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蹙起烦恼的眉头,开始在心中一项项演练,为何卡雷姆能够出城,对方却不能进城的各种说法。
然而……「咦,有点奇怪?卡雷姆大人,您看那边,好像……好像有什麽不对劲?」
马背上明明有人,马儿却似乎没有受到操控,奔跑的脚步歪斜凌乱,刚从疾奔转为慢步,前腿忽然一软,摇摇晃晃跪倒地面,将背上的骑士摔在地面。骑士的大斗蓬里顺势滚出一个小孩,叫声带着童音。
卡雷姆像箭一般立刻冲上前,首先检视小孩的状况。坠地瞬间的叫喊之後,小孩已经失去知觉,他的双眼紧闭,颊边乾湿交错、爬满泪痕,疲倦且饱受惊吓的表情底下,意外地竟是一张熟悉的小脸蛋。
「二、二殿下!」是国王陛下最小的儿子,应该跟随父母待在格腾堡的小王子。
好几名卫戍骑士赶过来,卡雷姆将小王子交给部属照护,急着察看更早晕厥的骑士。
那人俯趴在地面,不知道什麽位置受的伤渗的血,卡雷姆伸出的手一下子便染上一片湿黏。他小心翻转对方的身体,手里惦着的重量,一眼可见的体型,熟悉得令人恐惧。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有人拿着铁钉和锤,直接在胸口敲砸,然後他揭开斗蓬,那人的脸完全暴露出来。
「怎、怎麽是你?」他大吃一惊。
白蔷薇公爵(86)(兄弟,年下)
事件是从一声尖叫开始。
一名在格腾堡工作的女孩,利用晚餐後的空档溜出门幽会,再匆匆抄捷径赶路回来,她太专心看脚下不好走的路,以致於差一点点,就被天空坠落的人体砸个正着。女孩及时煞住脚步,人体在撞击地面的瞬间,人体一词成为过去式,喷溅出的艳色血肉沾上她的头脸、衣裙。
她尖叫,使尽全身的力气,声嘶力竭地。没有人听见,毕竟这里偏僻得连一条路都算不上。
叫到嗓子发哑,疑惑与好奇终於超越恐惧与惊慌,夺得控制权,女孩才鼓起勇气,慢慢弯下腰,辨识那具已摔得残破的躯体。
第一眼只是匆匆瞄过,然後她揉揉眼,仔细看第二次,因为死者的衣着和模糊的五官,像极了来格腾堡作客的国王陛下,而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她没有认错,证据是一柄血淋淋的利剑,由脊背刺入,穿透心脏,女孩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也没有机会见到凶手的脸,便咽下最後一口气,倒在摔碎的躯体旁,成为米卢斯国王的第一个陪葬。
「幸、幸好赶上了!」
一路从高塔狂奔而下,由迪拉尔亲王派来的亲卫队,没有空档喘口气,手脚迅速地开始善後,收拾〝前″国王的遗体。
其中一人握着染血的佩剑,没有加入同伴的忙碌,一名无辜的女孩刚刚死在他的手里,〝幸好″,不是出现在他脑中的词句。他仰起头,西塔耸入云霄,塔顶隐约有张人脸,往这边窥看了一会儿,旋即消失。
站在塔顶的是迪拉尔亲王,〝前″国王的亲弟弟。部属已抵达现场,他不需要再看第二眼,他知道是兄长也是国王的那个人死了。
诡异的是,当他引诱对方靠近塔边,伸手重重一推的刹那,他没想到什麽国王或兄长,他只见到一个背叛者、压迫的来源,只想到自己的怨与恨,所以在背脊推了一把,毫不犹豫。
然後那些压力转换成另一种形式回来,阴魂不散继续缠着他。
他怀疑这些都是神只为了折磨凡人,刻意创造出的情感,让人心轻易产生憎恨,报复却引来罪疚,怎麽做都不对!
