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心情恶劣的,只有我这个被你抛弃的人。」
「唷,说得真可怜。」把他说得像没心没肝似的。
「难道我不是吗?」曲无漪拨来清水,打湿程含玉的头发。「你不留只字片语,走得比谁都绝情,甚至花了大把银两将自己藏到梅庄,在这里当起了令人发指的优闲贵客,我则必须从你那两个嘴闭得比蚌壳更紧的兄姊嘴里撬出你的下落,找不著你,我心难平静,难吃难喝难睡,还不可怜吗?」
程含玉拿水泼他。「你不是那种成天哀声叹气的人,别学文人那套凄凄惨惨戚戚,我就不信你每天想我想到长吁短叹。依我看,可怜的是伺候你的那些下人,成天不是挨你鞭子就是被你那张臭脸吓得打哆嗦。」曲无漪是那种心情不好也绝对不允许别人心情好的劣徒,而且绝对会迁怒!
「既然如此了解我会对其他人下毒手,又为何要逃?」
「我也不是那种为了造福众生就牺牲自己的善心人士,难道为了救众人於水火之中,我就得活该倒楣替他们承受苦难吗?抱歉,我程含玉打从出世,良心就此别人小一些,没考虑这么多,只知道我不逃的话,吃亏的就是我了。」他没有高尚的情操,只想当个自扫门前雪的自私小人。
「一点也不意外从你嘴里听到这些话,这才是我认识的程含玉。」真怀念,短短七天犹如七年。
「我并不是一个好人。」
「我知道。我也不是。」果然是物以类聚,有种独特的吸引力在吸引彼此。
「跟你放在一块相提并论真让人高兴不起来。」什么叫他也是,两个人恶劣的层级有差别的好不好,至少他程含玉比他痴情多了,绝不会狼心狗肺对待自己喜爱过的女人。
看著曲无漪十指细心拢握著他的湿发,以指为梳,替他整理他向来觉得好麻烦的长发,程含玉脱口问了,「你也这样帮天香洗过头发?」虽然他其实并不怎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提到天香这个名字?」曲无漪觉得唐突,在他们两人之间根本没有搁放天香那丫头的位置。
「只觉得你曾宠过她,应该会为她做这些。」程含玉不顾一头长发还落在他掌心,往偌大的澡桶另端泅去,不知是不屑让曲无漪用那双摸过别个女人的手碰触他,抑或是想与曲无漪面对面说话。总之,他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一对黑翦清亮的眸与曲无漪对视。
曲无漪玩心大起,故做沉思,「帮天香洗头......这种事情嘛......」又是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将话停顿下来。
程含玉先插嘴,「反正洗洗头也没什么大不了,我还跟咬金一块洗过澡哩。」哼,赢你!
程含玉赌气地别开脸,硬是拖出程咬金,用来彰显他一点也不在乎曲无漪故意佯装神秘的答案,而且还反将他一军。
「又提程咬金,你是将她当成护身符了?」曲无漪原先对於「程咬金」这三个字深恶痛绝,可是程含玉的眼神,却让他看见了不同的想法。
「是因为我爱咬金,时时刻刻将她挂在心上,才会常常不经意脱口喊出她的名字。你也知道嘛,爱情就是这样。」酸言酸语。
「不,我倒觉得--」曲无漪长指画过程含玉的下唇,上头有他昨夜激吻所留下的浅伤。「你每次想要逃开我时、想要我注意你时、想要我嫉妒时,就会搬出她的名字,仿佛......想拿她来告诉我:『曲无漪,我现在生气了!』、『曲无漪,我吃醋了!』、『曲无漪,你该死了!』。」
程含玉怔了怔,曲无漪的话犹如一记雷劈,轰隆地击中他。
他没有想要过这种心机,可是一连串回想起来,竟猛然发现--他确实在做这样的幼稚举动!
当他无聊到发慌,不满曲无漪只顾看帐不理他,他搬出咬金来赢得他的注意。
当他想逃离曲无漪,不想让自己成为他身边众个争宠的贴身小婢之一,他拿咬金来激怒他。
当他一想到曲无漪也这么亲昵地替另一个女人梳洗长发,他恶意也提出七岁之前老和咬金、吞银一块沐浴玩水的往事来气曲无漪,想告诉曲无漪--我心里也是有别人,可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沮丧难过的!
