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君尧悲喜交织,不再跟他说话,继续行功。只觉他身子渐渐温暖,鼻中轻微呼吸也比刚才清晰了一点,他怕功亏一篑,丝毫不停的运送内力。又过一会儿,店小二依着林君尧的吩咐送了一碗参汤进来了。林君尧用匙羹喂到苏云岚嘴边,苏云岚压根张不开嘴,林君尧也顾不得许多,含了一口参汤,嘴对嘴送过去,先用唇启开他的牙关,再慢慢地渡了过去,正好有追风楼的弟子赶到了,见楼主抱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在那里救治,还如此不拘小节,都惊得大眼瞪小眼。
林君尧喂了一口参汤,正要暗自欣喜间。苏云岚嘴唇微张,一阵痉挛,尽数呕了出来,还带着黑红的血。林君尧大急,待他嘴里的血吐尽了,又喂了一口,也不管苏云岚听不听得到,道:“云岚,你不能死的,你娘还在红叶山庄等你,你听我这一次,好不好,吞进去,吞进去,就没事了,就算不为我,也得为你娘。”苏云岚小巧的喉节动了动,显然是咽了一点进去了,林君尧喜不自禁,依着法子又喂了两口,很快苏云岚就再也咽不进去了,顺着嘴角流了出来,还好这次没呕血。
林君尧一面吩咐门下弟子全城搜索叶明坤,一面叫人备了马车,送他回金陵。车里准备足够的水和粮食还有人参,并且铺上一层厚厚的毯子,生怕颠着了苏云岚。
华天行枯瘦且暗黄的手指,翻了翻苏云岚的眼珠,掀起衣裳看了看伤处,又试了试了脉搏,道:“是红叶山庄的秋风舞红叶。嗯,到现在还没死,是楼主一直在给他渡气,是不是?”
林君尧已顾不得华天行的脸上冷得几乎刮得下一碗霜下来,道:“是。华大夫,求你救救他。”
华天行松开手,丝毫不为他以楼主之尊说出来的那一个求字而打动,冷冷地道:“他杀了我追风楼那么我兄弟,还有平总管,我不会救他的。”说罢,一拂袖,转身便要走了。
“华天行!”林君尧一声高呼,华天行回过头,神色却僵住了。
林君尧的手里多了一块黄澄澄的令牌,巴掌大小,绘着繁复的图案。林家的祖上,是将军,平家,华家,都是世代跟着林家的家将,这块令牌便是当时林家祖先调动兵马的令符,后来建了追风楼,就成了楼主的信物。这令牌很少有动用的时候,但一旦拿出来,华天行就不能不听从了。林君尧因时间紧急,多耽搁一会,苏云岚就多一份危险,跟华天行说好话,显然是没用的,也顾不得许多,只得动用这块领牌了。
华天行对着令牌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然后才道:
“楼主,你用这块令牌命我救人,我自然不敢不依,但楼主你要想清楚了,你要救的这个人是追风楼的仇人,你救他,上对不起林平两家的祖先,下对不起楼中弟子,你可也是要受罚的。”
林君尧点点头,踱回到苏云岚身边,怔怔地望着他苍白无血的脸道:“我知道,什么惩罚我都认了,我就是要你救活他。”
华天行脸色一凝:“楼主,你要三思。”
“我这段时间来也想得够了,我就是喜欢他,不管他做过什么事情,我都还是喜欢他的!没道理讲。他活了,我自然能活,他如果死了,这追风楼的楼主你们另选人来当吧。”温柔地捉过苏云岚的修长的手,握在手里,慢慢地摩挲自己的脸颊,除了眼见的这个人,什么都不重要了,不仁,不义,不忠的罪名都担了,再多一个不孝又有何防。以前,以为追风楼很重要,当这个人鼻息全无的倒在自己怀里的时候,才知道,没有什么比这个人便重要了。所以他要他活过来,像从前一样,冲他瞪眼睛,挑着眉毛,放肆的叫他一声唉。
“很好,很好。”华天行气道:“他是死不了了,这楼主,你也算是当到头到了。”
林君尧微微一笑,道:“华大夫,你都说他死不了,那我就放心了。”这一路上,他几乎没有合过眼,下巴上长出一层青青的胡茬,原来英俊的脸憔悴得都快脱了形,而这一笑,眉毛依然扬得高高,眼睛亮得像夜空里寒星。
