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短促的惨叫之后,苏云岚背上一轻。他努力的偏转头,进来的是一个三十年岁的男人,长眉深目,面色黝黑。苏云岚在追风楼里也呆了不少日子,来来去去的还是认得好几个人,只是没说过话,没打过交道。
这个人他也是见过的。他是追风楼刑堂堂主年鹤,为人沉默寡言,常常一整天都不说一句。但是追风楼的弟子,见了他比还见了林君尧还怕。
年鹤阴沉沉地扫过被他打晕过去的人,冷森森地对矮个子说:“拖出去,打八十棍。”
矮个子忙半拖半抱的把高个子弄出地牢,刚刚出去,就看见楼主林君尧带了好些个追风楼中有职务的人,进了地牢。腾腾杀气扑面而来,夜色都狰狞起来。
矮个子心里一颤,地牢里那个清雅俊美的书生,得住六十七根蚊须针吗?六十七根要是全插在他的漂亮得耀眼的背上,。。。。。。矮个子打了个寒噤,再也想不下去了。
空荡荡的地牢骤然间多了这么多人,也没显得热闹,没一个人开口说话。刑架上的苏云岚像砧板上的鱼,只有任人宰割的命。当然每个人的心里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六十七根蚊须针,换六十七条人命,他赚大便宜了。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苏云岚问道。刑讯逼供吗?能问什么来,不是他做的,他认什么?到现在为止,他甚至不知道追风楼里死的那些人到底是怎以死的,也没人跟他说详情。
年鹤依然是冷冰冰地口气:“行刑。”
林君尧慢慢地走过来,一直走到苏云岚面前,把一小壶茶,送他嘴边,道:“我知道你不喝酒,所以我用茶跟你道别。也算是你我相识一场。我们追风楼的弟子不能白死,六十七条人命,一刀杀了你,也太便宜你了。追风楼有一种刑罚,叫蚊须针。一根针换一条人命,六十七根针之后,你若不死,你就不用替我追风楼的死难兄弟抵命了,你若是。。。。。没撑下去,就算是你的报应。”
“我没杀人!”苏云岚刚刚张了张嘴来替自己辩护,还没来得及吐出声音来,茶壶已塞到他嘴里,略带苦涩的茶一下子逸满整个口腔,也不知道是什么茶,味道怪怪的。他想吐出来的,却被林君尧捏了两腮,最终还是一滴不剩全吞了下去。
一壶茶灌完,林君尧不再看他,转身走出苏云岚的视线。
年鹤一声不吭的拿过一块白布,塞在他齿缝间,牢牢地系住了。
苏云岚觉得可笑,太小看他苏云岚,以为他会刑不过,在这里咬舌自尽吗?别说他娘还在红叶山庄,就算他已经完成了他娘的遗愿,他也不会示弱地死在这些人面前,特别是死在他林君尧面前。
很快,苏云岚就知道自己错了,第一根针刺进他的后背的时候,一声痛哼就从他鼻腔里逸了出来。以前所经历的种种痛,简直就是小孩子的玩具。细细的针像蚊子触须,刺进肉里,却一下子就扯动了五脏六腑,痛的感觉就从身体里的每一处迸发出来,狂嚣地窜上额头,额头的每一根筋都在跳动,修长的脖子痉挛着拉出一道无美的弧度,大滴的冷汗映着火把的光,如亮晶晶的珍珠洒落。
第二根刺进来的时候,苏云岚已经连哼的力气的都没有了,一波一波的疼痛永无止境的突袭而来,却又不肯退去,像滚滚的江水,一浪高过一浪,不知道最疼是什么时候,只知道每一波的疼痛都地超过前一阵,江水不会涸绝,疼痛也没有止境。剧烈的疼痛自四肢百骸间流动,越疼越清醒,越清醒越疼。这阵撕心裂肺地疼痛让他的心都跳得脱力了。难怪他们要绑上他的嘴,他们连让他选择结束的机会都不给他,他也看不到任何人的脸,眼睛都因为疼痛没了视线。
书上说十八地地狱,就是这种了,他现在就是身处地狱之中了。地宫里的那个拥抱,桃花林里的亲吻,是离地狱很远的梦的。
那个抱着他说喜欢他的人,此刻应该也在人间里欣赏他受刑的狼狈样子吧,他不杀他,就是想让他生不如死,受尽无休无止的痛苦。
“林君尧!”苏云岚在心底狂喊着这个名字,我恨你!你说我杀人,说我骗你,说我罪无可恕,那你为什么不直接给我一刀!
