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凉,在天黑前赶紧回家。」
法善不知自何时来到项平身边,项平没有回头,也没答话。法善在项平面前蹲下,手覆上他的额。
「怎么,我没做恶梦。」
法善将手拿下,说:「我以为你给蝉精勾了魂魄,才傻傻地坐在这。」
项平很少有机会看着法善说话,这是他就在眼前,看着他的脸,发掘法善的表情,与他的话语一样平淡。
经历三百多年的沧桑,却什么都不留在他脸上。喜怒哀乐是藏在心底,还是早已忘了那些感情是怎么回事呢?
「你在当盗贼前,还曾做过什么?」
法善没想过项平会问这个,但他的表情一点也没变化,只是沉默。
「你现在这是不想说,还是在想要怎么说?」
平和的语气,像是柔声劝诱法善开口一般.不仅是法善,就连项平自己也不相信他会这么说话。
「三百多年......我还以为我不记得,你这一问,却恍如昨日。」
法善说到这又停住,低下头似在沉思。有一瞬间,项平觉得法善的眼中,有一点点地怀念与无奈。法善终是开口说道:「与现在没两样,都是过无本、无根的生活。你该回去了。」
天色却是渐渐暗下,项平也知道该回去,但就是没法站起身。法善见他不动作,又说:「我再两天就回去了。」
这话让项平跳了起来,正眼也不看法善一眼,匆匆地说:「我才不在意那种事!」
就往山坡下走。
法善看着项平的背影,心里不禁纳闷。别说萍的转世,就是一路上遇见的人,有哪个是如项平这般的别扭?嘴角不由得牵起淡淡的苦笑。
项平装着生气,心中却乱糟糟的,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觉得很久很久以前,当法善第一次对他,不,是她报备行踪时,胸中满是受宠若惊的满足感。
当项平正要踏进城中的石板路上,猛然被一个人抓着手往后拉扯。这突来的陌生感让项平不快,手腕上的刺痛更是不舒服,项平甩不开也挡不住那人的拉扯,只能踉跄地跟着那人的脚步。
这是街上行人已少,项平也没想大吼大叫惹人注意,担心的是不明眼前人的底细,反让来帮忙的人受伤。
那人将他带到山坡旁,几棵遮蔽隐秘的榕树下,就停下脚步,回过头冷冷地盯着项平。
树下的光线不好,项平先是被那双过于突出的眼吓着,而后骇于他似人又非人的长相。同样是两只眼、一个鼻子、一张嘴,为何能组得如鬼面具一样:宽且突地额上没有眉毛,眼睛像是塞在尺寸过小的眼洞,随时会掉下;平扁的鼻子;嘴唇没有血色不说,似是木板不小心给破了洞般不规则的形状,镶在方正的下巴上方。
项平一时间只能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动作,连逃的念头都未曾想过。这是他一直盯着的嘴,竟动起来,由心底爬起来的诡异感让他别过头,但受伤的刺痛又让他不服输地回瞪那个人。
那人说话的声音,低鸣似地带着些许回音或是抖音,这时的项平只以为是自己过于害怕所造成的错觉。后来才想起,那声音就像是平原的夜晚,只剩一只将死的蝉,用尽最后的力气,奋力地在夜空中吟唱。
「我认得你,你这纯净痴傻的灵魂,三百多年来,都没变过。」
两颗眼珠不断在项平身上打量,项平反感地回一句:「我不认识你!」
真是够了,来一个法善就够让他烦恼,别又是一个欠着、或是欠着他的人。项平心中百转千回,就连这十九年来,他对轮回的想法都转了一回。
人们爱听因果轮回,报应不爽的故事,项平也爱,多少也是借此平复对此事的不满。但人生在世,好事说是前世种的因,坏事推作前世该收的果,而今生所为,又带到来生。如此一来,人们根本没有还清的时候。他没想修佛,只好在六道中无限轮回。
但在如此可怖的人面前,这时要他负起前世的业,只有委屈。
