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素秋身势凶猛,我们两个人抱成一团在地上滚了数尺方才停下来。
我从他身上橕起身子,看到温素秋鬓边的一缕头发已经烧焦,外衫的袖子和衣摆亦已烧得焦黑。
赶紧将他扶起来,颤抖着道:「你有没伤着哪里!」
温素秋摇摇头,展臂紧紧搂住我,恨声说:「你为什么总要吓唬我!」
待他放开我,我缓缓的站直身体,看着主楼冲天的火光。大火里郑铭的身体渐渐模糊——我不知道模糊的是火光还是我的眼泪。眼睛被烟熏得生痛,眼泪一滴一滴的流过脸颊,我全身绷紧着,心像被撕裂似的抽痛。
那个陪了我十多年的男人,此刻就安静的卧在大火里。我身上全是他已经冷却的鲜血,湿漉漉的,冷得好像寒冰化的水。
「啊——」我大力的抱着自己的脑袋跪了下去,仰头长啸一声。
我将手指狠狠的插在地上,指头钻心的痛,可是这样的疼痛也没能减轻我心里撕裂般的剧痛。
到底是我太无力还是上天太残酷?
从我七岁的时候起便一个个的夺走我身边的人,先是爹娘和小弟,然后又是陪了我十多年,几乎是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的郑铭!
温素秋一个箭步冲上前,紧紧抱住我,想将我那已经在地上抠得鲜血淋漓的手拽起来。我大力的挣扎起来,推开他。大火在我身后焚烧,冲天的火焰将温素秋担心的脸照得那般明亮。
我知道一切还没有完结。
无论是我家的血案还是曹帮的灭口血案,抑或六扇门的血案,一天不解决,我的身边便一天还会有这样血腥的惨案发生。
上次死的是我的亲人,这次死的是郑铭,那么下次,死的会不会是眼前这个男人?想到这里,一种恐惧紧紧将我攫住,好像一只手死死捂住我鼻子,让我呼吸困难。
我这才忽然明白,这个男人……已经在我心里占据了一席之地,已经重要到让我无法忍受他受到伤害。
「不要过来!」看到温素秋欲举步上前,我放声大喝。
我转身面对焚烧着的主楼,跪倒在地,举起左手在心里默默起誓:「我以邵晓碧的名义起誓,上天入地也要查出这一切的真相。郑大哥,你安息吧。」
发完誓,我站起来,脚下一点就要飞跃出去,却被温素秋从后面一掌拍过来,他将我按倒在地上,温素秋怒吼:「你又要如何!」
我挥开他的手,认真的对他说:「温素秋,我和你到此为止吧。」
温素秋一愣,随即扬起拳头狠狠的揍了过来打到我的腹部,我痛得整个人儿屈倒在地猛咳,可还没缓过劲,又被他拎了起来,「你到底将我当成何人!我看到你不在,心急火燎的追出来,难道就为了听你这些话?给我一个理由!」
我惨然一笑,抬手抚着他被烟熏得肮脏的脸,目光越过他,茫然的看着幢幢焚烧着的楼阁,「你不是六扇门的人,何必硬要牵扯进这样的案子里。我本身也带着灭门的血案要查个水落石出……」
「你若执意跟在我身边,那些尸体很可能就是你将来的下场。」我说。
温素秋将唇咬出了血,眼睛里全是血丝,我抚摸着他的眉眼,惨澹的道:「我啊,好像受了诅咒似的,重要的人都会遭逢不幸,你看……年幼时就被人杀了爹娘和小弟,现在……连郑大哥都死了……我爱你啊,素素,我、我不想看到你死……」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温素秋一拳揍倒在地上。真用劲儿啊他,那拳头打到我的脸颊上,我只觉得颧骨都要碎了,嘴巴里立刻泛着铁锈般的血味。他捉起我的双肩,嘴边仿佛有千言万语,可最后只能愤恨地大吼:「你真是自私!」
温素秋的泪沿着他的脸颊慢慢落下,滴到我的脸上,痛到我的心里。
我张了张嘴,挤出干涩的话来:「你……你当我自私也好,怎样都好,从今天开始,我是死是活都和你没有关系了。」
说完我便挣扎起来要踢开他,可是温素秋捉得越发的紧了,我只好又踹又踢,对他一顿撕咬。
温素秋一边压制着我,一边怒道:「你给我冷静一下。」