现在,他是杀人凶手,是弑君者,他的双手不再具备米卢斯人特有的洁白,上面染着一层怵目惊心的暗红……唯有凶手本人看得见。
「你、你做了什麽?」
自我感伤被迫中断,迪拉尔转过身,懒懒地回答:「舅舅是在演戏,还是瞎了眼,或是由我亲口说出我谋害了兄长能够让你感到高兴?」他离开塔顶,顺着螺旋梯开始往下走。
德拉夏诺瓦侯爵追在他的身後,「为什麽不按照计画,使用掺毒药的酒?」
「有什麽差别?用毒比较不痛苦?」
「是的,对你我来说!用毒,还能说是病死、猝死;现在他摔成粉碎,尸首惨不忍睹,谁能相信是意外?这一切将会被怎麽谈论呢?」
迪拉尔大笑,「好像我会在乎似的!我问你,世人的议论、历史的评价,真的会因为我那可怜的兄长看起来还算安详的脸,就相信他是猝死,相信我不是篡夺者?」
他的话一向不多,忽然反常说了一整串,教德拉夏诺瓦一时无法回应。
「省省表面的装饰,开始盛大的结局吧!庆祝我成为米卢斯第……第几个杀死兄弟、夺取王位的人?排得进前十名吗?真可悲,我连这件事也当不了第一。」
迪拉尔瘦长的脸隐隐泛着亢奋的红光,那通常是喝多了酒才有的模样,然後他嘻嘻嘿嘿地笑不停,迳自走进寝室,门砰一声关上,没有下达任何进一步的指令。
好几批亲信的卫队等候在高塔的旋梯口,没料到等来这样的一幕,全都看傻了眼。
侯爵率先回过神,「你们还有时间发呆吗?主君发疯,底下人就不必做事吗?计画照旧进行,先杀王储,再杀小的!」
* * * * * * *
米卢斯国王夫妻偏爱长子,各方面都是如此,无论在王宫或外出度假,王太子总是留在身边最近最好的位置;再以喜爱安静、讨厌小孩吵闹为理由,将五岁的小儿子尽量安排得远远地。
小王子的身边不缺人,有保姆侍从包围,得到的照顾与物质享受是一般百姓的好几倍。但是母亲态度的明显落差,让他提早认识偏心的意义;偶尔,脸上也会出现和稚气不搭调的落寞神情。
目前来说,小王子唯一强过王太子哥哥的是人际关系,比如这一次到格腾堡作客,小王子的身边始终热闹无比,许多玩伴陪着他,嘻笑玩闹,入夜了也没休息的意思。
成员包括新加入的海因茨佛利德林,小孩子熟悉得快,初见面就玩在一起,同龄的小王子特别喜欢亲近他;还有首次远离父母掌控、赢得所有小孩羡慕,脱缰野马般的柯尔家双胞胎亨利与威廉;以及吉斯瓦家、克拉克家、佛肯家……加起来七八个小孩,又求又闹、硬是磨到父母点头,答应他们今晚全部睡在一间房间。
当然,没有人真的想要睡觉,即使换上睡衣也一样,小王子的大寝室塞满过量的被褥枕头,还从其他房间搬来更多的床,他们互扔枕头,卷着被单飞跳,从一张床扑向另一张床,他们不想睡,保姆们却觉得身陷无法醒来的恶梦当中。
「嘿,我说我们去找莱克特怎麽样?」双胞胎的其中一人提议。
「莱克特,是谁?」海因茨问。
「也是我们的表兄弟,以前经常一起玩,最近却见不到人,所以我要去问他到底在搞什麽鬼。」
保姆吓坏了,立刻开口劝阻,「老天,千万别那麽做啊!」
莱克特是迪拉尔亲王的独子,因为上一代交恶,被禁止和其他表亲玩耍,虽然国王陛下前来作客,或许代表着转机,但是解禁的指示没下达,贸贸然违犯规矩,受责怪的当然不会是这些尊贵的少爷们。
「哎呀,天色这麽晚了呢,为什麽不躺下来,闭上眼睛……」
「躺下来,闭上眼睛,看我的旋风大翻滚!哟呼——噜噜噜噜!」威廉大叫着躺下来,开始往四面八方激烈滚动,看起来太有趣,所有人都学着他滚,包括才五岁的海因茨和小王子,保姆们惊慌叫嚷,无能为力。
一片混乱中,房间门被粗鲁地撞开,闯进来一队陌生士兵,穿着黑色卫兵制服,不是守在门外的禁卫骑士。