那人喉间闷着两声冷笑,接着滔滔不绝地说:「你自然是不认识,你从未见过我。那里是比这更山明水秀的灵脉,许多志在修行的精怪伙伴都聚在哪儿,你也是因此所以才在那结蛹的,不是?但是,却因你一人的愚痴,让我的兄弟还有伙伴,都在三百年前那场火中丧生。他们都是洁身自爱的精怪,轮回后应该只会更好,只不过啊,我又如何能再见他们,又如何忘得了大伙逃生不及的哀号呢?」
那人愈说,手就收的愈紧,项平低下头看着他枯瘦的手,手背上头有许多小小的刺针,正是让他发疼的原因。
项平不知道该对眼前的人说什么。若要他偿命,他很乐意,反正是活不过二十岁。虽放不下家人,但这回死了,他也不想再入轮回,若能像故事中的鬼魂,一辈子守着家人就好。
正当项平打算对眼前的人说出任他宰割的决定时,另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扶上项平的肩。不需回头确认,项平就知道是法善,而那人抓着项平的手,在瞬间弹开。
那人抚着刚被弹开的手,怒视法善:「臭和尚,你在上头碍我还不够,我都离开了还来扰我?」
「阿弥陀佛,蝉精雷冥,你志在修行成人,善恶终有报,此人已受业多世,何苦因气盛而加深罪孽。」
项平第一次听法善打佛腔,想不到他还真有和尚的样子。但听着「此人已受业多世」,心头却有着不快,但这时不容他细想是为何。
雷冥并不服法善所言,怒道:「我早已因戾气过深,在风道上多次失败,王母说我得放下仇恨,我也在试。但此时见了他我才明了,非得亲手报仇,否则我不可能放得下。」
要是这时没头没脑地说出萍九世劫数,只会让雷冥杀项平杀得更心安理得,只因他就是要还那一世造成的罪业才会在此。
法善不多说,强势地将项平护住。
「只可惜,只要我在,决不让你伤他一丝一毫。」
法善的话说的平稳,闭着眼,温文地讲手放至胸前向雷冥微微欠身。但不同出家人的煞气却在四周漂浮。让雷冥也感到不妙,只好先退。他一声不响地化为一只手大的巨蝉,振翅飞去。
法善见雷冥离去,瞬速地拉起项平的手检视,项平只是静静地看着法善的一举一动。
「看来是没有大碍,但这不比普通器物造成的伤口,不容易愈合也容易溃疡。记得去找白柔,她那有些伤药是专对精怪的。」
「你现在陪我去。」项平想都没想地脱口而出,立刻就后悔,忙着说:「我胡说的,别在意,我这就赶回去。」
项平说要走,却还是动不了。他对雷鸣的印象还在眼前,法善握着项平的手,一定也发觉他在颤抖。
法善握着项平受伤的右腕,一言不发地往城中走。
「等等......你要镇地......」
「走吧。要是你因受这伤而出事,那灵脉镇好也没用。」
项平想问灵脉的事,但法善握着他的手腕,血与痛以及法善的体温杂和在一起,让他莫名的不舒服,不自觉地想要抽开手。法善发觉项平的动作,也很干脆地放开手,项平心中却若有所失。
两人并肩地走一会儿,项平在犹豫间,几度快碰上法善的手,却又缩回。最后,终于在他轻握住法善的手掌,而在项平却来不及反悔将手收回时,法善回握住他的手,且不再放开。
第七章
「哎啊啊,你受伤了?」
项平进家门时,天色已暗,家人正在吃饭,没有等他。项芹见到他手上缠着绷带,说出的是关心的字句,但语气中却满是责备。
项平还没叫屈,项大娘先开口替项平说话:「芹儿,你近来脾气是怎么了?平儿不过趁下午去找法善师父,天还亮着呢。会受伤也不是他自找的,说话少些刻薄。」项大娘对项平招手:「平儿,过来坐着,你还没吃饭吧。」
项平心里感激娘亲替他说话,但纳闷她怎么知道他下去找法善师父。项芹刚给项大娘说了几句,嘟着嘴不服气,见项平一定还不懂家人为何知道他的去向,又说:「别想了,大哥见着法善师父带着你经过当铺。」
又是那间当铺,怎么好巧不巧都给项群给撞见。项平不多辩,只在心里决定以后就算绕远,也不再走过那间当铺。
