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儿,晚餐前请不要让人打扰我。」
女仆答应之後离去。
尤金躺回椅背,闭了闭乾涩的眼睛,不需要镜子也猜得出自己的两只眼眶是通红的。
他记起下午发生的事,他在跟自己对话,两个尤金在脑里争执着。
翻成背面的那封信仍躺在桌面,一个小角落被泪水沾湿,掉下泪水的那个尤金,疯狂地说他想见卡雷
姆,现在就想出发去见他!另一个冷静理性的声音却阻止了他。
他怎麽能见现在的卡雷姆?信中轻描淡写的伤势必定严重,他确实有原则,但是他的心肠也从来不刚
硬,一旦面对受伤病折磨的卡雷姆,任何原则都将比初春融冰的速度更快崩解。
甚至他也不该回信,时光只能往前,曾经发生过的无法假装不存在,卡雷姆痴等着他,为他虚耗人生
是一件错误,他始终如此深信。
羽毛笔栖息在墨水瓶中,雪白信笺铺在面前,尤金交叠着双手,目光搜索到窗边壁面悬垂的一朵乾燥
花,陈旧的暗红色花瓣很不自然,像极了乾涸的鲜血。
一阵椎心的刺痛,他伸手攫住了羽毛笔……是的,他想要他的弟弟回来。
白蔷薇公爵(32)(兄弟,年下)
一双紫色的眼睛望着他,他慢慢勾起一抹迷人微笑,「你怎麽能等这麽久才来看我?」
「我应该让你等得更久。那一天,我也在搜救的队伍当中,你从头到尾都没发现我。」只有视线扫过
,没有任何停留,他获得的待遇跟其他人一样。
「你在苛求一个最可怜的伤患!我当时烧昏了,眼睛看出去一片模糊,但我确定某一处的模糊特别美
丽,原来就是你吗?」
卡雷姆摊在病床上,刻意夸张他的虚弱,可怜兮兮的模样和语气十分有效,紫色的眼眸瞬间缓和许多
。
或许产生作用的并非言词,而是青年的自我调适。他知道不该计较,毕竟他们之间不是认真的关系,
也说好绝对不可以认真。
转眼夏天就要结束,几个月後就满二十四岁,还剩多少岁月继续蹉跎?最近他开始计画返回家乡安顿
下来,让这段美好的记忆停留在心里,只是……只是他还有一点点舍不得、一点点不甘心。
「你又看门口,在等什麽?」青年质问。他难得伤感,卡雷姆却偷偷瞥了三次病房入口。
「等晚饭。」他笑眯眯的回应非常快,听起来几乎像是真的。
「什麽?午餐时间才刚过!」
「所以我说我在等,如果已经接近晚饭时间,我会直接哭给你看。腿伤使人胃口大开,这个神奇的说
法是真的呢!」
「会有那种说法才叫做神奇!」青年从床边站起,笑着说:「如果你是嘴馋,我倒是知道解决的方法
。」
所谓的解决方法和医院後门相隔只有一条街,那附近聚集着专卖饼乾蛋糕的甜食商店。
青年抵达後门的时间很不巧,门外不宽的巷道同时挤了好几辆马车,人声马嘶,还有货物滚来滚去,
前一辆马车刚驶离,第二辆卸货中,随後又来一辆马车满载着伤患。
一名身材矮小,看起来像是该区域负责人的男子急得大叫:「笨蛋!笨蛋!指标写得很清楚,後门搬
卸货物,患者走正门!正门啊!你们白痴!白痴把人抬来卸货区,等一下还要抬过仓库、厨房,爬楼
梯下楼梯,才到达治疗区,紧急的伤病早就死光光啦!被你们这种白痴害死啦!」
他挥舞手臂,跳上跳下,驾车的人员被骂得尴尬为难,纵使现在要他们将伤患抬回马车,再绕一大圈
到正门,也是同样糟糕的选择。
隔壁的马车为了尽快让出通道,动作加倍快,一桶桶葡萄酒被滚下来,然後是几十瓶用粗绳系起的橄
榄油、一袋袋杂粮乾果、整箱整箱的医疗耗材;最後是十几个精工打造的古铜色盒子,特别用双手小
心捧着,态度比对待医疗器械更谨慎,慢慢、慢慢放在地面,另外堆叠在一旁。
漂亮精致的盒子引起青年的好奇心,他稍微靠近,闻到一股淡淡甜香。
食物,而且是甜食?难道真的那麽凑巧,神奇的小精灵听见卡雷姆喊饿,所以送来甜点?