一切都不必多说,林君尧自己就是楼主,没有什么规矩是他不知道的,动用令牌强令救苏云岚,这一条就没资格再呆在追风楼里了,更何况,他还把苏云岚藏在地宫里这么久。按楼规,要断了右臂,撵出追风楼。
执刑的依然是刑堂堂主年鹤。追风楼里执事都坐一旁,大门敞开,楼中弟子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看。
案上摆着历届楼主的灵牌,供着三牲,点着香烛。还有一把开过刃,锋利无比的刀,虽然年代久远,依然寒光闪闪,煞气逼人。
年鹤惯常的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却从案上拿起刀,手起刀落,嗤地一刀扎在自己胳膊上。帮中上下啊一声惊叫,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
年鹤森然的脸上,依旧僵如岩石,道:“我自罚,再断他左臂。”楼中弟子中,立即传来一遍窃窃私语之声,其间混了惊异赞叹和敬佩。林君尧在江湖中名气虽然不错,但追风楼这几年树大招风,也结下了不少仇家,特别这几个月就差不多扫清了红叶山庄的外围。林君尧如是没有右臂,武功必定大打折扣,日后在江湖中人来寻仇,只怕就是凶多吉少。年鹤一向执法公正,此时要手下留情也不太可能,唯有先自残,再断他左臂。即维护了追风楼的楼规,又救了林君尧。
林君尧感激地道:“年堂主,是我对不住追风楼,你又何必如此帮我。”
年鹤也不答话,扔了那把血淋淋的刀到林君尧跟前,那意思是叫他自行动手。
林君尧捡了刀,心思澄明,苏云岚虽然还没醒过来,但是已经熬过了最危险的时候了,华天行答应了会救他的,果然说到做到,把人从鬼门关里抢回来了。他也就没有什么好担心了,断一条胳膊,换最爱的人活下来,真的很划算了。只是,这追风楼再无他立足之地了。不过,他也打定了主意,等带苏云岚离开后,依他的武功要在暗中帮追风楼也不是难事。
他举了刀,正要落下来。
只听得一声高喊:“住手!住手!”林君尧一怔,听出是小威的声音,自平明松死后,小威就和他疏远了许多,这会听到小威的声音,心里又是愧疚又是难过,但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再放弃苏云岚。
“小威,你。。。。”待小威分开人群走到林君尧面前。平明松的死,到现在也不到半年时间,而小威跟变了个人,两颊深陷,脸色黄里透着青,下额乱蓬蓬一圈胡茬,林君尧都差点认不出来。
小威一把抢过林君尧手里的刀,远远的扔到地上。
华天行怒道:“小威,你做什么,想替他求情吗?”
“不是。”小威咬了牙,崩出两个字,又歇了阵子,才道:“我来只是想跟大家说清楚事情真相。本来我不想说的,可是,楼主不能走,追风楼如果没林楼主,就如同没有了顶梁柱,追风楼会大伤元气的。”
华天行心里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他叹息着道:“帮规是早就定下来了,他结交匪人,执迷不悟。。。。。。”到底林君尧一向待人宽厚,这个“色迷心窍”四个字,他还是没说出口。但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其实只是林君尧肯放弃苏云岚,一切都可以当没发生过。
无奈林君尧也是铁了心要救苏云岚的,只能忽视众人的一番好意,他对小威说道:“小威,我不怨任何人。这次是我对不住追风楼,对不住追风楼的先辈们。我要救苏云岚,只有如此了。我对不住平叔。你还这么对我,我真的很惭愧。但是,我一定要救苏云岚。”
小威摇摇头,颤声道:“楼主别这么说。不是你对不起我,是我们对不起你。其实,其实那天,那天……”他一咬牙,猛地抬起头来,扯着嗓子喊道,“那天杀了我们追风楼的兄弟,重创我父亲的人,根本不是苏云岚!”
