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天台湾纽约热线,打到第四通,老爸终于察觉有异,问:「小祖,你好呒,是不是有话要讲没讲﹖」
他如此一问,我几乎就要心防溃堤,真相冲出口,但怕极了,使劲又吞回去。我赌不起,原来对老爸竟有这么深的感情,我真害怕失去他。我猜老爸大概不会完全不知我的状况,这趟回去参加大弟的婚礼,全家族都问我何时当新郎,唯独他绝口没问,颇为反常。阿谟那场伤心的意外事件,他等于从事发起一直守在我身旁,不可能没起过疑窦。
「小祖,不管你是不是有话要就没说,你记得啊,自己照顾自己,好好的,别乱想呀,若是需要老爸给你寄啥,就尽量讲,听到呒﹖」
噢,爸﹗噢。
第四章
纽约说暖就暖了,气温似乎是一夕间被老天爷下令全面撤换。美哉六月天,不挺热,却寻常总是一年最晴空万里的季节。
五月底,学期结束前,我将「毕业制作计划」报告,交给指导教授。我思索许久,决定以「家族记忆」为题,完成五幅油画。那将是五组影像拼图式的绘画,把我生平的亲情经验,转化为视觉图腾。
六月最末一周,格林威治村果然掀天翻地,彩虹旗渔阳颦鼓动起来,旗海飘扬处,皆为我王土。这里真成了同性恋者的王国,一对对同性俪人,在阳光街头翦影。我和阿官找到的新房,就坐落在格林威治村的西河岸,一栋外观红砖古意,内部改装现代化的建物。我们宛若正式加入王国,成为自尊的子民。
我们的婚礼已经倒数计时,粉刷新屋是婚前重头戏,阿官以一副小学老师的嘴脸说准啦,墙壁随便我爱怎么涂画都行。我兴高采烈把主卧室画成与小安东尼的类似,一片晴朗苍穹铺满天花板,我当时灵机一动,把两位粉雕玉琢般的小天使,绘成黄种面孔,手牵手云端舞蹈。阿官乍见我把向来白种人长相的天使,画成东方小孩,出奇亢奋,他说:「哇,我不敢相信,小祖,你看他们多像我们的小孩﹖」
两个油漆匠忙了数天,终于乔迁之喜了,搬家工人对屋内的彩绘啧啧称奇,阿官得意忘形指着我说是我的手笔,以及他调的颜料。空荡荡的屋子霎时有了家的格局,我和阿官站在中央,环顾四周,然后喜极相拥而舞。
※ ※ ※
我在新房醒来的第一个清晨,惺忪之际,觉得有人在揉我额心的眉头,来回一遍又一遍。微睁开眼,看见阿官侧翻起上半身,脸挨近正俯视着我,问他在干嘛,他嗡嗡低语:「小祖,我每次看你睡觉时,眉头这里都绉在一起,我想把它们压一压,看会不会平一点,我不要你看起来有那么多心事的样子。这里从此是我们的家了,只能高兴,不准烦恼。」
我在他的额上啄一个吻,仰望天花板的天使之舞,两个黄皮肤、黑发黑眼的小鬼,精神弈弈,可能在上方玩闹了一夜,还没阖过眼。
「每天醒来,可以一口气看见三个天使,真好哩。」阿官拍拍我的臀,笑道:「起来了,你是三个里面最赖床的。厨房、浴室空空的,我们应该去购物。」
格林威治村在早晨的光影中,特别显出一座村落的闲逸情趣,红瓦砖房映着绿荫,有窗棂的老式玻璃倒影天光,是摩登纽约城里的一处遗世角隅。我和阿官一路在村子里穿梭,走进附近的大型超级市场,看见满坑满谷的民生百货,登时像两个活在物资不丰时代的古人,芝麻开门,误闯进一座堆满宝藏的山洞,乐昏了头。
我从没经历过购物竟可以这么快乐,每见一样欲采购的东西,就问阿官喂你用什么牌子的啊,斟酌彼此的偏好,多数虽互相恭良温简酿,少部分也照样蹶着嘴妥屈求全。以往买东西只要大致抓自己使用的量,八九不离十,现在两人同住,我得开始计算双人份,那种把阿官与我同列成一个单位,推敲拿捏两人吃多少、用多少,进而决定买多少的酌量过程,让我心里流过一股暖意。我想人间说情道爱,纵有千言万语,也比不上日常采购行为。因为人们不再用「我」,而是以「我们」作主词考量。从单数到复数,格外能体会到爱情的幸福况味。
