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轴可以换新的,可是你说的那个地方?”
“虫驻以后修补的痕迹而已,修补的时间倒是不长,再过个三年五载,就看不出补过的痕迹了。不过红叶山庄的前辈里真的有作画的高手,我画画的本事,除了小时侯,我娘教过一点基本功,剩下的都是他们的遗著里学来的。”
一直没出声的华天行道:“人说吃一堑长一智,没想到苏公子遭此大变,居然跟变了个人一样。”
苏云岚微微一叹,道:“我以前只想着坦坦荡荡地活着,没想过跟人耍什么阴谋诡计。对我好的人,我也不管人家是什么目的,就傻傻的信了。结果把自己弄成个废人。要是再不吸取教训,我怕是撑不到带我娘回苏家了。”
“苏公子,别这说,以你的聪明机智,再历练些时日。。。。。。。。”猛地想到依苏云岚现在的身体,如是找不到冰蕈雪芙的话,他根本撑不了多久,连忙打住了话头。
苏云岚摇摇头道:“这种为名为利勾心斗角的日子,其实并不适合我,我宁愿找处清静之地,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日子。”
“你跟我们楼主其实也还是很像的。”小威忍不住插言道:“我们楼主以前也说过,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跟自己喜欢的人过普通人的日子。不过他也只能说说,追风楼怎么离得了他。”
乍听小威提及林君尧,苏云岚心里一跳,偏过脸,闭了眼养神。
华天行沉声说道:“当日费你武功,给你用蚊须针都是我的主意。与楼主其实没有关系的。”
苏云岚微微一笑,眼睛还是闭着的:“他是楼主,他若不点头,你们的主意,也就只能是主意。”
“他若不点头,我当时肯定就杀了你了。六十七条人命,换了是你,你怎么做?”
苏云岚呆了一下,一直以来,他都是恨林君尧不信他,却从来没想过,换了他是林君尧他怎么做?是信自己的眼睛和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平明松,还是信一句苍白无力的“我没杀人”。
小威也大着胆子道:“苏公子,如果你还记恨以前你的事,你就恨我吧,不要恨我们楼主。你知不知道,我们楼主为你担了多少骂名?费了多少心思?当日追风楼出事之后,依着楼里的兄弟的意思,是要马上把你大卸八块的,是楼主一口咬定你只是受叶明坤的胁迫,是逼不得已,才免了你一死。还有这次受伤。华大夫,开始是不肯冶的,楼主为了你都动了这块令牌了,那会儿你的冤情还没陈清,楼主差一点为你自断右臂。”
“啪”那块金澄澄地令牌从苏云岚衣袖里掉了出来,小威忙捡了起来,搁到苏云岚手里,苏云岚还是闭着眼,今天太累了,呼吸之间都有些扯动心腑般的疼,还伴着焦心的耳鸣,脑袋也在开始晕眩,令牌还捏在手里,冰凉冰凉的,许是太用力了,手指骨节都在泛白。
大雪初晴,
远山近廓,湖河港汊俱都是晶莹剔透的冰雪天地,数十株梅花开得很旺盛,点点红梅,映着皑皑白雪,树阴处则是静静的幽蓝。已经能下床走动的苏云岚披了件莲青色羽纱鹤氅,慢慢地行在梅林之间,最老的那株梅树树顶一枝斜伸出去的梅枝,虬曲苍劲嶙峋,,仿若游龙呼之欲出,枝叶间圆圆的冰珠象一滴透明的泪,衬着胭脂般的红梅,这样的一枝红梅,插在瓶里,让幽幽的暗香浮动在整间到屋子里。。。。。。
不过只能想想了,树杆上结了一层冰,滑溜溜的,他还没恢复到可以爬树的地步,根本上不去,那就站在树下看看吧。
废人。讥诮的微笑再次显现。
一个人影从他身后飞掠过来,在微颤颤的树枝间穿过,嚓一声轻响,那树梅枝从树身分离开来。风动梅摇,暗香依旧。
“给你。”冰雪的冷清,寒梅的幽香,连同那个花枝间热忱的笑脸一起映入苏云岚的眼帘。那张英气勃勃的脸,属于林君尧。
苏云岚张了张嘴,想说话的,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倒是林君尧又开了口,“这里风大,别着了凉。”
苏云岚点点头,接过林君尧递过来的梅枝,走回竹舍。两人一前一后,谁也不作声,苏云岚走在前面,久违的太阳从云层后探出来头,苏云岚觉得一阵燥热,解了身上的鹤氅,自然而然的,林君尧就伸手接了过去。两个人隔得近了,苏云岚耸了耸鼻子,他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是从林君尧身上发出来,那种香气实在太奇特了,苏云岚从来就没有闻到过。
林君尧低头在自己身上嗅了嗅,道:“你是说这香气吗?是冰蕈雪芙的香气啦。我在怀里揣了好些日子,已经交给叶大夫去配制药汤了。叶大夫以前就说过了,吃了这种冰蕈雪芙,你的内力就可以恢复了。以后,你就不会,再受那些罪了。”
苏云岚收了脚,站定了问道:“你——去了雪山?”
