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时候开始关心?好几次机会我都等着你问,你都错过了呢。」
「这话怎么说?我现在问经过了天机?」
不理会项平的挖苦,项芹放下手中的针线,抬头看着项平。
「倒不是这么说,只是......我的好好考虑该不该告诉你。」
难得被项芹这么正经的态度对待,项平凡而有些手足无措,挥着手对项芹说:「好啦,不说就不说,干嘛这么正经八百的?」
他本以为项芹会不满他的态度,然后懒得再与他多说些正事,但项芹却反而更严肃地对他说:「这本来就是该正经的事,平,我问你,你想活下去吗?」
被项芹严厉的眼神盯着,项平也不敢顾左右而言他,吞吞吐吐地说:「一直听些生啊、死的,说实话,我不是那么懂......你先别生气,你能了解的吧?一个人平平顺顺地长大,没病过没痛过的,又老听些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转世之后会更美好的事,生死好似没差别似的......但我真不想让你们难过,但......」只要见到臭和尚,那种心痛真的令人想死了算了。
项芹不明白项平最后要说些什么,但看到他眉头纠结的神情,也不忍追问。
想起家人,她无法接受母亲与白柔的态度,「过得了是奇迹,过不了是命」,明知是无可奈何,但她无法接受。明明法善都愿意以命换命,可是现下的情形,项平决不愿同意这样的事,是因为不欠对方这样的情,是因为九世前留下的痴。
「平,详细的事,你问婶婶吧,我要绣这图,没什么心力对你说那些事。但我想,不管是谁,懂不懂生死,没有人愿意赴死的。」
项芹虽这么说,但眼前至少就有三个愿意送死,法善愿意一死以换项平活着,项平宁愿死也不愿让法善来换,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愿意付出一切,好让项平好好地活着?
几番思绪惹得项芹心烦,便想将项平打发走,起身自柜橱中拿些包裹好的布包交给项平。
「哪,这件是采庄的,你若在家闷了,就出门帮我送一趟吧。」
「喔。」项平接过布包,应了一声。心中盘算着等送到东街采庄后,再到白柔那儿。
当项平出门时,法善并没有出现在他身后,身后没有熟悉的身影,让项平胸口空荡荡的。这个出现在他生命中不到三十天的人,竟让自己如此悬念,项平不得不承认,他是爱着法善,但他说不出理由。
就算事前不知道法善与蝶精的过去、自己与蝶精的关系,他一定也会爱上他,项平坚定地这么认为。
是因为那双满是忧伤的眼。
项平不敢说自己能了解九世前蝶精的心情,但他明了,即使当初救法善是过于天真的蠢,但日后的陪伴,是爱恋那孤独的魂,就算只是被当作发泄的对象也无谓,当然,也奢求着法善对他一丝温柔、一抹微笑。
如今,他再次陷入法善的孤寂,是痴是傻、是自作多情,一切又回到九世前。但他还是无法,接近法善的心,就连肉体的慰藉都给不了。
为什么......让我再次遇见他......又是为了什么,我竟会如此牵念着他?