提捧大包小袋回家,沿途阿官从胀饱的牛皮购物袋中,露出半截脸说:「嘿,像不像小时候在台湾准备过农历新年﹖」
当我们挨挨挤挤欲进屋,在上大门的楼梯层,遇见一对老先生,各牵着一条狗,向我们打招呼:「嗨,我叫班,他是鲍伯,我们住一楼,你们一定是新搬来的那户﹖欢迎成为邻居,小伙子。」
两位亲切的老先生笑容可掬,班是个头较大的那位,一身苏格兰绒布方格装,叼着烟斗,牵一条英国猎犬,简直像刚打完猎回来。鲍伯小巧,戴银丝眼镜,连狗也量身打造似的,是同样迷你型的约克夏。班说:「待会儿到楼下来,陪我们两个老家伙喝一杯,好吧﹖」
我们将货物归位,休憩片刻,即走下楼去敲班和鲍伯的门,他们手上已各持一杯酒,班喝的曷艳炽如火的红酒,鲍伯则喝澄如黄金的白酒,这两人真有趣,总是天地玄黄互补的样子。当班问我们要喝什么时,我和阿官不约而同出声要了啤酒,四人于是笑起来。鲍伯说:「你们是室友,还是......﹖」
「我们下个月初要结婚。」阿官喜孜孜宣布。
班豪迈笑声响彻住屋,即为和鲍伯双双围上前,给我们热烈拥抱,连两条狗也感染了主人的喜气,汪汪乱窜,尾巴摇得满地开花。鲍伯说:「这太好了,就像看见二十五年前的我们。」
「二十五年﹖」阿官与我大惊失色。
「我本来有妻子,那个时代我还不很清楚自己的性爱倾向,跟一大堆人一样,讨了老婆,也生了小孩。后来我认识了从挪威来美国旅行的班,才发现内心真象。我们幽会了一年半后,我决定走出密柜,坦承自己是个同性恋者,于是和妻子离了婚,便和班住在一起,整整二十五年了。」鲍伯一对银丝框镜片后的眼,像两枚放映机的光源,在倒放一部老电影。
鲍伯是作家,班是音乐家,搭配得天作之合。我和阿官分头张望满屋子装置于墙壁、钢琴、书架上的照片,都是他们这许多年出双入对,走遍全世界的留影。有些泛黄的照片里,看得出两人当年美姿飒爽,一幅青春爱侣的模样,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最佳脚注。
另有几幅据鲍伯说,竟还是他们在前两年挪威正式通过同性婚姻合法后,赶回男婚男嫁,喜上眉梢,像煞童话中一对王子成亲,我和阿官惊叹不已。
鲍伯则回敬我们的艳羡,说:「哇,看看﹗你们两个真相衬,而且比我弄清楚真爱的那个时候更年轻,你们就知道自己要什么了,真好﹗」
那晚,当我神识游荡于将睡未睡的边缘,阿官忽在耳畔说:「小祖,从现在往后算起至少二十五年后,我也要你还睡在我身边。」
※ ※ ※
如果我不是亲临现场,绝对难以想象同性恋大游行的盛况,真会叫人错以为闯进另一颗星球,在那里的人们,男男与女女同性相爱。
曼哈顿第六大道从中央公园到格林威治村,直直贯下的这条阳光大街,人潮簇拥着彩虹旗帜,流成七色河。游行队伍比高空施放的焰火还夺目,各种同性恋团体倾巢出动,以国族、区域、组织特征、职业别、主题分类,一波波人浪源源涌来,骄傲而尊严,欢天喜地庆祝属于自己的嘉年华会。
其中一个花车队,高举标语「我爱我们的同性恋小孩」,原来都是为人父母代表,有的甚至已满发飞霜,搂着他们的同性恋孩子,两代一起走在阳光下。
我特地留心阿官看这幕的神情,仍难掩一抹苦涩,于是捏紧他的掌心,他也暗暗施力响应,彼此了然欣慰一笑。
最让我惊讶的是看见亚洲团,里头五族共合,牌子书写台湾、中国、香港、日本、韩国、越南、泰国、菲律宾等此起彼落。这群东方同志与我在台北「少壮派」酒吧所见几乎类近的面孔,却一张张眉飞色舞,全是日光钟爱的小孩;不似我家乡的同胞只能窝在暗阒的酒吧,沦为面目阴晦的夜幽灵。