好久没有听到过苏云岚跟他说话,林君尧心不禁一阵激荡,怔怔地望着苏云岚忘了回答。
苏云岚又问道:“你是不是去了雪山?”
林君尧这才答道:“早就听说雪山风光绮丽,一直没机会去见识下,这一次总算是如愿所偿了,说来也凑巧,居然还让我找了这种冰蕈雪芙。”
苏云岚不再作声,他也知道,林君尧此去雪山并不是为了欣赏什么风光的,目的就是为了去找冰蕈雪芙。
“还有啊,常说好事成双,果然一点都不假,我还在雪山之颠,找到了另一样好东西。我带你去看吧,你看了一定喜欢。”林君尧一时高兴,忘了形,说着说着就来拉苏云岚的手,苏云岚下意识的一缩胳膊,就躲开了,两个只手臂交错而过,林君尧勉强笑了笑,心里一阵发酸。
后院的空屋里,停了辆大车,还没来得及走到跟前,苏云岚就感觉到了一种凛冽的寒气,沁骨难奈。比起红叶山庄冰窑里的寒气不知还要重多少倍,他没了内力,这寒气不是他能挡得住的,
那件鹤氅又被重新披在苏云岚身上,林君尧也没再让他向前走,道:“那里面的装的是一块千年寒冰玉。”
“千年寒冰玉?”苏云岚博览群书,可谓学识渊博。他也在书上看到过关于这种千年寒冰玉的记载,这种寒冰玉出自极冷寒之地,长年冰雪不化,日积月累的寒冰层层交迭之中,才能产出这种寒冰玉。别说是这种寒冬腊月,就算是在六月艳阳里暴晒,寒冰玉也不会有融化。
“你跟我说过,你最大的心愿就是把你娘带回苏家的祖坟安葬,要是能用红叶山庄的那样的冰窑,保持住你娘生前的样子,我想你肯定会开心的。”
“是的,但是,等我伤好了,我自己会去做的。”苏云岚生硬的回答。他不要他对他这么好。他已经做过一回扑火的飞蛾了,不想,不敢也不能做一次。
“我知道你会做得更好,但是,这只是我曾经答应过你的。”林君尧苦涩地一笑。摇了摇头。 心底的疼牵动背上的疼,抽了抽嘴角,差一点就失了态。
而苏云岚压根就没有看他:“我想看看这寒冰玉。”
“好。”
一大长约四米,宽三米的寒冰玉静静的卧在车里面,整个房里的温度陡然降低,丝丝寒气绵延不绵,车身一层结了冰,车轮上都挂了一层白霜。
“我曾经说过要一辈子对你,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来实现这个诺言,我现在唯一做到的这就是给你弄到这块寒玉冰,等你恢复了武功,就可以去红叶山庄了。。。。。。”林君尧的声音渐渐的低了下去。“其实,我很想陪你去的,就算,你不愿意,我也想偷偷地跟着去。这一次。。。。。这一次。。。。。。云。。。。。岚。。。。。。。”
苏云岚愕然的回过头,眼睁睁的看着那张双明亮的总是带着温暖笑意的眼睛渐渐的合拢了,脸上隐隐有一层青黑色。
“林君尧、林君尧。。。。”
脱下林君尧的上衣,肩胛附近一块的皮肉像炭一样发黑,曲张的青色血管可怕地暴跳鼓胀着,两个比米粒还小的伤口是死灰样的白色。长长的银针刺下去,渗出来的水不是血红色的,而是浅黑色的,带着淡淡的异味。
华天行脸色凝重地道:“楼主被雪山上特有的一种蛇给咬了。他一直用内力把毒气压着,勉强没进到心脏,不过也是迟早的事了。”
苏云岚面色一寒,道:“你不是最好的大夫吗?”