项群怎么会不懂项平此刻的心思,故作委屈对项芹说:「芹,你这下把话说白,平以后会宁愿绕远路,也不会再经过当铺的街,这样我以后不就抓不着平了?」
「哼,反正他现在,样样都像埋怨我们不是?趁早把话说清楚,免得他还以为我们跟踪他呢。」
项大叔听不下项芹不饶人的话,低声说:「好了,吃你们的饭,别再说东说西。」
孩子们都知道项大叔不高兴了,闭嘴乖乖扒着碗中的饭菜。
项平也真是不懂项芹近来的脾气,第一次见她这般计较他的行为。两人虽是双生兄妹,也无法真的感受到对方的心情、思绪。只好在晚饭后,悄悄避过项芹房门,来到书房找项群。
「呦,稀客,难得我在书房你还会过来。」
「少说得这么风凉,你是少说一点话不行吗?」
项平虽是有事来找项群,但一见到他大哥,就忍不住抱怨他见到自己什么事都对家人说,让他现在的处境为难。
「这怎么行,你别看爹娘、芹,平时对你都不管不严的,现在也还这样放肆。」
「我什么时候放肆了,只是去......」去找臭和尚罢了。话没说完,项平就顿住。他可不希望给别人认为他这么在意法善,殊不知家人早已看透他的心思。
「平,让我给你被茅塞的脑袋通一通吧。你对法善师父,是怎样一个看法?」
项平毫不犹豫地反驳:「哪有什么看法,你这样问是......」
「好好好,」项群摇手制住项平的话。「你不用回答我,反正你说出口的都是违心之论,只要想想我的话就好。」
项平点点头,随即想到他是为了项芹的事而来,怎么会要在这听项群说法善?正要说话,却给项群的话给带走。
」我们没认识一个叫萍的蝶精,在这的你,是项家的人。」
项平在心中附和,也埋怨着项群既然这么想,怎么还让法善这人进他们家。
「不过你活不过二十岁,却也是千真万确的事,要是有什么方法能帮你,我们是会竭尽所能地去做。」
这话让项平着实感动,却也不好意思。
「让法善师父多陪你,多少也是为了能破你们的命数,另外则是为了一圆法善师父的缺憾,但要是你真那么在意法善师父......」项群停下想了许久,低垂着脸沉思该如何措词,才笑着说:「蝶精是女的,但现在的你是男的,爹娘可不把你当女孩,真会为了法善师父的遗憾而将你嫁给他。」
项平红着脸,不可置信地回道:「你、你说什么,我才没有、没那种必要让你们担这种心!」
难不成项芹就是在气这个?他一向跟不上家人的思虑节奏,更想不到他们是跳到这一步。
「真、真受不了你们,说让法善跟我同房的是你们,现在又担起这种心......」项平念头一转,他似乎还该庆幸家人懂得担心,要不然接下来等着的,一定是喜烛满堂将他与法善送入洞房了。
「我服了你们了......」项平无力地走出书房,项群在见着他进房门后,才将书房门关起。自言自语地说:「要他这倔强的脾气对法善,一直到明年他的生辰,恐怕是难......」
刚才项群为了瞒住即将脱口而出的话,随意编说爹娘不想见项平嫁给法善,也成功地将项平气出书房。不过项群也明白,项平眼中流出的感情,没他说出口的话坚强。
轻叹着气,说着无人能解的话。
「我们这样做,到底是为谁好?一切,本该顺应自然才是正途吧......」
***
另一边,白柔陪着法善回城东郊区。
一路上两人沉默无言,白柔想起以往与法善旅行的光景,法善一如以往的沉默,但她却不再喋喋不休。
路上遇见一位卖糖葫芦的正要收工回家,白柔叫住他,向小贩买了一只。
白柔吃了一颗,然后递给法善。
「哪,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看到糖葫芦,想吃却又怕,逼着你跟我一起吃。却没想到你也是第一回吃糖葫芦,两人都给里头酸溜溜的山楂变了脸。但这水兰城的可不一样,甜得很。」