项平无神地走在街道上,以至于当雷冥将他拉进巷中,在他腹上插上一把刀再抽出时,他都没能弄清当下发生了什么事。
项平压根听不懂雷冥在说什么,愣愣地看着血液慢慢流出,当血迹染上掉在地上的布包时,项平还担心弄脏了绣作会挨项芹的骂,他吃力地蹲下,要将布包拿开,没注意到雷冥正要再补上一刀。
***
当项平转醒时,第一眼见到的,是在窗边绣花的项芹。
他想要起身,但感受到的,都是痛。手痛、背痛、脚痛,腹部更是如火在烧,令他忍不住呻吟起来。
「平,你醒了?别乱动。我找人叫婶婶来。」
项芹出了门,而后是项大娘先进来,忧心地关切着:「平儿啊,小心喝点水,娘扶你。」
项大娘这一说,项平才发觉自己的嘴干得快裂开了,想问自己睡了几天都问不出口,只能任项大娘先将他扶起。项平慢慢清醒地可以分别哪些痛是刀伤的痛,哪些只是睡太久被压迫、或是僵硬的痛,但就算分得出,那些痛也没少过。
项大娘将杯子慢慢送进项平口中,项平真觉久旱逢甘霖的甜美滋味,让项大娘一连倒五、六杯喂下。喝下后稍事休息,待项芹也回到房中后,项平终于可自喉间发出声音。
「芹......抱歉,你的绣作一定毁了......」
项芹皱眉,她不想给受伤的脸色看,但这话她听了怎么可能不生气:「我还没把绣作看得比你还重要!你现在只要专心养伤,别想太多。」
「抱歉啊,我睡几天了?」
「八天了,不准算你错过了几场微翠亭的说书。」
项平对项芹报以一笑,他刚才的确在想这件事。
项大娘在一边整理这项平的床铺,想让项平坐得舒服些,一边说着:「这时候还担心这些干什么,等伤好些,跟你二叔把话本借来就好了,再不然啊,请你婶婶跟你说啊,反正是她的故事,还能问她一些没写上去的事呢......」
「娘,这里我来就好,您别担心。婶婶交待过,等平醒了要让他先喝些稀粥,然后再喝药,麻烦您去准备一些。」
「好好好,芹儿,这就拜托你了,可别太专心绣花,都忘了平儿在这儿啊。」
项大娘又交待了一番才离开,项芹在门口送走项大娘,叹口气对项平说:「你瞧瞧你,自出生就让娘担心到现在,这次还真多亏了婶婶跟肆辰。」
「婶婶?」
「是啊,你在危急的时候,是肆辰打退那个蝉精,然后这伤,这药,都是婶婶在顾的。」
「这样啊......」除了白柔与法善,项平也想不出会是谁自蝉精手中救下他,听闻是项肆辰是有些意外,因为他却一直认为那人会是法善,或者说希望是法善。此刻项平心中不禁想着:他真的自那一刻开始,就不愿再见着我,不愿再守护我......如果这样,为何不早些死了,给两个人一个解脱......
「平,你怎么,疼吗?」
项平摇头,说:「不是伤口疼。」
他这样说,就是要项芹多问一句,只要她问,项平已准备将他对法善的心痛都说出口。项芹懂他的用意,但她犹豫了,她不知该不该去分享项平的心情。只因她无法给项平客观的意见,也许项平只是想找人说话,不需要建议,但她怎能看着自己的胞胎兄弟受折磨,却不伸援手呢?
最后,项芹决定不问。
「那么,是手脚僵硬不舒服罗,我帮你按摩按摩,还有哪不舒服也别憋着。你现在受了伤,容易多想是非,放松心情养伤就好。」
项平认为项芹一定同他先前的话,但此时项芹选择装傻,项平也不多做揣测,只当项芹是真为他着想,要他多休息。既然如此,他也不需要问法善的行踪了,只是徒增心烦而已。
不一会儿,白柔来到项平房中,项平与项芹两人同唤声:「婶婶。」白柔只点个头没多说什么,就坐在床沿,替项平把脉。
也许是恢复良好,白柔紧绷的神情也放松下来,笑着对项平说:「还好,没辱没了你婶婶的名。」
「婶婶,你说这什么话?你总是替我们家着想,平这关过不过得了,我们都还是要感激你的。」项芹说这话,半是客套,半是真心;自然项平没事,才客套得起来,才有余裕说这番真心。
「好了,芹儿你还别说这些,我给大娘交待了一味药,等会儿给平儿喝下,他会再睡一阵子。这儿就交给你们,我去找法善师父一趟。」