最资深的一名保姆立刻挡在小主人的面前,问:「你们是谁?来做什麽?为什麽这麽无礼,擅闯王子殿下的寝室?」
没有人出声回应,带头的一位沈默地推开挡路的保姆,直接往内走,站定在床前。
他是迪拉尔亲王的部属,加入叛乱的一份子,奉命来杀五岁的小王子,却没料到所有的小孩都聚集在王子寝室。海因茨和小王子挨着坐在一起,也是五岁年纪,身为公爵家嫡系长孙,气质和王族毫无分别。当然他们的五官截然不同,体型也有差异,但是谁会特别告诉他,小王子的褐色发是栗子色还是偏向奶油色?脸是圆形还是蛋形?嘴里的牙长了六颗还是七颗?丝质睡衣的颜色是鹅黄还是米白?事实上,不算王城来的客人们以及他们的随从护卫,整个格腾堡分辨得出上述差别的人根本不超过一只手数量。
那人按着剑柄的手暂停不动,沉着声问:「哪一位是王子殿下?」
「先回答我刚才的问话!」
「我们……奉命来迎接殿下,是陛下的意思。」那人从齿缝硬挤出笑容,转头看看海因茨,又看看小王子,「说啊,哪一位是王子殿下?」
小孩当中已有几个要开口说话,保姆抢在他们前头,「请别说出来!」她瞪着这群不速之客,第三次问:「应该守在屋外,禁卫骑士团的大人们呢?为什麽派一个不认得殿下的陌生人过来迎——」
「该死的女人,话这麽多!」
那人忍耐不住,狠狠挥出一巴掌,巨大的臂力将保姆的身体重心击歪,额角重重撞上床柱,不仅当场晕厥,柱面还染着红红血印。
四周响起连串惊叫,连男人的同夥里也有人露出诧异的表情。
凶狠的目光移向下一个,是名年轻得惊人的女孩,她虽然浑身颤抖,仍然不肯屈服,「现在说了……说了……以後……会被问……问……问……问罪……我才不……才不说……」
那人拔出剑来,想要吓唬对方,再进行逼问,可是他出力不准确,斩落半边长发,剑锋顺势往下,削掉一大片手臂肌肉,伤口深得能见到骨头,年轻保姆受不了剧痛与惊吓,摔倒之後失去意识,根本无法问话。
还剩下两名,她们原本瑰丽的脸庞此刻像鬼一样惨白发青,不等对方靠近,同时举起颤巍巍的手,指出目标,同时说:「是……是……是他……」却是一个指着小王子,一个指着海因茨,转头看到对方的举动,又同时错愕不已。
「到底是哪一个?」那人怒吼着。
他被派来杀小孩子,不是侦讯手段高明或耐性惊人,而是心肠够硬,现在一件简单的差事都没办法完成,如果回报说认不出目标,不知道该杀谁,以後他还有前途吗?剑握在手上,他又着急又愤怒,忍不住就想动手杀人。
後方一人拉住他,「别冲动,你杀光她们也得不到答案。」
「好,那我两个小鬼都杀,省麻烦!」
「发疯吗?命令不是那麽说的。」
「你现在心软,会不会太迟?」
另一人也加入劝阻的行列,「不是啊,另一个是佛利德林家的独生子吧?王子以外的贵族小孩要留下,是上面的交代。」
「那麽你告诉我,该杀哪一个?」
「我、我不知道哇!」
「哼,不知道还敢说那麽多废话!」
保姆们的答案已经不能参考,不得已,他选择逼问其他小孩,「喂,你们这些小鬼,不想吃苦头,就乖乖听话。」他的表情凶恶,故意想惊吓小孩。
可惜他严重低估了所谓的少爷脾气……
「放屁!你才要吃苦头咧!」亨利跳上高脚椅,指着对方的鼻子,大骂:「你敢碰我一根头发试试看!我妈会像捻死蚂蚁一样宰掉你!」
「对啊对啊,你们最好乖乖听话,不然就等着吃我妈给的苦头!」
对方不自觉退开两步,回头问:「谁家的死小孩?」
「……芬姬儿公主。」
惹、惹不起!所有人的心底都因为恐惧而发冷。
这下真的遇上困境了,迪拉尔亲王搞叛乱,没有人支持就没有成功,权臣的儿女是很好的筹码,不能随便伤害,是再三被交代的命令,而眼前的小孩没有一个不是权贵子弟,是最糟糕的逼问对象。
可是,继续僵持下去,只会使己方的无能越来越明显。