白柔嚼着口中的山楂,是一脸满足。法善不疑有他,接过糖葫芦咬下一颗,而后皱着眉说:「你这只狐狸什么时候学的狡猾。」
白柔咧嘴笑着:「你还是这么怕酸。见你吃苦吃辣都不改色,就还耐不住酸。」
没有任何改变的法善,让白柔心中有满足感,但一想起法善也依然守着蝶精,她的心又沉寂下来。拿回法善手中的糖葫芦,咬了一颗说:「那蝉精,离开水兰城了吗?」
「不一定,看他报仇心切,也许还在这附近伺机而动。」
「你自己要小心。」
「你也时,就送到这就好,回去吧。」
白柔停下脚步,没往回走,看着法善的背影没在街道中。手中还剩两颗糖葫芦,她想着要不要送去给法善。他虽不爱吃酸,但只要是她给他的东西,他从来没有浪费过。
以前白柔爱作弄人时,还笑法善怎么那么呆,那时法善却说:「我以前总是浪费别人给我的东西,现在不想有多余的糟踏。」
那时白柔笑他是矫枉过正,法善又说:「你是看我一定没尝过所以才拿给我,只是都挑些酸的东西罢了。」
不觉间,泪水滑下白柔的脸颊,她没有要擦拭,任泪肆意流落。
「真是的,你以前是没机会,现在明明就不老不死,怎么都不对自己好一点。人都帮你找着了,放松一会儿,就是玩乐也没关系吧。」
白柔也明白这是自己的任性,可她真的不想见法善这般木然地面对一切,好似不在乎,却又是将所有的事都埋在心里。
她这般尽心尽力,却还是只能指望另一个人敲开法善的心吗?
「解铃还须系铃人......」
她虽疼爱项平,此时却难掩不甘,只好在心中骂着法善的死脑筋。
***
法善回到项家的那天,邱家送了不少谢礼给他,就算法善已拒绝过,但邱家又岂会放过这显示他们财气的礼节,东西就摆在项家门口。法善只能交托给项大娘处理。
项大娘往后院叫着项平的名字:「平儿,你来一下。」
项平自项芹房中来到正厅,听候项大娘的吩咐。
「你现在把这些东西分三份,送去给慈恩宫,普济寺、富德庙。」
项平看看那些东西,一个小盒中是银钱,另一边的盒子有不少金质的法器,还有一大篮素菜。
「娘,我们家是发什么横财,那这么多东西去送人?」
「真是我发财,我才舍不得送呢。是邱家给法善师父的谢礼,师父不收,就给庙吧。」
项平在绣房中早已听到正厅方才的声响,猜想该是法善回来,却又压着自己的心情,硬是不出房门看。这时装得若无其事地说:「咦?臭和尚回来啦。」
项平一边分着桌上的东西,一边下意识在厅堂四处找寻法善的身影,项大娘是把这些都看在眼里。
「别找啦,等你出门,人不就跟着你了。」
「我是在找布巾来包裹这些东西,你以为我找什么?」
项大娘走进佛堂,自佛桌下的抽屉拿出三条粗布巾,丢给项平。
「等会儿出门记得带把伞,外头开始飘雨了。」
项平闻言,往门外看,才刚飘下毛毛细雨,他的心情不自觉期待着出门。他最自爱阴雨绵绵的水兰城,朦胧山水,淡淡花香。正好等会儿会去普济寺,是个观赏湖光山色的好地方,他怎能不期待。
项平打好包,将东西背在肩上,拿起一把油纸伞,踏出前门,回头就见法善。
他由心地绽出笑容,邀法善到伞下。
蒙蒙细雨中,美丽的笑脸,法善想起那位蓝衣少女。但她很少见她漂亮的脸曾经这样笑开,多是担忧与难过。
项平见法善一动也不动,以为法善不懂他的意思,便走上前将他遮在伞下,抬起头对法善微笑。
有一天,也是这样细雨绵绵的天色,她走在雨中,抱着林宗捡拾的野果、野菜,走近两人暂时躲避的山洞中,深锁着眉头,仍是抬起头对他微微一笑。头发、眉毛、眼睫上都串着雨珠,脸上、衣服都给雨水沾湿,却都没有一点怨言。她放下怀中的东西,拿起衣袖擦拭脸颊,却没注意有土沾上衣袖,这时就沾上她的脸。他伸手替她抹下那点泥,她惊讶地回头望着他,沾着水气的唇更显鲜嫩,他忍不住去掠夺那点朱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