「喂,如果你打算一直闲在这里发呆,帮个忙好不好?」
负责的矮小男子忽然朝他叫喊。对方看起来比刚才更忙碌,根本不给青年拒绝的机会,直接交代起来
:「你拿一下清单,点收刚才卸下来的东西,这麽简单,可以办到吧?那些一部份是给卡雷姆佛利德
林的私人物品,其他是给医院的捐赠,你清点之後,区分开来。还有,清点时记得小心一点,那可是
公爵大人给心爱儿子的慰问品,以及对本院的一番心意,若是笨手笨脚弄坏了,保证你到死也赔不完
!」
乍听见收受人的名字,惊讶使得青年忘记抗议对方的说话态度太差劲。
青年认识的卡雷姆跟一般士兵并没有很大的差异,随和风趣,不摆架子,很容易让人忘记他有钱有势
的贵族背景。而那份背景所衍生出的物质实力,此刻正像座小山一般矗立在面前,反而不像真的。
他乐於帮忙,上上下下巡了一遍,却被成堆的木箱木桶纸盒金属盒弄得头晕眼花,根本找不到任何表
单。
负责人仍在喋喋咒骂着听不懂的句子,青年不愿冒险招惹他,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随意掀开最上方
的一只古铜金盒。
浓郁芬芳的香气扑面,里头用一层纸板隔开食物,纸板上方是两张棉纸,小心夹着一个信封,标着卡
雷姆的名字。
「找到了!竟然藏在这麽奇怪的地方。」甚至有蜡封,印着讲究的蔷薇纹,偶尔也可以在卡雷姆私人
物品当中见到。
拆封取出纸笺的瞬间,他就知道弄错了,那不是清单,是给卡雷姆的私人信件。
後悔也无法还原遭到破坏的蜡封,青年十分懊恼,他不愿意被卡雷姆当成喜爱窥探他人隐私的无礼之
徒。然而他脑中想着该如何解释,眼睛却已顺着优雅的字迹看了下去。
才读一半,他的脸色就因震惊而发白,随即窘成一片红。
他不懂,自己究竟看到了什麽?
跳至信末,署名是尤金,卡雷姆的兄长就叫尤金,家族的蔷薇徽记也正确无误,不是某一个凑巧同名
的外人。但是一个兄长没有道理写出那样的字句,除非他们……他们……
想起卡雷姆频频瞥向门口,满怀期待、甚至焦虑不安的异常模样,他忽然明白,那不是等晚饭,卡雷
姆是在等这封信!
「你是太笨还是太懒?不拿清单怎麽点收?」矮小的男人不知何时来到青年面前,从地上捡起一叠纸
,不耐地在他面前晃动。
明显受到惊吓的紫色眼睛快速眨了好几下,口中发出心虚的声音:「……我正要拿。」顺手把信收进
了衣袋。
「你看,我碰巧遇到你的食物!」
青年和另外三个人,一起搬运古铜色食盒进到病房。
卡雷姆的喜悦非常明显,他欢呼一声,在病床上半坐起来,他们则体贴地将盒子送到他伸手可及的地
方。
光看外盒就知道是家人的慰问礼物,他抚摸着久别怀念的盒面纹路,然後一个个全部掀开来。
其他人也凑近来看,眼前是丰富华丽尚不足以形容的奢侈点心——入口即化的蛋白糖霜圆饼飘溢着玫
瑰香气;添加了浸泡过美酒的水果与昂贵核桃的蜂蜜核果蛋糕;手工溶制,拌入樱桃、覆盆子与蓝莓
的松露巧克力;层层叠叠铺满了洋梨,呈现向日葵花金黄色泽的红酒洋梨派;特别重的两盒,排满广
口玻璃瓶,密封着以生榨橄榄油与薄荷、月桂叶浸渍的杏桃、柳橙等鲜果;最後是数条由细磨小麦、
罂粟仔以及羊奶乾酪揉制烘焙,散放着淡淡高雅香气的面包。
卡雷姆像个七八岁小孩般快乐,他认得哪些来自店铺,哪些是家里的厨师为他亲手制作,没有一样不
是他爱吃的。
「我想你也猜得出来,这是府上专程送来的礼物。後门的卸货区还有一大堆给医院的物资,大家都忙
翻了!」帮忙搬运的其中一名军官摘下帽子,擦拭额角的汗水,「相信院长以後不会太介意你经常破
坏院区的安宁,或者半夜偷溜出去的行为。」
「辛苦你们了!但你不了解我的父兄,那些赠礼的目的应该是希望我被看管得更严厉。」
卡雷姆笑着。他再次拿起第一个盒子,先看盒顶,其次是底部、四个边,从里到外,仔仔细细看过一