话音刚落,只见他一记手刀狠狠劈下来,随即我的后颈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就没了意识。
「小子,能站起来吗?我带你出去。」第一次见到郑铭是在黝黑的船舱内,他这样对我说。
我被关在那里已经十多天了,日升月落只能从小小的一方天窗上看到。数十个孩子都挤成一团,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在哭泣,可是后来因为饥饿,已经没有哭泣的力气了。
当郑铭踹开船舱的门时,正是日正当中。他魁梧的身体背着光,阳光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层淡淡的光晕轮廓,好像天神降临。
当他带来的灿烂阳光冲进这个不见天日的小船舱时,我看到了他粗犷但善良爽朗的笑容。
跟我流浪的这一年里见过的那些丑恶脸孔都不同,那么真诚,那么纯粹。
我想我永远都没有办法忘记那一天的阳光,也没办法忘记那个背光的魁梧背影,暗无天日的不只是这个人贩子囚禁幼童的船舱,还有我的心——即便只是一个孩子,可是自从灭门惨祸之后,在颠沛流离里看尽紫陌红尘的世态炎凉,就不再见一丝光的心。
可是,郑铭带着那束阳光就这么闯了进来,将我带了出去。
我默默的站起来跟他走,可是才走了几步就摔倒在地上。郑铭回过头,抱起我大步走出了幽暗的船舱。
阳光那么暖和,我都快忘记清新空气的味道了。
「你……」郑铭仔细查看我的手脚,「你的手筋脚筋都给人挑断了?这么小一个孩子,竟下这般毒手。」
后来,郑铭将我带走,为我诊了数个大夫,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很多的银两,才勉强治愈了我快要毁掉的手脚。
明明和他素不相识,明明我只是他破的案子里的一个孩子。
明明我不是他的责任。
他却给了我一具能正常活动的身体,给了我一个安身的地方,还给了我一个目标。
我从那个时候就开始追逐着他的身影,在他的身后努力追赶着。
他是那么顶天立地的一个汉子,再难的案子都不曾放弃,再危险的任务都不曾退缩,再大的压力都不能让他扭曲真相。我无数次的想,如果当年是他在查我家的血案,那么结果是否就有所不同?
十多年来,看着郑铭的背影,我就知道我也要做这样的一个人。
郑铭豪爽的笑容一直在我脑海里回荡着。忽然,他的额头开始流血,汩汩的鲜血从额头上喷涌出来,整个回忆都是艳红刺眼的血……
「啊——」我惊叫起来,猛的睁开眼睛。
熟悉的纱帐和流苏在我的上方,刚醒来的刹那,好像天旋地转,噩梦延续到了现实里,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的额头上都是冷汗,枕边已经被泪水沾湿了。
温素秋推门进来,「醒了?小绿,你已经睡了一天了。」
我回过头,看见温素秋脸上青惨惨的,没一点笑容,他向来是意气风发的三公子,何曾有过这样的愁眉苦脸。我这才察觉自己说了多么任性的话,似乎让他伤心了。
我坐起来,搔了搔睡得像鸟窝似的头发,叹了口气,「对不起,说了过分的话……」
温素秋一愣,倒了杯茶给我,帮我抹掉满脸的冷汗。
「你明白就行了。」他的话里平缓无波,摸上我手的爪子却捏了一下,力道大得让我龇牙咧嘴,看架势大有并不愿意无事私了的样子。
「死要面子。」我嘀咕着,嘴上是这么说,只怕心里并不这么想,打算慢慢跟我算帐吧。
「你说什么?」他拍拍我的脸颊。
我动动嘴角,扯得前天被他打到的伤口还隐隐抽痛,不由得笑道:「我说,你那几拳打得真是不留一点情面。痛死我了。」
「往后再敢说出这样的话,我还是下得手去打的。」温素秋顺起我的话竖眉警告。
……果然是温三公子为人能干出来的事,他这个人认为我该打该骂的时候是绝对不手软的。
喝过茶水,被他监督着吃了点东西,我整理了一下衣服,活动活动睡得有点僵硬的四肢就要往外跑,温素秋一手拎着我领子问:「哪里去?」
我急匆匆的回答:「六扇门。」