“可我只是大夫,不是神仙。这种毒已经深入经脉之中,症状就是间歇性毒气攻心,昏迷不醒,然后,每天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多,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我最多只能暂时克制住毒性,但是说不定哪一天,他毒一发就醒不过来了。”
“真的。。。。。。。无药可治?”太阳还没下去,寒气倒是越来越重了,苏云岚裹紧身上的鹤氅,喉咙有点透不过气来,好冷。
华天行默默的取出一个冰裂纹的古瓷小瓶,倒出一点异香扑面的药面,用温开水化开了调匀,撬开林君尧的嘴,灌了下去。然后又另取出几个瓶瓶罐罐,每个里面挑了一点药,倒在一张打湿了的白棉纸上,一股辛辣之气直钻鼻翼,这药纸贴在伤处之后,林君尧既使在昏迷之中,脸上的肌肉也动了动。想是这药性极为霸道。
忙乱了一阵子,华天行才对苏云岚说道:“苏公子,我也不瞒你,其实根治这蛇毒的法子也不是没有的,而雪山上的这种蛇,至阴至寒,跟你的少阴神功倒是一路,能救他的人只有你。”
“什么法子?”华天行话音一落,苏云岚就急切地问道。话出了口,又有些失态,掩饰着道:“华大夫,太高看我了,我现在也就跟废人一样,自身都难保。还里还有救人的能力。”
华天行拈住他疏疏落落的胡子,几次张口,都没说出话来。未了,拿了本医书,翻到有关记载的地方,拿给苏云岚看。苏云岚才看了几行,像被火灼到了一般,一张脸烧得通红,忙不迭的把书扔了出去。
华天行也知道这苏云岚的性子是吃软不吃硬的,若是强迫,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如是软求,又显得有失坦荡,只得说道:“苏公子,救不救人决策权在你自己,我绝不说半字。你救了他,追风楼上下自当感激不尽,你——若不救,你身上的伤,我也还是会尽力的。”
苏云岚落在林君尧的脸上,自十四岁那年以后,他常常做梦,梦到这个人,可是只听得到他的声音,再怎么努力地睁大了眼睛,他就是看不清楚他的脸。终于有一天,他在大街看见了他,太和楼深红的窗台上,他就那么痞痞地探出半个身子,伸出头往向外望,清矍犀利的眉宇间,有早春的阳光在跳跃,就算是在地宫那一段是最黑暗的日子里,他还是会梦到他的样子,他的笑容,他的声音。
苏云岚长叹一声道:“我们各尽各的力,但是你不要告诉他。”罢了,从十四岁那年开始,他就注定欠了这个人。经过了这么多事情,他可以恨他,却无法眼睁睁地着着他一天一天地走近死亡。
“为什么?”华天行倒也不是好奇,更多是替床上躺着的那一个担心。
苏云岚淡淡地道:“我不想他觉得欠我的。”
林君尧正好醒了,身子一动,扯动伤口,钻心的疼火辣辣的一阵就上来了,强自忍了。见华天行和苏云岚相对无言而坐,问道:“你们怎么了?”