正发呆想着这层差异,阿官说何不加入台湾团﹖即拉着我挤进游行人群,宛如单游的两条鱼归队了。我们手牵手昂首阔步,我直觉这就是我和阿官的婚礼彩排,人群夹道喝采祝福。
※ ※ ※
婚礼前一天,克莉丝汀与马克开车先抵纽约,住进曼哈顿的一家旅馆。他们将是阿官家人的观礼唯一代表,哥哥和另一对姐妹都在西岸,不克赶到。爸妈那边则没有动静,克莉丝汀打电话去探过口风,听妈妈口气满想来看望,因爸爸的缘故只好三声无奈。
我们与他们夫妇一起晚餐,阿官频频举酒,说有克莉丝汀在,他已心满意足。瞧他些许酣态,我心知在他薄醺底下,其实乃藏着父母缺席的遗憾。
克莉丝汀听说我没有半个亲友来,善解人意:「我和马可也是你的家人,希望你不要觉得孤单。」
我想起一生最感恩的时刻,身边没有家人,特别不能看见老爸目睹儿子成婚的宽慰眼神,心头早酸酸的,听克莉丝汀这么体恤,眼窝涌上了热雾。阿官的手在餐桌下与我互握,剎那间我们心意相通,明白彼此对相濡以沫的鱼。
餐毕,阿官先行去把停在数条街以外的车开来,趁坐在餐厅内等候,克莉丝汀以国语跟我说:「小时候,我知道自己的脚不方便,以为长大了也不会有人爱我,有一段时间我老躲起来哭。后来我遇到马可,他向我求婚那天,我really大哭一场,把他吓坏了。」她说到这儿,停下来咯咯轻笑,「我真没想到结婚这种喜事也能轮到我。小安东尼出生时,我又哭了,因为这一切,都是我从小想都不敢想的幸福。二哥跟我一向最亲,当他跟我说他是gay,我替他哭了好几天,我一想到我所享受到的婚姻和当人家父母的滋味,他竟都尝不到,就难过得要命。现在看他要结婚,我从没见他这么开心,真的为他太高兴了,我......」她中断呜咽起来,我赶紧拍拍她的肩,撞见两颗美丽的泪珠正好滚下来,她说:「谢谢你,小祖,你不知道我多么感谢你。」
我们将克莉丝汀和马可送回旅馆返家,正试穿白礼服,一通电话响起。那端阿鸾兴冲冲的声音,恐怕隔一条街也听得到,我以为她算好日子从台湾打来道贺,她却大叫:「现时专送,小祖,我啦,是我啦,我以前跟你说要送你的那份结婚大礼,就是我啦。我现在人刚到纽约了,专程赶来参加你明天的婚礼咧。」
我开心大笑,这次铁定真是隔一条街都能耳闻。我问阿鸾住那儿,要赶去会面,她则坚持来家里看两位新郎倌。一小时后,门铃响了,我和阿官开门列队欢迎,噢,我的心险些跳出。不仅是因为在异乡再见阿鸾,前一个惊喜才跫音乍开,后一个竟衔踵而来,阿鸾身后居然还站着另一个人,而且是邱靖伟。两人一式笑脸,丝毫不见风尘仆仆,有如数月前在机场相送,今日重相逢,已是我的大喜前夕。人生果然如戏,情节难逆料。但托老天照顾,幸好我已从一出悲剧撑着演到了喜剧。
而这一路,都是阿鸾新眼目击我怎样由悲转喜,陪我艰辛走来,现在压轴戏即将登场,她竟还能体会我明白婚礼无半个台湾亲友参加的落寞,千国迢迢及时赶到,不管基于什么理由,还把我的初恋情人一同逮来,杠上开花加一台,阿鸾这女人,我真不敢相信﹗
邱靖伟脸上隐有一丝顽童的窃笑,他八成明了我的底细了。我回给他一记尽在不言中的莞尔,对望一剎,时光彷佛回到青春期,他仍是那个邪邪的小坏蛋,对我总多一份莫以名状的狎近与体贴,当年说好要当我的小天使,这么多年了,与他此刻瞧我的神情,似乎仍有蛛丝马迹。当初对他的朦胧好感,今朝总算让他大白真相,我有点羞怯,但毋宁说更有点安慰。
当阿鸾陪我进厨房倒饮料时,与我耳语:「没怪我告诉阿伟,把你出卖了吧﹖」
「他有没有吓坏﹖」