「六扇门不是烧了吗?」温素秋道。
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脑子这个时候转不过弯儿来了呢,「六扇门总部是被烧了,可还有衙门啊、官府啊,不都在的吗?」
「你要不要一起?」我意思意思的问,当然,看他的脸色我就该知道,就算不问他也跟定我了。
温素秋用行动沉默的回答了我这个明知故问的问题。我大笑三声,「素素,古人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果然不错,你是嫁了个暗探要四处跑。」
他露了个别有深意的笑容:「到底是谁嫁谁?」
迫于他的婬威之下,我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装模作样的看了看天色吟道:「真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啊。」
没听到他惯常的反讽,我回过头来,看到夕阳柔和的橙色余晖薄薄的在他脸上罩了一层朦胧的光,温素秋那双慑人的凤眼微微眯着。他就站在那里,修长的身子迎着夕阳挺立着,脊梁挺得笔直,竟意外的浮现出一身硬气,仿佛天塌下来也不能将他压倒。
「在想什么?」我看出他的欲言又止。
「我在想,」温素秋将刚才审视的目光迅速收回,他淡淡的笑着,「你比我以为的要坚强得多。」
这话大合我心意,我大笑,握起拳头力道适中的在他左肩上打了一下,「素素,你终于发觉了?我等你这话可等了许久,如今你一说出来可真让我大有苦尽甘来的感觉。虽然我身材没有你挺拔,武功没有你好,家底没有你厚,钱也没有你多,可这些都不能抹灭我是个带把的这个铁的事实。你如今发现了这一点,真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说明你还是孺子可教的。所以说,你这么不容易才明白这个真理,得常常记牢了,每天看到我的时候就先默念三遍『小绿是顶天立地的男子』再跟我说话,我才会觉得没有枉费这么努力的教导你。」
「我今天总算见识了什么叫『没有最不要脸,只有更不要脸』了。」他哭笑不得的说。
我当成是称赞,眉毛不皱一下大方接受。「既然你明白到这个事实,那么我还想说一句心里话。」
「我洗耳恭听。」
「既然我也是男人,你也宰割我这么多回了,合该也让我翻个身了吧?」
「你说呢?」温素秋阴恻恻的笑着摩拳擦掌。
温素秋说得不错,我没有他想像的那么脆弱。面对威胁和死亡,我在七岁那年的惨祸和历经一年的颠沛流离中就已经明白到,一味的害怕和悲伤是无补于事的。我或许做不到如他那样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可是我至少能做到将害怕和悲伤都埋在心底,认认真真的做我能做的事情,而不是舔着腐烂的伤口在自怜。
受伤了也要站起来,腿断了爬着也要向前,只有这样,我才对得起自己,才对得起我爹娘和小弟,才对得起郑铭。
和温素秋一路来到学士府的正厅,还没有踏进去,迎面就碰上正从里面出来的大公子温鸿飞。
向来衣冠楚楚的大公子为了这件震惊朝廷的命案,这两天也奔波劳碌得衣带渐宽人憔悴,眼底不但有深深的黑晕,下巴还有些许胡渣儿。
他风风火火的走出来,差点儿将我撞了个趔趄。温素秋眼疾手快从后面托了我一把,将我扶正了,问道:「大哥,又要进宫?」
温鸿飞说:「对,皇上为了这事儿龙颜大怒,将内阁大臣都召去商议。本来我是不能回府的,只是太后说外面近来是多事之秋,要让我将晋琪带回宫中。」他说着便转头看里面。
我顺着温鸿飞的视线往里头看,只见朱晋琪鼓着腮,活脱脱一只青蛙,正气鼓鼓的坐在椅子上,看到温鸿飞回头,朱晋琪大吼:「我不回就是不回!凭什么有事情就将我赶走!?」
好脾气的温鸿飞这次也微微显出些不耐烦来,想必在宫里和皇上议事多时不曾合过眼,已经筋疲力尽,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哄这个任性的小王爷。