仿若焦雷在耳边炸响,林君尧大惊失色,堂中一干人等,也都愣住了,在一片死寂中,小威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砰地跪坐在地上,半响,林君尧回过神来,蠕动着嘴唇,轻声问道:“你说什么?小威,你刚才——在说什么?”
小威瘫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脸上不知道是哭还是笑,话已出口,索性也就豁了出去,僵着脖子,解脱般地一笑,道:“这是我爹临死前,亲口跟我说的,我爹一开始就知道那个人是假的,是易了容的。我爹一直不喜欢苏云岚。他不想楼主陷得太深,毕竟两个人都是男人,实在是有违人伦。而且林家几代单传,当年我娘用我哥的命才换了楼主的命,我爹自然是不希望林家这一辈断在楼主这里,可是楼主眼里心里都只有这个苏云岚,所以我爹就只有顺水推舟,一口咬定凶手是真的苏云岚。楼主始终不忍对苏云岚下杀手,我爹只有以死相激。我爹这一生没做过亏心事,这是他唯一觉得愧心的事,虽然是为了楼主好,可他自己心底也不好受,才告诉我了事实真相。他说苏云岚没有子嗣,叫我等楼主杀了苏云岚之后,逢年过节替他多烧几张纸钱。我本来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可我也没法子,我只有躲开楼主你。躲得越远越好。”
这些话藏在小威心里已经很久,此刻一口气说出来,只觉长舒一口气,心中压着的巨石,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软软地坐在地上道:“这近半年时间来,我都没有睡着一个好觉,我一闭上眼,就看见苏公子站在我面前,瞪着眼睛骂我无耻,再不就是我爹浑身血淋淋地看着我。我真的受不了,好了,现在,我说出来了,今天晚上,我终于可以闭眼睛睡觉了。”
众人面面相觑,小威是在追风楼里长大的,这里每一个人都知道他诚实忠厚,此刻一番话说下来,没有丝毫踌躇,种种事由并非情急之下捏造得出来的,不由得都信了。想起平日里对苏云岚的种种,一时间,谁都说不出话来了。
“云岚!”一口鲜红的血从林君尧嘴里喷了出来,溅在供桌上灵牌上,一种万箭钻心的痛让他要想号哭,却说什么也哭不出来。连日来的体力透支,让他觉得头晕目眩,灰色的墙壁开始倾斜、旋转,而他的内心同样在坍塌、崩溃,这一切交织在一起,那种轰轰烈烈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震得他整个人都快要碎裂开来。华天行抢身上前扶住他,却被他狠狠一下推开。
“我没杀人!”苏云岚一次一次的跟他辩白过,他亲眼看见,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从委曲,悲愤,到疲惫无奈,心如死灰。自己却从来没信过他,他以为他想脱罪。现在才知道,所有的一切的原因,都只是因为,他被自己喜欢上了,所以他就被定了罪。从头到尾,他的罪责,就应该是他留恋上自己给他那一点点温暖,就成了受到伤害的理由。而他就如同赴火的飞蛾,因为这点的温暖被羁绊住了,一点点的陷了进去,一点点地被焚烧了翅膀,然后就是整个身躯。哧哧的几声,是不是那些飞蛾痛苦的嘶鸣?他想骂破口大骂,可是什么话也骂不出来,原来最该骂的,难道不是自己吗?