“没事。”一老一少异口同声的答道。
“哦。”林君尧见自己的衣服已被掀开,知道伤势是瞒不住了,道:“华大夫,我这伤。。。。。”
“没事。”两个人还是一起答道。
林君尧笑道:“我就知道能活着回追风楼,我就不会有事的。冰蕈雪芙呢,熬好了没有?”
“正在熬,我这就去看看。”华天行说罢,便出了房间。苏云岚这样子了都还肯救林君尧,这两个果然是天生一对的倔驴脾气。不过看样子,楼主是倔不过那个苏公子的,也罢,不枉当日楼主与他同生共死的心。
红泥小炉上,褐色的药汁翻着气泡,咕嘟咕嘟地一声接一声,浓浓的药香弥漫在竹舍里。苏云岚远远的望着那罐褐色的药,眼里有些迟疑闪过,这药——真的管用吗?他不想在抱了很大的希望之后,又坠进无边的绝望里。如是无效,死的是我们两个。如是有效,。。。。
华天行也是守信的人,说过不说的,自然一字都不会说。林君尧压根不知道这药治好了苏云岚就是治好了自己,拿一丸药递到苏云岚嘴边,道:“冰蕈雪芙药性如何还没有明确记载,有备无患总是好些的。这是人参养气丸,你先服一粒吧,”
如附骨之蛆的疼痛已经再一次的袭了上来,苏云岚连抬手的气力的没有了,索性嘴唇微张,舌头一卷,就将药丸含了进去。丰润的嘴唇擦过林君尧的手指,林君尧只觉得一遍略带冰凉的柔软从他手指拂过,粉红的舌尖卷起一点潮湿,桃花林里的甜密,地宫里的掠夺,齐齐涌上来,浑身的一阵燥热,从心底烧起一把熊熊大火,转瞬之间就有快要把他烤焦的趋势。
而那个点火的人还混然不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扫过来,道:“人参养气丸?”然后,那双眼睛就半眯起来,道:“我以前尝过这种药,是不是?这种药,味道很怪,所以一次我就能记住。”
林君尧一惊,他当然是尝过的,那一次,他要受蚊须针的惩罚,他怕他挨不下去,把这种药溶在茶里给他灌下去。闪着银光的针,昏迷不醒的人,肩头凝着的血珠。。。。那是他从来不敢去回忆的一幕。
不过,苏云岚既然问了,他就只有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以前把这种药泡在茶里,让你喝过。”
略一回想,苏云岚就记起来了, “没有那壶茶,我怕是熬不过那些蚊须针吧。”
“我这半生中做得最错的就是这件事。”
“嗯。”苏云岚要的的确不是无休无止的对不起,这个人果然还是懂他的。清亮的凤目扫过来,苏云岚又问道:“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不是没有,是不敢,他怎么敢再让自己,再让苏云岚再回忆一遍那种惨烈的痛。
苏云岚点点头,林君尧暗自松了一口气,蓦然间,苏云岚又道:“追风楼里楼主犯了楼规要断右臂,是不是?”
“呃。。。。。。是有这个规矩,不过,那个,历届楼主还没有受罚的。。。。。。”晃了晃完好无损的右臂,他这一动不大紧,牵动伤口,大疼起来。蛇毒属寒,而林君尧的少阳神功是至阳至纯,体内一会寒气刺骨一会如烤如炽,痛楚难当,饶是林君尧一向能忍,也是冷汗直流。苏云岚也不点破,反而问道:“你很热吗?满头都是大汗?”
“不热。”林君尧已经觉得有点不对,苏云岚跟以前有些不同了,有些咄咄逼人的架式,而自己在他面前根本无所遁形,“被蛇咬了,体内忽冷忽热的,要时时运气,所以流了汗。那个,药应该可以喝了,华大夫交代过了,服了人参养心丸,就可以喝了。”怕苏云岚再问下去,忙过去端药,倒到碗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捧了那碗药,递到苏云岚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