白柔来到项平房间隔壁,法善所在的客房。法善一如以往,在床上打坐,但此时围绕在他身边的,却不是平静无谓,就连法善自己,都觉得此刻十三百多年来,少有的心烦意乱,甚至是恐惧,是自他第一次杀人后,从来未曾有的恐惧。
「平暂时没事了,但我倒是不曾见过你这模样,你还好吧?」
白柔翩然走到法善面前,若是法善此刻能抬起头看她一眼,他就该明白在这世上,还有认为他心疼。
法善没有响应白柔的话,沉默一阵后,却说:「你不该牵连进我的业中,若是投入太多,最终,反会撕裂你的心。」
白柔不知该为法善替他担心而高兴,还是为了法善推拒而难过,她不服气地回道:「我早已决定该怎么做,绝不会后悔。反而是你,明明有着机会,却还是一再拒之千里。这么下去,三百年来,到最后你带走的,还是后悔和遗憾。」
「我活着,只是......」
「别再说是为了给他解脱这种蠢话!你见着肆辰带着浑身是血的平回来,明明一脸都是不舍与担忧,明明就是不希望他受伤、痛苦,那么你为何不好好地护着他?不拿真心来回报他?至少让他此生无憾、无恨!」
对你自己来说,更是如此!白柔多么希望法善能听见她未说出口的话,不知为何,白柔怎么也无法在法善面前说出口。
法善冷笑,似在嘲讽自己,说道:「我不认为我能那么做......」
「你真的是个只懂得做样子的假和尚,可以替别人说道解惑,却解不开自己的结。那是你们两人的债,除了你,还能有谁?」
白柔留下无语的法善,法善的思绪,回到三百年前,萍死的那时刻。那时他没有后悔,只是不解;而后寻找她的转世,一次次让她再度死在他的手中,却丝毫不认为自己在赎罪,看着一次次逝去的生命,也没有任何惋惜的心情。
她本就不该遇见他,无论是她蝶精的时刻,或是任何转世,本就不该在遇见他。
但此时的难过又是因何而来?
心很痛,他以为在小时候,亲眼见收养他们一群孤儿的人,将数名乞讨收获不好的伙伴,截去手或脚,再将他们丢在闹街中乞食的情景后,他对人应只有怨;他以为自小被逼着乞讨,受尽人的嘲弄、大骂后,他对人应只有恨:他自小被教导,只有贪婪与掠夺,当他为了一块饼,愤而动手杀了羞辱他的妇人后,他对力量充满崇敬,视人如蝼蚁。
这些在三百多年来,他把这些过去当作力量,作为掠夺的理由,从未如此深痛地想起,现在仿佛又回到那段时光,淡忘了暴虐的情绪,反都是当时被压抑、隐藏的害怕极委屈。
第九章
深夜中,法善来到项平床边,项大娘躺在卧榻上。项大娘前些天因为担心项平,虽陪着项平却阖不上眼,项平在昏睡中轻轻的一个呻吟,都会让项大娘弹坐起来。这些天因为白柔保证说项平已无大碍,项大娘心情放松,这些天的疲累让她睡得更熟,所以完全没发觉法善进了屋。
法善坐在床沿,以指尖轻抚项平的脸颊,画着他的眉形,画着他的唇。法善心中感叹着,若前半生的遭遇,要埋怨上天的不公,那么老天却是在他后半生弥补了他;他遇见了如此美丽的造物,且一心为他,只是他肤浅无知,无福消受如此美丽的心与人。
想着萍对他无条件的付出,想起平无私的怀抱,法善胸口是一阵阵地翻涌。
「我对不起你......」法善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就连泪也不知何时积在眼眶,滴落在项平的颊上、唇上。
法善以指擦去在项平颊上的水渍,以舌舔去在他唇上的泪,尝到这咸涩,法善心疼着平以往不知独自吞下多少这苦涩的泪水。多少次她愿意以这甜美的朱唇铺平他的伤痛,他却只懂得蹂躏她的心意。
泪不断掉落在眼前的人脸上,法善轻柔地添吻着项平的脸,项平迷迷糊糊中睁开眼,吃力地伸起双手捧住法善的脸。
「怎么了......别难过......我不会离开你的......」而后在法善唇上印上一吻,再次昏沉沉地闭上眼。那一吻如羽毛般飘过法善的唇,搔进他的心里。法善将脸埋在项平颈间,压抑不住的哽咽断断续续地自喉间发出,项平虽睁不开眼,但他拥着法善,请拍他的背,口中说着呢哝不成声的安慰。
