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武神摇摇头。
「我懂了,贵国的兄弟之间有言语的固定数量,阿列维殿下把别人的配额都抢完了。」
北武神再度摇头,这一回,嘴角多添了微笑。
真是随和得毫无道理啊!卡雷姆想藉机多试探几句阿列维的坏话,下属忽然在一旁喊:「大人快看,有、有人出来了!」
卡雷姆只好放弃,将视线转回正前方。从大屋刚走出来一名高瘦男子,四十岁左右,两只衣袖都卷在腕上,脸色阴沈,鼻子像闻到什麽讨厌的气味般紧紧皱着。
男子的身分不难猜,在药师谷中,除了那位精於诊断、用药,脾气古怪,明明是位名医,却更喜欢被叫做药师的传奇人物,当然没有第二个人够资格被称呼为老师。
传说中关於古怪的真实性立刻得到了验证,卡雷姆礼数周到的致意没有得到友善的回应,对方以厌烦的表情扫视了一周,才要开口,卡雷姆时机掐得奇准,抢先他一步,「无论您有什麽指教,请先看过病人再说如何?」
他往後打出手势,两三个人合力将虚弱的兰瑟小心翼翼抱下马,送到队伍前。
这个作法很有效果,似乎在一阵犹豫之後,药师将逐客令咽下喉咙,针对兰瑟的手腕、额头、眼皮以及舌面简单察看过一遍,随即转头对身边的助手吩咐几句,算是同意收下兰瑟这个病人。
至於受伤昏迷的奥达隆、以及其他带着刀伤箭伤的禁卫骑士,他连第二眼都懒得给,全部由助手们接替处理。
紧急处置之後,还交代不留非严重的伤病患,指的就是兰瑟以外的所有人,匆匆把人全都赶了出去。
「真是见鬼的傲慢态度!」安杰路希的怒气也理所当然爆炸了。
「哎呀殿下,被美人踢下床的时候千万不可生气,谁说下一张床铺不会更舒适,下一个美人不会更妩媚动人呢?」
卡雷姆乱七八糟的比喻没有人附和,甚至没有人真正听得懂,幸好正确性并不因此受损。镇上的旅店的的确确是更舒适的选择,尤其饮食方面,自从在药师谷嚐过一次淡得不知道吃下了什麽的一餐,人人对住旅店都不再有第二句怨言。
等候奥达隆康复的期间,护卫队里残存的禁卫骑士也住进了旅店,就近担负起亲王与将军的安全工作;北武神则带领下属在药师谷外的空旷地扎营,同样等待着奥达隆的清醒,尽管卡雷姆深信後者只是趁机补充睡眠,根本不想醒过来负担责任。
责任因此落到卡雷姆的头上,无视他心里的千百个不情愿。
为了克尽职责,卡雷姆借住在斯坦达尔人的营帐,一大清早先去药师谷,下午赶回镇上。
他安顿好全部的人,包括他们的心情:伊格纳堤耶夫王子最关心的是奥达隆,毕竟那是斯坦达尔人伸出援手的直接原因,於是卡雷姆每日向他报告奥达隆的状况;安杰路希多数时间都不愿离开奥达隆的身边,兰瑟的病情只能询问卡雷姆;而兰瑟在清醒的时候,挂念的是受伤的奥达隆以及护卫们,当然也是由卡雷姆做出回覆……他不断不断地,反覆向某一个人回报另一个人的现况,再将另一个人的病情转告给其他几个人。而所谓的病情和现况,变化极慢,宽慰的台词永远雷同,连精擅言词的卡雷姆都烦恼於变不出新花样。
被医助手们称呼为老师的古怪药师只在第一次诊察兰瑟时,允许卡雷姆待在一旁,与其说是方便察问病情,不如说是他的冷嘲热讽需要对象。
那是他在性格上的一大缺点,喜欢激怒别人,对象的身分地位越高,他的偏激程度也益发强烈,他特别享受於观看那些平日高高在上的权贵们暗暗咬牙切齿,却为了求医,勉强压抑,拿他无可奈何的模样。
若是激到对方放弃治疗,那也很好,他不介意少一桩麻烦。
正好,兰瑟的病有一半是王宫的环境所造成或加重,他逮到好机会,不留情地嘲讽宫廷御医的医术,以及贵族们活该受天谴的生活方式。
