方面来往过密,事情至此似乎有了些许眉目。
颜卿回参加完宋先生的追悼会就回南京去了,希望借助南京政府的威信为上海租界施以压力,督促其尽快查明事件原委。他让许惟钧和王臻礼继续留在上海,一为及时了解案情发展,一为观察早前秘密抵沪的杜禹坤有何行动。
这日下午,按照计划,王臻礼前往杜禹坤他们下榻的警备地域司令部查探,许惟钧则去巡捕房了解案情。南京方面虽然已和租界打好了招呼,不应对许惟钧的查询设置任何障碍,但警方对于外界在此案上大量的猜测和评述很有些反感,因此面对许惟钧的询问,只说是在应桂馨处抄到了大批原始文件,而对这些文件的具体内容却是闭口不谈了。
许惟钧好言与他们商谈,承应的探员也大多是敷衍罢了,他等了许久也没有下文,只得忍住怒火往外走去。途中路过一个办公室,窗户半开着,房内有个警员正在向坐在办公桌内的洋人报告着什么,他见那洋人的脸很是熟悉,仔细一想正是数日前在密采里旅馆看到孙定曦被群友环绕时的其中一人。
“孙定曦,看来又要欠你一个人情了。”他自言自语道,一丝笑意不自觉地滑过嘴角。
许惟钧很快在孙越祺的煤油公司总部找到了孙定曦。当秘书小姐把他领进去时,偌大的顶层办公室里就孙定曦一人,站在敞亮的落地大窗前,笑说:“盼星星盼月亮都远比盼到你容易。”
许惟钧原先说好任务完成就来找他的,但宋先生的意外死亡把一切都搅乱了,反倒是现在为了寻他帮助才出现,因而面上微露愧意。
孙定曦微笑着将手一伸,示意他坐下:“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不是找我喝茶的。有什么事?是要孙某出钱还是出力?”
一句话让此前的尴尬一扫而空,许惟钧笑了,坐下把在巡捕房的所见所闻告诉了他,并说道:“事情若成,我定然请你吃饭聊表谢意。”
孙定曦二话没说,抄起手边电话道:“给我接法租界巡捕房,施内德先生的办公室。”说着侧过脸来,朝许惟钧做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许惟钧摊摊手,低声道:“我就知道这顿饭是逃不掉的了。”
孙定曦和那洋人说了通话,挂上电话对许惟钧道:“他们在应桂馨处抄到的文件里发现了此次暗杀宋教仁的经费都来自于一个叫洪述祖的人。”
“洪述祖?”许惟钧惊道,“他是国务总理赵秉钧的秘书!”
孙定曦“喔”了声,说:“我知道赵秉钧,袁世凯的走狗之一。”
许惟钧点点头,倏地站起身来,说道:“谢谢你帮忙。我先走,不打搅你了。”
孙定曦听闻,皱起眉头说:“瞧瞧如今这世道,喝饱就忘挖井人呐。”
许惟钧正匆忙出门,回过头来笑道:“不会忘,八点整,老正兴见!”他是急着去给颜先生发急电,把刚刚得到的消息做个汇报,另外,他还想把此事尽快告诉王臻礼。
这几天王臻礼一提起杜禹坤总是愤怒难当,许惟钧劝慰过他好几次,也跟他提过杜禹坤是怎样一个阴狠的角色,急躁的情绪只会提前暴露自己,给自己带来危险,可他听过后还是难掩仇恨。许惟钧希望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后,能让他更理智地面对这一切。
许惟钧发完电报回到住处时,明明正蹲在屋外的空地上堆小石块。他看着有意思,就停下脚步问:“明明,玩什么呢?”明明找了一块酱红色石片搭在石碓的最顶端,说:“盖房子呢,看,红屋顶!”许惟钧笑道:“恩,这房子真好看。”明明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说:“我将来要和妈妈爸爸,还有哥哥他们一起住红屋顶房子。”许惟钧望了一眼他们现在居住的木板棚屋,摸摸他的头说:“会的。”
陆太太从窗里探出半个头来:“许先生,王先生要不要回来吃饭?我可要淘米啦!”
许惟钧一惊:“他还没回来么?”他们出发前曾说好下午四点要回这里互通信息,而许惟钧因去找孙定曦帮忙费了些周折,回来已是晚了,他没想到王臻礼反比他更迟。
他走进自己的小隔间,看着手表,四点四十五分了,秒针仍不停歇地向前,嚓嚓嚓,嚓嚓嚓,发出的声响也仿佛从未这么扰人过。
再等了一阵,六点差十分了,虽然窗外的天色还没全黑,但四周围灰蒙蒙的,让人心里堵得慌。许惟钧已做好准备,如若十分钟后他仍没回来,就难免要亲身一探警备地域司令部了。
正在这时,明明敲了敲屋子的隔板门:“叔叔,外头有人找。”
不安立刻占据了他的心:“不是王叔叔回来了?”