恕,那你为什么不直接给我一刀!
林君尧没在地牢里,他坐在外面的院子里,院中月光皎洁,黑黢黢的树影在地上摇晃,一丝北风吹过,窗外树叶发出飒飒微响,风过后,院子里就出奇的寂静,静得疹人。
林君尧努力想在捕捉到一丝来自地牢的声音,但是什么都没,夜虫啾啾,唯独听不到他的声音,他那么骄傲,不会叫出来的。也好,如是真的听到了,林君尧自己也未必也肯定自己还会坐得住。不过——听说蚊须针真的很疼,三年前,一个分堂堂主犯了事。判的就是这个刑,只扎了十六针,他就咬舌自尽了。他就坐在那里,看着那个人脸都疼得变了形。
云岚,云岚。林君尧捶了捶头,这酒是怎么了,才喝了这么一点,头就痛起来了,身体四肢无一不痛,最痛的还是心,这几天他总是做恶梦,四肢俱断的平叔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他,血肉模糊的小勇冲他招手。醒来以后心都是这个痛法,
看见华天行询问的目光,林君尧自嘲的笑了笑:“喝多了,头痛。”
华天行明了的点点头,过了半响才道:“我的人参养气丸,如是用茶水化开了,效果会差一半。”
林君尧浑身激灵一个哆嗦,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啪”地一声,酒壶掉在了地上,酒香混杂要墙角里的栀子花的香气四下散开。良久,酒香才渐渐弱了下去,他微微苦涩地一笑道:“杀人不过头点地。”
华天行尖刻地道:“可平总管没那个福气。”
林君尧胸口被重重一击,慢慢地坐回椅子,脸色白的像一张纸。
华天行淡淡地道:“六十七根蚊须针,不刺完,年堂主是不会住手,你如不用药保住他的心脉,让他那么死了,也许还是他的福气。他就算活下来,也是武功尽废,内脏受损,终究只是废人一个,出了这追风楼,他还是没活路。”
林君尧涩声道:“你们不要再逼我了。”
“楼主,没有人逼你,是你自己在逼你自己,你心里比我们都清楚,这个苏云岚是什么人,偏偏还要执迷不悟。”
林君尧摇摇头,一字都说不出来,脸色青得吓人,一双明亮的鹰眼带着一种无法言语的悲伤怔怔地看着华天行。
到底也是看林君尧长大的,华天行有些不忍心,林君尧也到了极限了,像一根绷到极点的弓弦,逼一用力,这根弦就会断掉的,华天行叹道:“我之前答应过的,这六十七根蚊须针之后,这事就算是了了,我自然算数,但兄弟们的心,你更得化些心思去安抚。你一口咬定是他只是受叶明坤胁迫,可也得兄弟都信你才行。你看小威,自从平总管过逝之后,就一直不见你,今日行刑,他都不露面,只怕他心里对你已经失望到了极点。”
正说着,通往地牢的门呀地一声了,年鹤带了一大群人走了出来。林君尧想问,只是动了动嘴,什么都都说不出来。
倒是华天行比他镇定得多,问道:“年堂主,人还活着吗?”