可是他没有在卡雷姆身上看见他想要的反应,那个明显是名权贵子弟的青年不生气不难过,笑容甚至不尴尬不僵硬,表情专注,偶尔附和的几句〝说得真是好极了!″、〝我简直不能同意您更多!″,听起来像谄媚,又好像是真心话,夹杂着一点点不太明显的敷衍,他心里想进一步确认是卡雷姆天生欠缺羞耻心和尊严,还是自己真的遇见完美的伪装,又厌恶於表现出对於病人以外的兴趣,只好慢慢收敛,不再说一些与病情无关的话。
诊察结束,他们才终於遇到意见不同的时候。
「这里只留医生和病人。」药师往门边扫了一眼,连驱赶的话都懒得说明清楚。
「你说乌斯顿吗?」卡雷姆也看向同一个方向,那里站着一名侍卫打扮的斯坦达尔青年。「兰瑟殿下身边需要人照料起居、戒护安全,我只留他一位,而且愿意多付钱,任何能够令你满意的价码。」
对方用鼻孔哼气,似乎金钱是比烂掉的疮伤更肮脏的东西。「我有人手照料每一个病人,不管病人的身分多麽尊贵,都没有分别。我不接受例外,也用不到外地来的笨家伙。」
「误认乌斯顿是个笨家伙绝对是一大损失,他训练有素、安静、勤快、不占空间,比任何一个你认识的人都好用!他专司殿下的人身安全,不但不造成妨碍,还能有效减轻你们的负担,你为什麽要拒绝一件只有众多好处而没有半样坏处的美好安排呢?」
「我痛恨争辩与推销!那人不能留下,否则我不医治你们那个什麽殿下不殿下的。」
对方说得坚决无情,卡雷姆只好退让一步,「我要缓冲时间,以及一次机会,让我提供交换条件。」
「你没有机会,我不可能同意。」
「您将我逼到绝境了,我无法反击,只好想办法做些卑鄙无耻的事……」卡雷姆靠近他几步,压低声音,「你的助手们的平均年龄是多少?十五?十七?我可以想像在那些年轻稚嫩的身体里存在着多麽丰富的医学知识、多麽热忱的奉献精神,以及多麽粗浅的社会经验!宛如一块单色素净的高级绢布,谁忍得住不在上面绣几朵艳红大花、钉几排闪亮的水晶珠子呢?我确实知道几款特别性感的样式,而且我对自己的手艺信心十足。」
药师略偏阴暗的脸唰地褪成白色,又一下子涨成愤怒的火红。
那些助手们,一个个都是聪颖有天分、耗费无数心血教出来的医学生,他从来不说,但是心里是非常非常爱惜的,怎麽能受无耻贵族的污染?万一被玩弄之後遭到抛弃,一生说不定就毁了,光想像就使人作呕!更糟糕的是,眼前这个人确实拥有足够为恶的魅力与经验,不是随口吹嘘。
「你这个无赖最好能提出像样的条件!」他大吼,然後气呼呼离开。
带着一脸胜利的光采,卡雷姆踱到门口,向等候的乌斯顿吐了吐舌头,「好险!我真担心他会看出我唬人的成分有八成以上。」
乌斯顿无法分享那份轻松,他的表情仍带着轻微的忧愁,「我很希望留下,无论多麽辛苦,可是……」他原本是斯坦达尔四王子身边的侍卫长,因为安杰路希制造出的意外,将他带离了家乡,踏上寻找新人生的道路,在他找到那条不知存在於何处的道路之前,他获得双方同意,打算以自由之身留在彼此投缘的兰瑟身边,本以为暂时得到栖身之所,却遇上意料之外的阻碍,无法不感到沮丧。
「我看不出你打算怎麽做?恕我冒犯,金钱并非万能,无法打动所有的人。」
「错了,一个人不被金钱打动,是因为攻击的位置错误,或是数量不对,金币不够闪亮精致,或是太过光亮刺眼。相信我,我能让他接受你留下。」
话说得自信满满,卡雷姆还是在心里偷偷准备失败时的备用方案,因为他不能不留人在兰瑟身边。经过这一次的冲突,和寇兰之间的仇怨变得更深,而寇兰近,米卢斯远,谷中来来去去都是陌生人,顾虑到安全问题,兰瑟必须随时有人陪伴、守护。
除去安全以外的部分,药师的话倒是没有夸大,助手们照料伤病患确实尽心尽力,而且态度比做老师的亲切百万倍,包括第一次诊疗之後的报告和沟通,也全是由年轻的医助手向卡雷姆转达。