明明说:“不是,那个叔叔我从没见过。”
许惟钧推开隔板门,见陆太太在外间点亮了油灯,火光摇曳,直把桌上的饭菜都映得黄拉拉的。他停下脚步,摸了摸腰间的枪,说道:“无论外面有什么声响都别理会。”陆太太不明所以,只讷讷地点了头。
屋外,有个黑色人影在斑驳的空地上被撕扯成老长的一道,他脚下是明明刚搭好的房子,如今已经坍塌了,石块散落了一地,那个漂亮的红屋顶也歪扭扭地斜在旁边。
“一年未见,别来无恙啊。”来人走近了几步,依稀可见他浓重的眉和带笑的唇。
许惟钧冷硬地迎上去:“原来是杜大元帅,还以为今生你我都不会再见面了。”
杜禹坤笑着站定在他跟前,说道:“怎么会呢?这次来找你正是想请你帮个忙。”
许惟钧冷冷笑:“帮忙?我可还记得你当年在鹿跑泉旁说过的话。”
——他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许惟钧,让我说什么好呢?”杜禹坤望住他的眼神一如从前,“我向来欣赏你的斗志和勇气,可是在那一天,我突然发觉你的眼中只有‘心死’二字, 在那一瞬间,我对自己说,既然你眼前这个深爱的人心已死,这和肉身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我还强留他在身旁做什么!”
许惟钧沉默了片刻,说:“多谢你这么看得起我,那今日是要我帮什么忙呢?”
“哦,是这样的,前几个月有个自称‘杜先生’的男人很是风光,与这上海滩上诸多头面人物频频接触,据说,他是为了除掉大总统而筹集款项来的,你听说过没有?”杜禹坤凝视着许惟钧的脸。
许惟钧心头一震,面上却不露一色,只淡淡说:“没听说过。”
“是么?”杜禹坤扬了扬手。
这时从屋后走出两个人影,前一个明显是钱如琛,后一个么……许惟钧看着他慢慢走到杜禹坤身后,一步一步,那身形和步态是如此熟悉。这时北岸的棚户区也都到了吃饭辰光了,这是全天里唯一点灯的时刻,片刻间零星微弱的灯火连成一片,把这块空地燃照得亮堂堂的。
许惟钧几乎屏住了呼吸,他清楚地看到了此人的脸——卖报男子?!那个鬼鬼祟祟的探子!
“那谁?”杜禹坤说。
“小的刘岩骏。”那个“卖报男子”欠欠身道。
杜禹坤皱起眉,一副“我管你谁”的神情,只说:“瞧瞧,眼前这位先生你认得吗?”
刘岩骏上前两步,绕着许惟钧前后左右这么一看,又退回到杜禹坤身侧,小心翼翼道:“兴许是见过的。”
许惟钧心中的万千思绪在瞬间汇成一个闪念:一旦刘岩骏把自己认了出来,之前的所有努力只能化为泡影!他暗暗把手伸向手枪,但看了眼刘岩骏后陡然又停下了——自己若杀了他,不正是此地无银吗?
刘岩骏已经谄媚地笑着开口了:“大帅,这位先生确实与小的之前见过的那位杜先生有……”——却听一声枪响,刘岩骏眉心上赫然多了个枪眼,随即带着那一脸媚笑倒在地上,死了。
真是恰到好处的一枪!许惟钧心中大喜,趁杜禹坤身子伏低的当口,迅速躲在了一棵大桑树后。暗处有人在喊:“许大哥,没伤着你吧?”许惟钧听出那是王臻礼的声音,笑着回他:“没有,你可真是好枪法!”
杜禹坤和钱如琛朝那声音来处开了几枪,却都空无着落。杜禹坤见自己被灯火照了个正现形,对方倒始终掩藏在黑暗处,于是怒道:“谁家的灯,快熄了!”可岸边的居民听到枪声早躲房里去了,再喊也没人回应。
只听钱如琛说道:“大帅,您先走吧,我来对付他!”
杜禹坤却道:“郑汝成的人马早已候在街口,现在听到枪声,必会马上前来接应!”
许惟钧听闻,心道:不好!于是大喊:“臻礼,快撤!”王臻礼却是在暗中一言不发。许惟钧心知他此前所说的话绝非空泛之言,可是现在……难道他不知若真动起手来会连累到这一片的老百姓吗?