年鹤木着一张脸吐出两个字来:“他命大。”
刑架上的苏云岚已经完全陷进昏迷之中,光裸的背上密集着露出半截的蚊须针,红里透着诡异的青色的火映在上面,流光溢彩。他的头上还有三根长长的银针,插在百会穴上,行刑的时候,如是受刑人要晕过去的时候,就插一根,让他醒过来,三根针,晕过去三次,又三次被唤醒,忍受无边无际的疼。
因为痛,苏云岚整张脸呈现出恐怖的白,发梢都汗湿透了,疼到一定的程度,就没有汗滴出来了,身体里的水分连着疼被逼出来,只是湿意,形不成水珠,嘴里的布条早被咬得稀烂,林君尧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嘴里的碎布屑清理干净,然后才开始拔他身上的蚊须针。
蚊须针刺是穴道骨髓之间,渗不出一丝血,苏云岚身上唯一的一处血痕是他的肩头,是他用惊雷剑刺伤的,自然风干的血痂裂开了,血枯在他雪白的肩膀上,半边都是红的。一粒血珠凝在伤口上面,在火把的映照下,还闪烁里面涌动着的血光,好仅一粒名贵的透亮的黑红色的宝石。林君尧不敢想像他是如何自疼痛中挣扎着摆动他唯一能动的颈部,牵动了伤口,他的心疼到麻木了,轻轻地凑过去,朝着血珠一啄,“扑”一声轻响,血珠破了,微腥微咸的血流在口里,被咽下去。你的伤,我替你舔,我的伤口,谁来给我敷?你的痛,我知道,我的痛,你到底有没有体味到一丝一毫!
所有的针被取出来的时候,苏云岚醒了一会儿,眼里满是连原本黑亮的眸子都淡成了薄冰般的颜色,像磨制失败的透镜,找不到明显的焦距,林....君....尧....我。。。。”短短一句话也让他的眼里再次蒙上痛苦的云翳,整张脸都在扭曲,后面的"没有杀人“几个字,怎么也没有力气说出来。
林君尧抬手拂了他的黑甜穴,睡吧,睡着了,就不疼了。
轰隆一声炸雷从追风楼的上空滚过,震得房梁都栗然抖动,屋外,倾盆大雨没头没脑地直泻而下,狂风呼啸中老桑树枝桠发颠似地狂舞着,湿淋淋的树叶发出令人心悸的沙沙声……
被雷声惊醒的林君尧从床上坐了起来,见风雨大作,凉意颇重,忙打开衣橱,拿了床薄被,行至最下面一层,开动机关,进了地宫。
苏云岚就被他藏在地宫里的一处密室里,这地宫当初是为执政者避难用的,房间自然不会少,各种设施林君尧也都准备好了,他即不能让苏云岚一个人流落江湖,又不能把他留在追风楼,想来想去,只有把他藏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外人进不来,苏云岚的左脚被锁上一根极细极长的链子,也走不出去。
这地宫里还有林君尧特意安排的一名哑巴弟子阿明,以及林君尧在外面找来的大夫。华天行那边,林君尧是没打算做什么努力了。一般的大夫医术自然是不如华天行的。再加上蚊须针十分霸道,已经十多天了,苏云岚还是昏迷的时候,清醒的时候少。
这十多天里,平明松已经下葬,小威也自请离开林君尧,只是追风楼里做一名普通的管事。林君尧每天忙于楼里的事务,尽量努力不去想他在地宫里藏着的囚犯,可是他还是忍不住隔上一天就去看看。
刚才打雷的时候,他正在做梦,梦见了苏云岚在桃花树下,对着他笑,风吹过,落花成雨,粉红的桃花变成漫天的血雨。。。。。。。而今天,他还没有去看过苏云岚。
这会已是半夜,照顾苏云岚的阿明与及那名大夫却都没有睡觉,在那里忙忙碌碌的,见到林君尧,阿明吓了一大跳,指了指床上的苏云岚,啊啊地直比划。
林君尧忙抢到床边,苏云岚原本惨白一张脸此刻是不正常的绯红,伸手一摸,皮肤烫得惊人,呼吸也是时强时弱,粗细不匀。
“为什么不上去跟我说一声?”林君尧吼道。
阿明委屈垂了头。
李大夫凑过来道:“本来是没什么事的,这里地气太重,受了湿气而已, 不过这位公子身体太弱,一时半会的温度没降下来。林楼主放心,会好的,会好的。”
“什么时候?”