「没办法,先回报任务成功,然後……」那人靠在同夥耳边,小声嘱咐。
对方的目光流露出明显的惊愕,但他提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领命离开。
「好!按照计画,关门,上锁。」
他刚下令,脑袋就感到一阵晕眩,差点摔倒。
回过身,原来是双胞胎发动了袭击,首先针对他的头,接着扑上他的腰腿,仗着对方不敢伤害自己,拳打脚踢,拚命攻击,其馀的小孩受到激励,也先後加入战局。
这很可能是他们此生最荒谬的一场混仗,好不容易捉住少爷们的手腕,对方张嘴就是狠咬;一双腿短短的,却踢得肆无忌惮,一疏忽马上换来恶果,士兵们不愿意挨打,也不敢下重手,被咬只能忍耐,自卫与伤人之间的尺度难以拿捏,一名小孩要好几名大人才能成功对付。
「去、去拿绳索!」带头的士兵满头大汗,狼狈不堪,上衣已被扯坏好几处,他用半个身体压住亨利,一面竭力对抗四肢划水式的挣扎,一面对自己人大喊:「越多越好,快去!快点去啊!」
一人快步冲出去,找到他所知道最近的储物间。
他的手臂疼得要命,低头一看,两排齿痕清晰可见,甚至破皮渗血,他气坏了,忍不住骂:「死小鬼!混帐小鬼!公主生的怎麽样?公爵的小孩又怎样?敢咬得这麽狠,等老子把你们通通绑起来,先赏几个巴掌,看你们还……」
「喂,你快闭上嘴,不要乱讲什麽梦话!」
他的火气烧得正旺盛,受到打扰很不高兴,转头要回嘴,忽然看见两个人,一个是刚才说话打断他的自己人,正对着他猛使眼色;另一个是外人,站在後门口,一双眼睛在光度不足的烛火下仍旧引人注目,是非常漂亮的紫色。
白蔷薇公爵(87)(兄弟,年下)
「哈哈,是个爱喝酒的家伙,老是在胡说八道,不要介意。」
青年随意点点头,虽然他看得很清楚,那个一路咒骂着出现的卫兵脚步轻快,说话也很清楚,完全不像沾过酒的样子。
「那麽,东西我都收下来,」青年送来的货物被任意堆置在门边,连核对订单的步骤都省略掉,收货的男子仗着身材高大,往外踏了一步,把青年挤出後门,「再会!」送客的方式极为无礼。
「等一等,你是不是忘记什麽事?」青年不解地翻瞪着眼,葡萄紫的眼瞳里映出对方同样疑惑的模样,他只好明说,「帐款,固定四个月清算一次,今天就是付款日,我们是小生意,没有办法接受拖欠。」
「不、不知道,帐款的事我不清楚啦,你改天再来。」
「负责的先生呢?我不能和他谈吗?关於下一批订单,我有几个疑问……」
男子不耐烦地截断青年的话,嚷着:「已经说过我不知道嘛!你为什麽这麽坚持、一定要找我的麻烦?」
「你才是坚持得莫名其妙,乱找人麻烦!」青年没说出这句心里的话,但是他的怒气绝对不比对方少。
这里是亲王殿下的住处,最大的订单来源,没有商家喜欢得罪大客户,可是下一季的原料费用不会凭空出现,他们需要收这笔钱,一笔对亲王而言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的帐款!
能够的话,他会坚持到底,如果对方的脸色和周遭的气氛不是那麽可疑,而且随着时间经过越来越紧绷,他是一步都不会退让的。
青年不惧怕权贵,却懂得察言观色,和所有人一样珍惜性命,连附近不相干的卫兵都紧绷着脸皮,好像这个状况不解除,其中一方就有危险似的,他也只好放弃。
「……好吧,我改天再来。」
对方的表情已经僵透,一句话不说,连客套的笑容都懒得装,直接甩上了门。
这对青年而言无疑是火上的一盆油,他忿忿踏着通往大门的小径,嘴里骂得不比来找绳索的那个格腾堡卫兵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