他怎么会拿咬金来做这种事?感觉像他爱她只是一种幌子,成天挂在嘴边只是为了引起曲无漪的全盘注意!
他应该......应该是深爱著咬金的呀!
「看来连你自己都没有发现。」曲无漪的身子横过澡桶,他人高马大,双臂攀著桶缘,脸孔和程含玉瞬间靠近,热气氤氲模糊了彼此的五官,程含玉脸上、发上挂满水珠子,曲无漪伸手轻拭,表情似乎相当满意,长指滑过程含玉的下颚、颈项、锁骨,最後没入热水中,抵著程含玉的心窝口。
「你一点都不知道,在你心里,已经为我腾出空位。」
真是个骇人的事实,唉。
程含玉很可悲的发现,他没办法反驳曲无漪一言半语。这七天里,除了曲无漪外,他真的没有分心去想过其他人,每天睁开眼,想的就是曲无漪会不会找上门;闭眼睡觉前,想的也是曲无漪还没找他,不知道是窃喜抑或失望;进入梦境後,想的还是曲无漪,同样那么恶霸地占据他一整夜的梦。
连和曲无漪同桌用膳,饭菜都显得特别好吃......
蒜苗腊肉、京葱串子排、脆皮烤鸭、松子糖醋黄鱼、枣泥小包、香脆响铃、三丝白菜炖、拔丝苹果--满桌子的菜,样样都对了他的胃口,仿佛几天前他端著一盘枣泥小包砸向梅庄众当家,踹翻好几盘佳肴,大声羞辱梅庄厨子手艺差的情境完全不存在过。
「太没志气了......」
「什么太没志气了?」程咬金脸蛋凑近程含王,看他从被曲无漪送回程府後就坐在椅上发愣,到底还要呆多久。
曲无漪会同意放程含玉回来,似乎是因为他在程含玉身上看到了他对自己心意的觉醒,龙心大悦,特别大敕他回家「玩玩」,过几天他会再来接他--那口气,犹如丈夫允诺妻子回娘家住一两天,到时还是要回婆家生活。
「没戒心。」程含玉唇一噘高,正好啄中程咬金的唇瓣,吓得程咬金捂嘴往後跳了两大步。
「含玉!你还玩这个!?」吻人魔呀!?
「很久没偷吻你了嘛,嘴痒。」唇上沾了程咬金的胭脂,虽然很少很少,但是程含玉却伸手去抹掉,直到他瞧见手背上的唇脂,他才顿了顿......
他在做什么?好似讨厌唇上留著她的胭脂......他从来不会这样,哪一回不是故意在咬金面前做出猥亵的吮唇动作,气得咬金轻斥他一顿。
好奇怪,总觉得......滋味不对,好像少了点什么......呀,对了,是刺刺的胡碴子,还有比土匪更土匪的强取豪夺,比恶霸更恶霸的恣意妄为......
火一般的热吻。
「天,我在回味!?」回味曲无漪的唇?
「含玉,你还好吧?怎么突然好自责的模样?」程咬金没看过程含玉在偷袭她之俊有出现过任何反省,这两个字太高尚,不存在於程含玉浅薄的道德里。
「咬金,我是爱你的。」程含玉没头没尾来上这句,双手握住程咬金的柔荑,瞅著她。「我真的爱你。」对,在他心里头,咬金还是占最大的位置,要是曲无漪真的也插队进来,那么也只能住进他心里最最小、最最幽暗、最最寒酸的那处空间。
面对情话,程咬金没感觉到腻人的情意,反而偏著头,说出她的想法。
「感觉......你好像在说服自己。」
「呀?」
「感觉好像你是在逼你自己要爱我,好像你不喊上几回,你就会忘记你是爱我的。」程咬金坐在他身旁,笑道:「尤其你方才说话的模样,好委屈,仿佛你爱的人不是我,却偏得要违心说出伪话。」
程咬金清灵的眸子探索,让程含玉心虚想躲。
咬金所说的话,贴贴切切地击碎他突然向她告白的隐意。
「......我应该是爱你的,我没有怀疑过这点,就算你是我亲姊,我也不觉得和我的爱情有所抵触,我以为我是全心全意,但是......我好像错了。」程含玉放远了视线,等他再将双眼定回程咬金脸上时,多了些苦笑。「为什么一个人的心里,已经放著这个人,还能再容下别人?」为什么明明他喜欢的人是咬金,却又为另一个人而起波澜?