遍,然後换第二个、第三个……随着检视的进行,笑容渐渐黯淡。
青年移开紫色的眼睛,不敢直视卡雷姆,他的心脏怦怦跳得很急,他知道那个搜寻的动作代表什麽,
也知道将会无功收场。
卡雷姆阖上最後一只盒盖,问那名军官:「这是……全部?全是食物,没有文件或书信?」
「噢对,还有清单。请看,非常壮观的货物纪录。」
卡雷姆满脸期待地接过清单,简单看过一遍,除了种品名数量、尤金代行的公爵签名,此外什麽也没
有!失望,随即将他淹没。
「你没事吧?」军官显得有些不安。
「我很好,只是不小心成了贪心的人,总是期盼更多。」他笑了笑,稍微释怀。谁说尤金一定这麽快
就回信?当然他们会继续送来点心蛋糕,他可以等下一批,或再下一批。
当卡雷姆重新堆起笑容,和在场所有人分享他的高级慰问品,紫眼睛的青年找了个藉口,先行离开。
他不得不走,那封信贴身收藏,引起的罪恶感彷佛能烧穿衣料、烫伤他的皮肤。
踩着焦虑的步伐,他迅速远离病房区,下了楼梯一阵疾走,直到僻静少人的区域才喘吁吁停下。
不远处架着一只大锅,底部腾腾燃着火,正在煮沸消毒病人的食具。他笔直走过去,在工作人员惊讶
的目光下,掏出信,扔进火里,目睹一行行优雅的字迹转瞬消灭、化为灰烬。
他在心里喃喃对着那个不在场的人说着:「你会怨恨吧?可是,我是为了你好,和自己的亲兄弟……
那太……太恶心!太不正常了!」
白蔷薇公爵(33)(兄弟,年下)
「小心,慢慢走。」
尤金牵着萝汀妮克的手,另一只手护持在她腰後,一步一步下楼。「你确定不要留在房间?送晚餐上
去并不麻烦。」
萝汀妮克摇摇头,「我休息得太久,想走动一下。」
然而走动已经不是件容易的事,隆起的小腹妨碍了行动,她根本看不到脚下的阶梯,双手分别紧抓楼
梯扶手和尤金的手,恨不得能多长出两只手帮忙捧住肚子。
花费平常数倍的时间与力气,他们终於下到楼梯底。
萝汀妮克喘了一口气,趁四周无人,小声说:「尤金,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到阿普里亚将军,他也
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所以不会有事,你别担心。」
尤金显得很惊讶。「我不知道我让你感受到那麽大的压力。」他几乎忘记那位异国将军的存在,更别
提耿耿於怀,造成妻子的不安。
「不是你给我压力,而是你最近看起来特别不快乐,所以是我猜错了吗?」
「我只是……」他犹豫着,说出一半事实:「担心卡雷姆的伤。」
「卡雷姆会好的,他不是一直写信来这麽说吗?你应该放下心,轻松一点。」
是的,卡雷姆一直写信来,全是报平安的家书,在固定的时间送到公爵的手里,却不再有特别写给尤
金的信。没有午後悄悄送到的暧昧语句,他不必为了看与不看犹豫挣扎,不必经常被提醒有一个人在
远方如何思念自己,他应该感到轻松多了。
「你说得对,我的烦恼是多馀的。」他微微一笑,却不觉得更轻松。
饭厅里,公爵正在桌边读一封信。
「你的弟弟,」等他们就座,公爵扬扬手中的信纸,「调到新的单位,一个不会再跌断腿的地方。」
「他提到回来的时间吗?」
「你自己看看吧!」
尤金从父亲手中接过信笺。信的内容很短,跟之前的每一封都类似,通常是简单的问候、近况的报告
,从学习使用拐杖、开始复健,到这一次的职务调动,他在信中提到将留在玛珂城内的单位担任文职
,直到左腿完全康复。
前面一整段读下来都算顺畅,令尤金难以置信的是复原後的计画,他决定重返前线。
「他要……待到战事终结?」尤金难得在用餐时放大了音量。
两国间的纠纷虽然有进入尾声的态势,却不是一两个月就能解决,就算再耗费一年也不奇怪,难道他
真的要多留一年?