翌日,当项平睁开眼,就抬起双手,想自臂弯中的余温来确认昨晚的那场梦。他希望那不是梦,却一面告诉自己别奢望太多。
「平,醒了?要喝点水吗?」
项平朝项芹点点头,项芹则小心地先将项平扶起,拿垫子放在他身后,好让项平能坐起。项芹拿着水杯要喂他,项平反而不好意思地说:「我自己拿没问题的。」
项芹不坚持要由她伺候,但把水杯递给项平时,还不忘交待一声:「拿好,要是娘瞧见我没顾好你,少不得对我又是一阵唠叨。」
「放心,我觉得好很多了。」就算昨晚那是场梦,也是令他一扫心中阴郁的美梦。
这么一项,项平突然发觉自己真是个容易自我满足的人,就那么个缥缈虚无的梦,就能让他放在心中,不断地回味品尝那股充满胸口的温暖。
「笨小孩,你在傻笑什么?」
项芹虽然是真的担忧项平睡呆了,痛笨了,但见着他满是幸福感的傻笑,还是不由得嘲笑起他。
「哪有什么......对了,芹,有没有什么吃的?」
「忧,我找人热一下,你等等。不过爹娘有事出门了,群哥也在当铺,我请法善师父来陪着你,如何?」
项芹是真的担心项平一个人会发生什么事,或是有什么需要。但家中除了她,也只剩法善一人,所以不管项平愿不愿意,项芹都会找法善来。现在不过是先报备罢了。
「不用了,我都几岁了,现在也没什么大碍,我就在这等你就好。」
「别以为我会丢你一个人。法善师父,麻烦你过来这边一趟。」项芹就在门口朝客房叫唤,项平看着窗外的人影往他房门走来,心中又不禁紧张起来。昨晚毕竟是梦,若见到真实中法善的无情,他该如何处理自己的失落的情绪呢?
然而,当项芹离开房间,法善走进房门,他没有一股脑地走上卧榻的蒲团打坐,反而站在门口望着项平。
项平不安地回望着法善,不懂他现在欲言又止是为了什么,忍不住又悲观地认为,法善是真的不想再与他有任何关联。
「......你,好些了吗?」
「咦?」项平睁大眼,见着法善竟是低着头,似是不好意思直视他,只好看着墙角。项平突然能确认,昨晚那不是梦,法善是真地来到他的身边,倾泄他的委屈,他的手是真的拥住了法善的不安。
心头一暖,项平就想向法善开玩笑:「嗯,还不用劳烦你替我解脱了。」
法善揪着眉,走进项平,低声地说:「我想,我已经没办法替你那么做了。」
项平伸长了手,想替法善揉开那揪结的眉心,但终是触及不到。
「你可以在我身边坐下吗?」
项平本以为法善会与他面对面坐着,没想到法善是与他并着肩,这样若要碰触法善的眉头,距离显得过于亲昵,只是手已经举着了,项平也不多想,轻抚着法善的额。
亲密的动作缩短两人的距离,法善吻着项平的手,吻着项平的唇。
「等...等等,芹......在......」
法善虽停止了深吻,但还是轻啄着项平的皮肤。两人握着手,额抵着额,项平脸上有掩不住的喜悦,红润双颊的浅笑,令法善心醉。为何他以往,不能满足于这样的美丽,这样的幸福?
「法善师父,平怎么了吗?」
项芹端着一碗粥进来,正好瞧见两人相依偎的模样。项平忘了身上的伤,急忙想退开与法善的距离,便感到腹部的痛。
「唔!」
法善扶着项平的肩,让他靠好在被垫上,刚才吃了一阵痛,项平也不敢再乱动。项芹多少也发觉里头不对劲的气氛,但仍平静地说:「法善师父,多谢您替我看着平,现在让我来就好,您休息吧。」
法善闻言,对项芹微微欠身,便离开房中。在项芹面前,项平不敢对法善的离去有任何的不舍,只能在心中抱怨法善怎么走得这么干脆。
「平,吃点粥吧,等会儿再喝婶婶熬的药。」
项平回想起上次一喝完药,就昏昏欲睡的情景,不由得嘀咕起来:「还要喝?我每次一喝就昏昏欲睡,能不能晚点喝,让我动一动?」
「就是非得让你睡着修养呀,让你醒着,象刚刚不小心又动到伤口,可怎么办?等婶婶下回来看看,若是伤口愈合得好,再让你走动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