“臻礼,还不是时候!”许惟钧又喊,可是王臻礼似乎早已打定了主意。
果然,又有好几枪射向了杜禹坤。
“大帅小心!”钱如琛大喝一声,飞身挡在杜禹坤身前,不知有几颗子弹钻入了他的胸膛,血花立时飞溅开来。
杜禹坤一把扶住他,见他脸上已是死一般的苍白:“如琛!”
他似乎听见了,挣扎着开了眼,目光却已散了,只喃喃道:“大帅……二爷……小心……”
“你不会死的!”杜禹坤一手开枪反击,一手揽住他的肩膀,直至拖行了十几米,待他把钱如琛带到墙根处隐藏了起来,再低头看时,却发现他早已闭了眼,断了气息。
杜禹坤微微怔了怔。“我命令你活着……”他低声说着,然后望着死者的脸又重复了几遍,直至越说越响,最终成了怒吼:“钱如琛,你听着,我命令你活着!我命令你活着!”
他身前的泥地上满是拖行途中留下的斑斑血痕,在这样一个惶惑的夜晚,愈加显得骇然可怖了。
此时忽闻脚步声杂沓,火把连绵处明如白昼。许惟钧将自己掩入黑暗之中,悄然朝王臻礼藏身的方向走去。
郑汝成领着百余军警浩浩荡荡接应而来,望见杜禹坤就靠在那黑压压的矮墙根上,双手托着钱如琛的尸首一动不动,不由得大惊失色,连声道:“大帅!大帅您……您安然无恙吧?”
杜禹坤沉默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来,神情不见有何异样,唯有那眸光中夹杂的寒意甚浓。他说道:“郑司令,多谢你前来支援,我需要问你借几个人办点事。”
郑汝成深知杜禹坤现今的地位,讨好都来不及了,忙道:“我的人手任随大帅差谴。”又问:“这些够不够,要不再调一旅过来?”
杜禹坤抬起手臂,让军警把钱如琛的尸首接了过去,又擦了擦面颊上的血污,说:“郑司令客气,这些已绰绰有余了。”
郑汝成把几个军官招了过来,吩咐他们万事要听从杜禹坤的命令。杜禹坤朝众人扫视了一遍,说道:“今夜遭遇暴徒作乱,竟杀我直隶上将卫戍司令,天理难容!”
众军官纷纷点头道:“大帅一声令下,我等必将倾尽全力,捉拿暴徒!”
“很好。他们难脱包围,现在必然还躲在岸边某处……”众军官接了令,杜禹坤又补充道,“不要放过一户人家。”
“暴徒有几人?”一名军官问。
杜禹坤一顿,说道:“两人。”
岸边的人家听外头乱成一片,都不敢做声,除了几个胆大的睡了,其余大多人还胆战心惊猜测出了什么事。陆太太抱着明明躲在窗前看了阵,见王、许两位先生犯了事,心中虽很惊怕,但多日来相处融融,倒也真切地为他们担起了心。
明明搂紧妈妈的脖子问:“叔叔们怎么啦?”
“你看那些坏人要抓叔叔他们呢。”陆太太忧心地说。
“叔叔可别让他们抓去了。”明明也很忧心,“咱们快把叔叔藏起来吧!”
藏起来?对了!陆太太突然想起自己丈夫跑船时的老朋友:“明明,还记得马大爷吗?”
明明答:“怎么不记得?前几天还见的呢,他的小船就停在河边!”
陆太太点头说:“对,可是……明明,你晓得两个叔叔现在在哪儿吗?”
“我知道,叔叔他们陪我玩过躲猫猫,他们可真笨,老是藏在同一个地方。” 明明笑着说,接着又压低了声音,悄悄在妈妈耳边道,“就在隔壁老谭伯伯家的柴房……”
就这样,军警们瞧见一个孩子在棚户周围转悠,虽也感觉有点奇怪,但看他蹦蹦跳跳的口中还念叨着“小强哥哥我非找到你不可”“你等着”之类的孩话,想是孩子间游戏,也就没有理会他了。
明明自打出生起就在这里打滚玩耍,对棚户区的小路暗道了如指掌,带了许惟钧和王臻礼避开七拐八绕的就到了河边,找到了马大爷的运沙船。马大爷孤身一人走南闯北多年,可算是老江湖了,听闻许惟钧他们正在逃避军警搜捕,立马拍胸道:“没问题,你俩就呆我这儿吧!”
明明像大人一样郑重地道了谢便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