「你少寄几次那些宠坏他的甜食,或许他会早一点回来。」公爵开玩笑地说。
尤金很难露出配合的笑容,一股受到欺骗的怨愤泉涌而出。他不懂,曾经见到的那些字句、写着想家
、想回来,让他心疼不已的一字一句,并不真实吗?卡雷姆前後矛盾的态度代表什麽?只想骗他回一
封信?
最後一个猜测让他十分难受,他曾为自己的回信烦恼,烦恼了很久很久,担心变成另一种鼓励,害怕
把卡雷姆拴死在没有未来的恋情里,错失可能拥有的其他幸福。
结果他的担心又是多馀的,他没有感到欣慰,甚至有一点不该存在的失落。
尤金忍不住再三反刍着回信的内容,怀疑是自己写错什麽,以致於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萝汀妮克皱着眉
头,表情怪异。
「身体不舒服吗?」他问。
「感觉怪怪……天、天哪!」萝汀妮克忽然发出惊叫,一手按着肚腹,急切地想离开座椅。
「怎、怎麽了?」尤金立刻扶她起来,瞥眼见到椅垫、以及下方的地毯,染着一大滩奇怪的水迹。
等到公爵和随侍的仆人赶过来察看,四周陷入既兴奋又惊慌的骚动,尤金才明白那是生产的徵兆。他
茫然遵从指示,把开始另一种恐慌的萝汀妮克抱进房间,对方一路抓着他的手,不忘为弄脏美丽的地
毯表达歉意。
医生很快赶来,迅速有效率的进入生产流程,然後是一整夜的等候。
如果把生产的危险性剔除,尤金几乎可以用享受来形容当时的焦虑,因为这是几个月来的头一次,他
脱离无解的烦恼,暂时将卡雷姆放到一边。
新生命的诞生,是在隔日午前,太阳正准备释放热力,万物一点一滴变得闪亮的时刻。
他进房间去看他,宏亮的哭声,到了他的怀里便止住。
是一个男孩子,有一张小小的、揪皱的、红通通的脸蛋,来得多麽令人感激!在他灰心沮丧,甚至怀
疑自己的抉择,一个美好的小生命彷佛是一种肯定,告诉他一切仍旧值得。
开心的公爵,才抱了孙儿一下子,马上又回到房间外面宣布好消息。
木门把欢欣的骚动阻隔在外,留下一室恬静,尤金抱着小婴儿到床边看他的母亲。
萝汀妮克疲倦的脸庞带着浅浅的笑,视线触及那个刚开始当父亲的人,有了一个新的发现,「尤金,
你在笑呢!」
「难道我很少笑吗?」
「你经常笑,但是很少像现在这麽真实。」
尤金没有话可以反驳,他确实快遗忘上一次的快乐是什麽时候,不过他知道他会牢牢记住这一次。
於是佛利德林家的族谱在隆冬时节新添了一个名字——海因茨佛利德林。
如同每一代的继承人,海因茨甫出生就被视为幸运儿,在什麽都不了解的年纪,已享尽祝福与宠爱,
受尽羡慕与嫉妒。
好事也的确发生了,停战、和谈、缔约,米卢斯与寇兰之间的纷争在他出生的第一年宣告终结。
一批批基层士兵解散返乡,重新回到原本的工作与生活,部分留下的官兵则进行重新编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