这一天早晨,医助手带来好消息,兰瑟虽然虚弱依旧,恶化却已经停止,病况稳定,并且确定了几个治疗方向。
放下心的卡雷姆利用空档开始进行留下乌斯顿计画的前置工作,随後在兰瑟午睡的时候离开药师谷。
他决定今晚不住营帐,不处理任何公务,他要躺在旅店的柔软床铺上,睡得跟奥达隆一样死。
因此,当他踏进旅店一楼的酒馆,走向吧台要一杯热甜酒温暖身体,好几名禁卫骑士走向他,打算开口说话时,他马上举起一只手制止,「不,我不要听!我什麽事都不想做!今天、现在,就是我的极限,即使一百个全裸的美人同时出现苦苦哀求,我也不会改变我的回答,何况你们不是美人,脱掉衣服很可能被抓去问罪。」
「但是……您不可能拒绝的,因为殿下他不要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
「什麽意思?」
「啊,卡雷姆你来了!太好了!」楼梯口,一把耀眼的金发,伴随着一张白皙的美丽脸蛋冒出来,安杰路希亲王两手抓着白色绷带,纠缠打结有如他的两道眉,他苦恼地叫,「我、我没办法绑好奥达隆的绷带,你快点上来帮我!」
「……是的,属下立刻就来。」
白蔷薇公爵(83)(兄弟,年下)
好麻烦啊!卡雷姆本来抱定主意,随便敷衍之後再把苦差事丢给下属,却在进门後的短短片刻,改变了心意。
必定有一场小规模的战争发生在房内,由安杰路希亲王出战清洗换药的工作——地板上处处是水迹,像下过一场午後阵雨;毛巾挂在水盆架上,很正确,但是那些沾染在布面的湿淋淋污渍既可疑又可怕;依序排满床边小桌的药瓶全数健在,没有破损是不幸中的大幸,不幸的部分大概是四周东一滩西一片的,多了不少奇妙的粉末;比较麻烦的是具有黏稠性的药草汁液,从药钵蔓延到桌面,如果一路追踪,在床边地板也能找到它们的存在,甚至有少部分具备更强烈的冒险精神,大胆爬上了亲王殿下的衣袖。
房间里唯一不受混乱侵扰的区域是床,以及床上乾净清爽的奥达隆,显然刚刚被擦洗过,大腿、右胸口的伤药也是新换的,剩下绷带固定这最後一个步骤,让安杰路希忙出一头汗水,徒劳无功。
卡雷姆伫在门口好一会儿,表情混着笑意与钦佩,还有一丝迷惑。不久前连自己的长发都不愿意亲自梳理的亲王殿下,能够坚持到搞乱所有的东西,没有中途放弃,他敬重那份心意;而奥达隆受到这一番折腾,竟然还在睡!他开始认为弄醒对方将是一件为民除害的正义之举。
「你不许笑喔!」安杰路希多少知道自己的狼狈,抢先警告他。
「请问殿下不许我笑什麽?我没有看见好笑的事啊!」卡雷姆假装苦恼,眯起眼睛,左看右看,「难道是攀挂在殿下白玉般的颊边,自以为能减损殿下万分之一的优雅,却反而为殿下之美所感染,让人误以为是珍珠的汗水吗?或是……这间屋子里可笑又多馀的炉火?烛光?殿下的耀眼,连月亮也羞惭地躲进云端,我们为什麽还需要点蜡烛呢?……哎呀,找到了,我终於发现哪里好笑!」他用力拍了一下双手。
「哪、哪里?」安杰路希习惯被奉承,夸张的谄媚固然爱听,却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只有听见相反的言词,才会加倍紧张。
卡雷姆笑眯眯指着床头,「殿下家里养的这头大熊,睡相太难看了!」
「他受伤了,很累!而且、而且……」一个不小心,安杰路希发现自己正在为奥达隆辩护,想要赶快收敛,重要的事却不能不澄清,「而且,他的睡相也……也……不难看……」如果难看,自己怎麽可能看了几天几夜,怎麽看都不腻呢?偶尔,还可以偷偷摸他的脸、头发,怕他醒来时正好撞见,很刺激,又很……很……他想着想着,呆呆陶醉在幻想当中,几乎忘记房间还有第三个人。