「我想他是有一些惊讶,但嘿,你真该看看他那时的表情,我猜他心里受宠而偷偷高兴或得意,反而还更多一点哩。」阿鸾捏捏我脸,「我都快倒翻醋瓶了,可是再怎么说,你还是他的旧爱,我顶多算新欢,秩序上晚了十几年,自己得认份一点。」
「我的妈,妳别糗我了。人家他还不是陪妳老远跑来一趟了﹖」我唱将起来,「我的心里只妳没有他......他是不是对妳这样唱﹖」
「陪我﹖哎,我一跟他说怕你孤单,计划来纽约参加你的婚礼,他才来劲呢,自告奋勇说要跟,还不是想来拦花桥抢亲的﹖既然及时知道英台就是九妹,九妹就是英台了,想赶来把你接回台湾续前缘。」阿鸾故意唉声叹气。
「别傻了,女人,我看得出他绝对是想来陪你的,而且顺便来见习婚礼,等着马上回去迎娶妳。」
阿鸾听了一阵脸红,终于这伶牙俐齿的女人也会害臊,住了口。我们嘻嘻哈哈返回客厅,我望见阿官与邱靖伟站在一起,四面环顾,准又是在秀我的涂鸦了,一定还再三强调是他配制的颜料。两人并立,这边是将承诺互许一生的牵手,那边是年少情窦初开的温暖回忆,一个是我的钟爱,一个如我的兄弟,两人言谈甚欢,画而和谐而温馨,我知道这一幕,我必将一辈子永志不忘。
※ ※ ※
一早,我们开始抢用浴室,乒乒乓乓,手忙脚乱,不时彼此冲撞,阿官打趣道,我们十足有已婚配偶的架势了。穿上白礼服后,才发觉穷紧张,时间尚早,便满屋子走动。阿官叫住我:「小祖,来这边坐嘛,你会紧张﹖」
「大概因为第一次吧,也许下回就不会了。」我诌个笑话,掩饰心中一团搞不清是什么情绪。
阿官突袭捶我:「下回﹖好啊,那你想结几次婚﹖我不管你要结多少次,只要每次都是跟我。」
「遵命。」我噗哧笑了出来。
我还未笑歇,他把我拉到身前,非但没感染笑意,还表情庄重:「小祖,我必须向你坦白一件事,因为我希望从此我对你的婚姻能完全诚实。我告诉你上次去朱利安生日派对,那晚我真是喝醉了,但其实我是睡在他那儿,而且迷迷糊糊中我们......作了。」
我默不作声,他开始越来越局促不安,像个孩子好不容易网到一只心爱的蝴蝶,抓在手上不小心松开,眼见牠振翅就要飞了。我不忍多折磨他,颁下八字真言:「婚前行为,既往不究。」他开心一把将我抱起,原地旋转,我悠哉游哉享受着这份受宠特权,直到他将我搁在地,才硬起头皮来,自语道,好吧,该来的总要来,轮我受审了。
阿官对我那夜和亚历山大和路三人行的忏悔,反应也不比我仁慈,他先端出一副判官脸,面色凝重,沉吟不语,我有如一名聆判的囚犯,忐忑祸福难卜。总算阿官开口了,说我和他们俩同床,数量上算是双倍犯错,罪无可逭。听到他这种严峻说法,我大为惊愕,不知他心里盘算什么。他凝视我一阵,气氛冷飕飕,然后慢条斯理地说:「罚你终身监禁,在我身边坐一辈子的牢,不准离开。」我先是一愣,直到阿官自己忍俊不住笑出,才松口气会过意,又叫又跳满屋子追打他。
没多久,亚历山大和路就大包小包提着来按门铃了,见我们喘成那个样子,亚历山大暧昧嘿然说:「年轻人猴急成这样,熬不到今晚的新婚夜啊﹖」
因为婚礼之后,要在家中办一场简单的庆祝茶会,小爱神和柏拉图自告奋勇当帮手。他们是第一次上门,瞧路的神情如同走进了魔术屋,当看到卧室屋顶的彩绘,他惊呆了,哝哝自语:「酷,东方来的一对天使......」
马可和克莉丝汀驾车来充当新人花桥,一见我们全身雪白礼服,她惊呼道:「我的主,看这对白马王子,谁会想起世间还有白雪公主呢﹖」
抵达教堂时,我一眼认出阿鸾和邱靖伟,还有几位在「大杯子」结婚的熟朋友,以及阿官的友人、同事已守在门口,齐齐欢呼。娇美的吉儿比花童差不了太多尺码,趋前开玩笑:「噢,我要吻新娘,你们哪一位是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