他一甩衣袖也懒得和他多言,微怒道:「你不回是吧,我去请陛下派来的护卫将你押回去。」说着就举步往外。
「你去吧!哼!谁怕谁!」朱晋琪闻言脸色白了白,却依然硬着嘴巴梗着脖子不服软。
唉,这场面看着怎么这么熟悉呢?我用眼角瞄了瞄温素秋,不愧是我的素素,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也正看着我,只是为了掩饰尴尬,脸色有点儿阴沉。
想起那天晚上温素秋的暴力挽留行为,我不禁莞尔道:「尽管手段不一样,可想不到你跟十殿下竟然殊途同归了。」
温素秋嘴角抽搐了一下。
我笑嘻嘻的揶揄他:「你要不要也教十殿下几招对付你大哥?」我指着被他打得有点乌青的嘴角,「万试万灵。」
温素秋举掌作势要拍过来,狞笑道:「当然可以,我不介意现场亲身示范。」
我见大势不妙,赶紧转移话题,出声喊住已经往外走了好远的温鸿飞:「大公子,那命案我有话要说!」
温鸿飞的脚步倏然而止,他愕然的回头。
我说:「郑铭临死的时候我在身边,他对我有交代。」
话才刚说完,温鸿飞已经走到我面前,我说:「大公子,我们进去详谈。」
朱晋琪看到我们一行三人又折回来,不由得气道:「温鸿飞,你说什么我都不回去的!」
温家那两兄弟没有谁搭理这个可怜的十王爷,我看着实在过意不去,对他笑道:「放心,在大公子解决出我的难题之前,他还没有那个闲暇将你绑回去。」
我们三人围在桌子前,我从怀里掏出郑铭最后一刻交托给我的六扇门权杖,上面赫然是郑铭用鲜血画出来的一个「七」字,已经凝固的暗红色血字在夕阳余晖下更是触目惊心。
我又命小厮取来纸笔,在上面写了大大的一个「三」字。
将大致的情况都向温鸿飞叙述了一遍,温家两兄弟都皱眉沉吟了。
片刻后,温素秋首先开口道:「照那日的情形来看,这次和典狱内那宗灭口血案,幕后黑手当为同一人。」
温鸿飞点头道:「六扇门这阵子正在查的案子中,只有曹帮那一桩假银票案背后的势力能大规模的买凶杀人灭口,也就是说,六扇门的血案一定和曹帮有关,这是无庸置疑的。」
温素秋道:「奇怪的一点是,为何在杀人灭口后还要大肆张扬地将六扇门烧毁呢?是否六扇门内有什么他们无法清理掉却必须消灭的蛛丝马迹?」
「如此说来……」温鸿飞道:「尽管曹帮已经被抄去所有财产,可是庄园依然没有归入国库或者售出。那就是说,那个幕后黑手依然在暗中保护着这座废弃的庄园。由此推断,那里面必定有尚可利用或者必须找出来的东西。」
这两人不愧是二十多年的兄弟,默契好得非比寻常,你一言我一语,数句话里就将局势分析了出来。
「郑大哥曾数次派人瞒过朝廷去庄园内查找。」我回忆着,「照那么说的话,郑大哥必定已经找到了曹帮庄园里面所隐藏的那些东西。若是这样,在他们无法从六扇门取回那些东西的情况下,便有充分的理由杀人灭口,乃至一把火将所有不得见诸于世的东西都毁尸灭迹。」
我拿起另外一张纸,蘸了墨汁,沉吟一下说:「既然如此,那么郑大哥给我的『七』和『三』,想告诉我的就只有三个可能。」
我提笔写道:「一,那股势力为何方神圣。二,那些为何物。三,藏在何处。」
温素秋拿过我的笔,画去第一项:「不可能是第一个,如果知道对方是何方神圣,六扇门不会束手就擒。」
「素秋说得没错。」他大哥说。
想起郑铭最后一刻用尽全身力气用血书成的「七」和「三」,我的心便忍不住一阵阵的抽痛。
温素秋拍拍我的肩膀,他无声的安慰从温热的手心上传了过来,让我烦躁疼痛的心渐渐的安静下来,我抬头给了个感激的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见我平静下来,温素秋缓缓说道:「现在首先要解决的是,郑铭临死前给小绿权杖上的这个『七』字和『三』字到底藏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