趁着恋爱中的亲王在一旁胡思乱想的空档,卡雷姆已经将环境恢复到至少不阻碍通行的地步。
「其实殿下不必这麽辛苦,楼下酒吧有一群坐着喝酒领薪水的闲人,杂事可以派得上用场。」说着伸出手,「殿下,请递给我绷带。」
安杰路希回过神,手却往後一缩,不给他,「不是的,我不是要你帮奥达隆包扎,我是希望你教会我。」
原来如此,难怪不愿意找别人。
卡雷姆在脑中快速计算着亲王殿下亲自动手的利弊,眼角扫过奥达隆,好熟好安稳的睡脸把他的同情心一下子啃得乾乾净净。
「那麽我们还等什麽呢?」他绽开大大的笑,「首先,为殿下解说固定胸口绷带的几项要点。」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胸口包扎不比手脚,本身就比较困难,安杰路希毫无经验,手脚并不灵巧,伤患更不会自己移动身体配合,卡雷姆同时担起辅助与指导的工作,还要不断挖空心思,变换花招鼓励殿下。做错了重来、再重来,反覆尝试数次,终於来到收尾的步骤,他竟然觉得心理比身体疲惫。
「——就是这样,殿下做得太好了!现在请拉紧,然後系一个结。」
看安杰路希提着手腕,双手悬空,小心翼翼想系个漂亮的蝴蝶结,卡雷姆无法满意,他不断施加压力,「再紧,再紧一点!请不要顾虑,拉得紧才有效果,药力可以发挥得更迅速喔!」他一面观察奥达隆的动静,一面随口胡说八道。
「好像太紧?」
「完全不会!假如真的难受,受害者……我是说伤患,伤患会自己醒来,自己想办法调整,殿下完全不必担心哪!」
安杰路希怀疑这个说法,可是奥达隆真的连眉毛也不动一下,安静沈睡着。
「你是对的耶,他不觉得难受。」
「……我真恨我总是说对。」没有醒,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接下来,轮到大腿的伤。」
卡雷姆往床铺尾端稍微移动,找到他的第二个机会。敏感的位置就在附近,基於一份无聊的好奇心,他掀开遮盖的薄被,快速看了几眼,惊诧地发现,亲王殿下的清洗工作不是泼着水玩游戏,每一个部位都确实被照顾到了。
他放下薄被,抬起头,正好遇上安杰路希的视线。
「殿下辛苦了,奥达隆醒来如果没有感动得哭泣,那麽他必定是……是……好吧,我承认他不太可能哭泣,但是他一定感动。」
他微微一笑,等着欣赏亲王殿下因为害羞而逐渐变红的可爱脸蛋,他猜他也许说不出话,也可能为了掩饰尴尬,丢东西砸他,他得随时准备躲闪。
可是,可是它们一件都没有发生!
安杰路希的表情忧心至极,「他会不会生我的气?我做的事情好过份……」
「怎麽说呢?您在过程中玩它吗?」多麽大胆的发言!卡雷姆大吃一惊。
「我没有玩,我只是……我只是引诱他……」
「唔,无意识的状态能否受到引诱,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难以判断。奥达隆有什麽反应吗?」
「他生气,很生气!」
这、这就真的好过份了!
「殿下所指的生气如果不是一种暗喻,等同於生气勃勃、蓄势待发、威猛而亢奋的状态,就是……就是……」他望着那对充满迷惑的翠绿眼睛,「……就是我完全搞错了方向。」
他现在也感到同样的迷惑,「请问殿下究竟做了什麽过份的事?」
「我用错误的方法求他出这趟任务,我跟你说过啦!」安杰路希不满地抱怨,当初耗费极大的勇气才说出口寻求帮助,怎麽可以忘得那麽快?「咦,你怎麽了?」短短几句话时间,他注意到卡雷姆忽然垂头丧气,刚才眼睛里闪呀闪的奇异光芒也全部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