「那要看你是用什么感情看待你放在心里的那两个人。是家人,自然会占著一部分的心;是朋友,也有属於他们的位置;是情人,当然也是朝心窝里搁,这些都不抵触的。」
「可是我以为我心里只有你......」
「发现不再只有我一个人时,你觉得自己滥情?」
程含玉不知道该点头应诺,还是摇头为自己否认。他最最厌恶的就是那种心已有所属,却仍想追逐另一朵红花,永远不懂餍足的人。可是当他发觉自己嘴上不断说著他爱咬金,心底却藏著另一个人的名字,他觉得自己再也没有权利鄙视那种人。
「我觉得自己差劲......我一直告诉自己,我真正爱的人是你程咬金,只有你咬金......然而没有用,你的名字和模样确实在那一瞬间出现在我脑海里,可是消失得好快,我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你,然後,所有的一切换成了曲无漪,他的脸孔取代了你的,他的眉眼、他的五官、他说话的声音,完全取代了你。」
程含玉放开程咬金的手,起身走到窗棂旁,推开窗扇,让外头的凉风吹散他脸上的燥热。
「我怕如果不一直反覆说爱你,不一直提醒我这件事,我真的会忘记......忘记你才是我最最心爱的人,忘记除了你之外,再也没有人能让我牵挂。明明......明明才多久的日子,为什么我会这样!?我爱了你整整十七年,曲无漪才出现多久,他根本拼不过你--」曲无漪算哪根葱,拼长相又没有咬金可爱,拼个性又没有咬金温柔--
「含玉,因为你只是以为你爱我。」程咬金来到他身後,环腰抱住他,将额心枕在程含玉的肩膀。「事实上你真的爱我吗?还是你爱上的,只是一个不会错认你的人?不一定非我不可。」
「别说了,咬金......」程含玉不想再听,如果现在要他推翻十几年来一直奉为圭臬的事,他会更惶恐。
「那说说曲无漪是怎么把你变成这样的?」
「那个土匪......」
程咬金没看到程含玉的表情,但听出他的声音有了笑意。
「看著我的时候,好像连眼睛都在笑。」
要让曲无漪那副长相挤出多甜腻的笑靥当然是强人所难,更因为如此,他的笑,难能可贵。可是在他面前,他就是会那样专注,只为他一人而扬笑。
「看著我的时候......好认真。」笑意里又添了几丝甜蜜。
「何止认真,你都没看到他知道你找了我和吞银去帮你逃跑时,简直气疯了。我没瞧过有人可以一鞭子打裂一根梁柱,也没瞧过有人翻桌子翻得这么狠,更没瞧过有一整个府邸的人能逃窜得这么快速,好似他们早就知道主子发起怒来定会迁怒他们,每个人头上不是顶著锅就是碗,还有人扛著椅子,被曲无漪追著打。含玉,你真厉害,竟然面对曲无漪时毫无畏惧,我和吞银光看到他的模样就怕他怕得不得了。」想起那天在曲府看到曲无漪大发雷霆,她真有置身於十八层地狱的错觉......
「他像只纸老虎,长相凶一点、嗓门大一点,还有咬人痛一点,除此之外,我瞧不出他有什么吓人的地方。」
「这叫一物克一物吧。看得出来,曲无漪是真的喜欢你,当初他误以为我是你,那种恨不得立刻迎我入门的急躁......我之前还弄不懂他在猴急什么,连一个月也不愿多等,现在才明白,他对你,是那么强烈渴望著的。」
「可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我,是什么缘故让他情愿受人指指点点去追求一个男人?我没有好到这种地步吧?有时我总禁不住要想,他爱上的人,会不会是你或吞银,压根就不是我,只是认错罢了......」
这么想的同时,就更加害怕了。
他太有自知之明,他不善良,也不慈悯,所有会让人动心的优点好像挖不出几项,勉勉强强就属模样好看,然而这个唯-的优点,却偏偏是他最没有自信的地方。
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还有咬金和吞银两个人呀......