被林君尧的眼神一迫,李大夫也有些心虚了:“这个,这位公子睡得不踏实,定不下神来,药就没起作用。”
林君尧重重地嗯了一声,接过阿明手里的水盆,绞了毛巾敷在苏云岚的额头上。苏云岚总是不住的抽搐,毛巾一次又一次滑落,林君尧又得重新放上去。
幽幽的灯光下,苏云岚的嘴微微蠕动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林君尧把耳朵凑到跟前,听了半晌,才隐约可辨的是一首童谣,苏云岚过于虚弱,一句完整的歌都说不明白,林君尧费了好大的力,才听出来,是“尖尖,尖尖”之类的词。
沉思了一会,林君尧吩咐阿明好好照顾苏云岚,自己离开了地宫。
阿明知道自己照顾的是在害死平明松的凶手,他听楼里兄弟提过,林君尧被这个男人迷住了,才免了他一死。阿明年纪不大,人也老实,照顾了苏云岚几天,他醒过来的时候,也不说话,只是发呆,连问自己在哪里都没问过。身上痛的厉害了,就咬了牙强忍,吭都不吭一声。黑白分明的眼里空洞洞的,却让人一阵阵的揪心。阿明总觉得这人不像是能用那么残忍的手段杀人的人。林君尧叫他好好照顾苏云岚,他一开始是服从命令,到了后来就是真心怜惜他了。都说楼主喜欢这个男人,可是楼主还用这么残忍的刑罚对会他,这会人还昏迷不醒,林君尧就又跑了,阿明有些难过,不过,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
过了大半个时辰,林君尧居然又回来了,阿明见他半边衣裳都是湿得,头发还在滴水,忙递了毛巾给他擦。
林君尧胡乱擦了一把,就连被子带人的把苏云岚抱了起来,轻轻地哼起了歌谣:
“什么尖尖尖上天,什么尖尖在水边,什么尖尖街上卖,什么尖尖在眼前?”
“宝塔尖尖尖上天。菱角尖尖在水边,棕子尖尖街上卖,十指尖尖在眼前。”
也不知是这歌谣还是药起了功效,苏云岚果然慢慢地安稳下来,沉沉地睡了过去,到了下半夜,似乎连体温也没有那么高了。
这首简单的童谣在这间石室里哼唱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怀里的人低低地唤了一声“娘。”这一声叫得凄楚哀婉,林君尧的心跟着一颤,低下头一看,苏云岚长长的睫毛微颤,花一样张开了,一向清明坚定的眼睛里有罕见的柔弱,只是一瞬间,柔弱就消失了。
苏云岚看清楚唱歌的人,就不想再说话了,挣了几下,也没挣脱,就不再动了,他没那么多的力气,做这种无用功。
林君尧把他放回床上,道:“不是我不放你走,你没了武功,出了追风楼,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想杀你。你跟追风楼之间的血债是了了,但是,恨你的人还是有很多,保不住就有哪个弟子,擅自找你下手。我只能把你留在这里。我也不是非要把你锁起来,依你的性子,没这道锁链,你早跑得没影了。过几天等你好了,你就抄写经文吧。我本来不信那些的,可是你杀的人太多,抄些经文,当是赎罪。”
苏云岚抬眼看了看四面墙周围的书架,堆了不少的书,想必就是林君尧说的经书了, “刺血写经?还有什么折腾人的法子是你们追风楼想不到的?”
他一向低柔清亮的嗓音已得变得生硬而干涩,他再怎么刚强,也低不住蚊须针的折磨。
林君尧淡淡地道:“笔墨纸砚,我会给你准备齐全。不必你刺血写经。我们没那么残忍。”
苏云岚动了动嘴角,似乎想笑一下,一丝痛楚在他脸上显现,掩去了那抹未成形的冷笑:“我没罪,我不写。”林君尧也不生气,道:“这里你是别指望出去了,你写不写,都不会有人逼你。因为这里不会有人来。”
这地宫里除了苏云岚不会再有别的人,连小鸟都飞不进来。一个人寂寞得久了,总会找事情做的。苏云岚现在除了能写字作画,别的什么都做不了了。是抄写经书,还是整日躺着在这里数砖,林君尧心里还是很清楚的。
苏云岚闭了眼一翻身,侧身向里,脚上的锁链哗啦啦直响。银光闪闪的锁链,苍白纤细的足踝,晃得林君尧心里一阵刺痛。
等林君尧走至门口,背后传来苏云岚暗哑的声音,透着说不出的倦意:“你要怎么样才能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