“对不起。”华天行看着苏云岚慢慢睁开清亮的眼睛,化功散,蚊须针都是他的主意,这一声对不起,他也不能回避。
苏云岚嘴唇一动,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他才刚刚醒过来,没有力气说话。屋里还有一只猫冲着他呜喵呜喵地叫着,是芝麻。
什么都不再问了。对不起,这三个字就是答案。他所知道的事,他们都知道了。追风楼财雄势大,一条小小的线索,顷一楼之力去追查,藏得再深的答案也能找到。他无力闭上眼睛,对不起,说出来很简单。说原谅也很简单,可是谁来还他一身的武功,一身的傲骨,还有谁来还一个在桃树林里抱着他说喜欢他,要一辈子对他好的林君尧。
林君尧叫人在后园里搭了三间竹舍,把他搬到了那里,这个园子是他以前最喜欢的地方,现在如果没有风,就可能推开窗,园子里风景就会落入眼底。
这段时间以来,苏云岚每日以人参燕窝为主粮,华天行又配以各类极品药材,伤势颇有起色。追风楼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极品人参虽然难得,但林君尧号令下去,北方年深月久的上品人参,源源不断地送了过来,
不到一个月的工夫,苏云岚已经能够坐起来了,但是离下床走动还有一段距离。他的一切起居饮食,都是林君尧亲自照料。
林君尧甚至把书房也搬到苏云岚的卧室的旁边,苏云岚醒的时候,他就坐他在旁边,把事情一件一件的说给他听,苏云岚疲倦地闭了眼,他就闭嘴不说了。只要是旁边看着他。只觉时时陪在他身边,能够看到他,心里就觉得安心一点。
但苏云岚从来就不跟他说话,他再怎么陪在他的床边,跟他说话,弹琴给他听,他都不理他。他不要任何解释,他当初只要一份信任,他没要到,那么现在,他什么都不要了。
天气渐渐转寒,到了晚上,苏云岚开始一阵接一阵的咳嗽,林君尧守在旁边,手足无措,眼睁睁地看着他咳得额头都暴起青筋,眼睁睁地看着他咳得浑身脱力,却是半点办法也无。华天行的药,短时间内不会有太大效果,林君尧只得在苏云岚的房里烧了炭火给他升温,怕他受炭气,不敢烧太大,夜里炭火便容易熄,林君尧只有每天夜里起来好几回,替他加炭。
这天夜里,林君尧处理完一些事务,听着苏云岚房里并没有揪心的咳嗽声传来,登时舒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走到他房里,像往常一样撩开帐子,哪知苏云岚根本没有睡,脸色比平日里还要苍白得多,额头沁着细碎的汗,无血的下唇被咬出一抹艳色,吓得他声音都抖了起来,“怎么了云岚?哪里不舒服?”
苏云岚倔强的偏过头,不理会,手紧紧的抓着的床单,指甲都快断了。
林君尧一面连声叫人去请华天行,一面拿过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道:“你哪里疼,告诉我啊。别抓床单,手会痛的,你要痛,你掐我吧。”话未说完空着的那只手抚上他的嘴唇,轻声道:“嘴唇要破了,松开一点好不好?”他在苏云岚的牙齿间微一用力,苏云岚的嘴就张开了,下一刻,林君尧就把自己的手伸到了他的上下齿之间。
“滚出去!”苏云岚死死地瞪着他,比着唇形无声地说着,眼里是说不出憎恨,他真的很痛,四肢百骸,所有的关节毛孔,一起在痛,这是谁害的?
林君尧的心一点点地下沉,他还是这么倔强,“云岚,你听我说,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我该死,但是,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要这么对自己狠这好不好?你要咬就咬我的手,你不是恨我吗?你恨我就咬我啊。”
苏云岚抽回一只手,一耳光打在林君尧脸上,这一次从牙缝中崩出一个字“滚。”这记耳光并不重,却用尽他所有的力气。疼痛再次袭来,只觉得五脏六腑中到处疼痛难忍,有千万条小虫在乱钻乱爬乱咬。
他不由自主地咬了齿,不过这次的咬中的是林君尧暖暖的手掌,他也顾不得许多,再不咬一点东西,他肯定会痛得叫出来的。
“啊哦。”林君尧倒吸一口凉气,两只手掌都开始疼起来,一只手被苏云岚十个手指头死死地挖着,指甲都陷进了他的皮肉里,右手更一阵剧痛,鲜血迸流。他不躲不闪,只想着疼在自己身上,总比疼在苏云岚身上要好些。最让他揪心却是,此刻苏云岚体内的疼痛,他是替不了半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