「但曲无漪的态度一点也没有迟疑,那日他掀了我的红缟,只消一眼,立刻说出我并非他要娶的人,而吞银那时扮成你,他也只是在窗外瞄那么一眼,立即破门进去拧吞银的喉头,逼问他为什么在那里。如果不是真的认得你,他不会这么笃定。」
他很愿意相信,曲无漪是真的能分辨出他,就算嘴里数落他侥幸,心里却深深的希冀,自己真真实实成为他眼中的唯一。
「可是我和他都是男人......」
「那又怎么样?」
「咬金,你不像是会说这种话的人。」还记得之前曲练上门来向程吞银提亲,她可是忙得像无头苍蝇,小嘴里还直说这种事荒谬,何时变得如此开通了?
「说这话的人不是我,是你呀,含玉。」程咬金眯眼一笑。
「我?我啥时说的?」
「以前你老爱偷抱偷亲我,我开口斥责你,说我们是柹弟,你总爱说:那又怎么样?可你知道吗?你方才说你和他都是男人时,你的眼睛里说的也是这句话--那又怎么样。」
他在开口的同时,也早给了自己答案。
「老该烦恼著自己弟弟爱上一个男人的,是我才对嘛。我以後要怎么对爹娘交代才好?」程咬金假意叹著气。「他们一定会说,我这个做姊姊的真失职,没能好好保护弟弟......唉。」爹爹、娘娘,是女儿不孝,女儿不敢跟恶霸土匪作对,无力反抗恶势力--
「你就大声回答他们--那又怎么样?」最後那句话,是程含玉和程咬金异口同声说出来的。两人都笑了,谁也不先停下来,後来还是程含玉先摸摸鼻,露出他极少在人前出现的尴尬神态。
「曲无漪说过,不是因为我是男人他才喜欢我,而是因为我是程含玉。那个男人这辈子也没爱过男人,却愿意为了我成为别人口中诋毁取笑的男癖,他的身分可比我响亮,若要说挨人指点数落,也是他比较吃亏,承受的压力比我大,他却义无反顾,相较之下,我反而没有那么挣扎......咬金,我这样是不是很奇怪?」总觉得男人被另一个男人爱上,应该要反抗反抗再反抗,抵死不从,以男性尊严为生命,不容被另一个男人侮辱。
「若是吞银,我会觉得好奇怪,但换成你,我不觉得。」程咬金诚实道。
「喔?」因为他原本就比吞银惊世骇俗吗?
「因为曲无漪知道你要的是什么,而且他给得起你要的,那对你而言就足够了。你在寻找的并不是一个能给你这些的『女人』,而是一个能给你这些的『人』,所以我不意外。」
程咬金说出了程含玉的心思,程含玉给她一抹赞许她慧黠的眸光。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在一个男人身上寻找到最专注的目光,因为从来没想过,所以一开始会觉得排斥,可心里却先他一步知道,就是这个男人了。
「说到吞银,怎么回来好半天了,还没见著他?」程含玉总算发觉屋子里少了另一张老是叨叨念念的嘴。
「吞银他呀,从曲府回来就一直......」程咬金不自觉摇头叹气。
「曲无漪对他做了什么?」他这时才想起要关心一下吞银。
「你自己瞧瞧就知道了。」
程咬金与程含玉进到程吞银的房里,榻上正有一大团人球窝在被子下不动。
「吞银?」
「不要过来--」被子下有负伤野兽的沉狺。
「我看看曲无漪对你做了什么混帐事,我好替你讨回公道呀!」看是要骂曲无漪禽兽还是畜生。程含玉去扯被子。
「放我在这里发霉就好了!走开--」
唰!被子被拉开。
程吞银抱著脑袋,蜷成虾米似的,脸孔埋在枕里,死不见人,而他那束长发,被人削得长短不一,不超过耳下几寸,东一绺西一绺地乱翘。
「曲无漪剪了你的发?」难怪曲无漪说吞银没办法再顶替他。
「何止--」程吞银气鼓鼓地从枕上跳起,程含玉这才清楚吞银死不见人的真正原因--
那头短发根本不算什么,老实说,吞银削掉一整头娘儿味十足的长发,反而看起来更有俐落的清秀男人味。只是......他的脸--
整片额头被一个字霸占。
银。
用墨笔写的,又大又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