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他第一次由著自己性子选的,之前所有的人:邵愆、布隽、甚至包括子信……都是命运和别人强加在他身上的耻辱,所以他恨他们。这种恨让他认识到了自己的软弱无力,而後来,比他更加渺小的我,引起了他的注意。
无论做出决定时,他是真的打算与我厮守终身,还是为了和邵愆怄气,总之──他选了我。
他在乎的是结果,但我在乎的却是原因。
也许我在他的心中已经被符号化了,“於旻远”即代表著苦难的结束和自由的开始。但是……我却不想充当他生命中的救世主,我没这个能力,也没这种大度。
“你走吧。”
左匀翊捂著脸,一双眼睛里全是忧愁。
“左匀翊你走吧,别跟著我,走!”
他失望地看著我:“小於,你会害死我们所有人。”
崔一鸣不知什麽时候从破败的村子里弄了一架辕轴开裂的牛车,几个士兵用一条残破的北邺大旗牢牢捆绑住前辕,勉勉强强套上一匹战马。
崔一鸣跑过来拉我:“快上车,别让布隽的人发现了我们。”
我被他们推拥上车,一行人迫不及待地便要扬鞭而去。
左匀翊跟在後面,身形不稳脚步虚浮地仍捂著右臂,踉踉跄跄跟过来:“小於……”
我坐在车上,看著几步之遥的他,劝道:“邵愆还在等你,莫负了他的心意。”
他眼神中透著哀求,苦苦追著吱呀作响的车轮:“小於!小於……”
车轮把车辙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来时那星星点点的矢车菊已经开得败了,叶子上挂著雨点溅起的泥土。蛐蛐在草茎上伏著,颤抖著丝状的长须,剪动著透明的长翅,发出凄凉的叫声。
长夏已尽。
我看著他拖著残臂,一步步追了上来,他用那只未受伤的手向我伸来,希望我能拉住他。
我向他摇摇头:“你在邵愆和我之间选了我,我是知道的。但是子信会在江山和我之间选什麽,我却没有把握。我不敢,也不能带你走……”
“小於,别回去!”他却只是一个劲儿地喊:“跟我走……我带你离开……”
我咬牙,声音都是颤的:“左匀翊,我救你一命,咱们也算是两清了。你走吧……走吧……再也不要回来!”
“於旻远!於旻远……”他死死拽住了车後的横木,眼睛里满是绝望:“你可是忘了……万水千山,天涯海角,青冥长天,碧落黄泉……你我二人,亦可相随相伴……”
我慢慢伸过手,他愣了一下,似是以为我要拉他。
我却低下头,一支、一支将他的手指掰开。眼泪滴在袖口上,如薤露在晨曦中从黄叶上摔下,粉身碎骨。
用尽全力推向他的肩膀,他终於跌在路旁,身旁传来王国昌几人的讥笑声。
他缓缓地站起来,似乎没了刚才情绪上的波动,只是愣愣地看著我喊:“於旻远……你……”
齐广明被拉出大殿的时候,也是这麽喊的,他们到底是想说些什麽呢?
那个人影立在山水模糊的大地上,越来越小,越来越小……铺天盖地的滇青桫在风里呜呜咽咽地悲泣。
越陌度阡 第四十二章(下)
42(下)
崔一鸣回头,用独眼最後看了一眼泸州城,不甘地叹:“苗人赢了。”
炊烟宁静的院落,白墙黑瓦,辘轳吱吱呀呀地响。
他站在院子里,抬头看天,铅云有些单薄,透出一熹微光。空气中细密的湿气织结成网,不紧不慢地纠缠。雨丝落在水汪里时,发出破碎的声音;落在他短口的卧云履边儿的时候,却无声无息。
他还是那身打扮纱笼、素縠、绢衫、并紫结缨,手里多了一把六十四节的紫竹伞。
牛车沿著小路到了尽头,我和他的面前隔著一条因为洪雨才汇聚起来的小溪。溪水潺潺湲湲,里面摆著几块脚踏的黑石头,鲶鱼和小虾绕著石头盘桓。
我下了车,踩在石头上。黑色的石头湿漉漉的,水花潋滟,鱼虾惊跳著逃开,溅湿了袍摆深色的垂缘。
我在犹豫什麽?此时的他就站在眼前。可经历这麽多,面对著这个朝思暮想的人,我却不知该用怎样的方式来表达。
我好像,闯了很多祸。
什麽遮住了灰蒙蒙的光,我抬起头,原是他的伞遮移了过来遮在了头顶上。他伸出一只手,襴袖遮住了手心,露出支半包裹著白纱的小指,淡红殷晕。
他道:“……来,小於。”
那一刻我心里特难受,我当初怎麽就会相信,他能把我一个人扔下?
我扑在他胸口,听见他的心跳。很多个夜晚,我都能听得到这安稳的跳动声。我曾以为我再也听不到这令人安心的律动了,我曾以为我就那麽失去他了……我紧紧揪著他的衣襟,青缘素边的云纹被揉得皱成了一团。
他一手撑著伞,一手为我绾起鬓边结乱的头发,一丝丝地绾在耳後,我感到他的指尖微颤。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前,死也不肯抬头,将一腔泪水全印在了那里。
他却叹气:“小於的脾性真让人捉摸不透。好容易才见了,应该欢喜才对,怎麽又惹得伤心了?”
我们就这麽久久站在溪水中那黑色的石头上,一动不动。鱼虾小心翼翼地重新聚集在一起,好奇地围著石头打转,翻卷起小小的浪花。
太阳尚未出头的京师,黑色的城墙被耀眼的深红镶著层金边。成千只从北方徙来的鸟汇成一团褐色的云,贴著苍茫大地疾速地翻滚。筱凤像只火狐狸一样坐在窗口的铜镜边上,从楼下隐隐能看见她绣著珍珠的霞帔一角。
元亨的喜帐整整挂满了一条街巷,绵竹酒香直飘进蜿蜒的清江。纵便是腊月的天气,也遮挡不住逃难的人们早早拥在粉刷一新的店门外,等著抢喜头儿。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面色灰白、眼睛突出,脚上穿著南方难得一见的草鞋。他们的背上驼著枯竹篾编制的箩筐,筐里面坐著瘦骨伶仃的孩童,孩子们不懂今儿是个难得的好日子,饥馑难耐扯著嗓子像刚出生的小驴一样号哭。
一个半月前,杜远志战死,布隽的苗兵攻破了长安,延续了两百多年的北邺帝国在最後一个冬季里覆亡。据说高大的宫殿弥漫著烈火与浓烟,百姓仿若蝼蚁般被杀戮的刀剑砍杀,就连邵愆的陵寝都被乱兵扒开。大军压城时那穴地本就没完工,北廷遗老匆匆将邵愆下葬後便砌石封土,结果最终还是被糟蹋了个干净。
有人说邵愆眼看守土无望,自焚而亡;也有人说邵愆早就死在了回京的路上,只不过北庭撑著局面秘不发丧,大邺帝国才没有顷刻覆灭;还有人根本不信邵氏一族会是这麽个结局,说邵愆其实剃了头发穿著件僧衣逃出了皇宫,从此不知去向……
“把这一百三十二只灯笼挂到檐下去!快些快些,过会儿时辰一到,兵部迎喜的轿子就要到门口啦……”
廖秉晃晃悠悠站在台阶上,催促那些穿著簇新蓝袍子的下人。如今这场婚事,令他和他这老店,也颇风光了一回。
马大麻子招呼著辆油布马车,从清江运回一桶桶的江水用来泼洒冲洗店里店外坑坑洼洼的石板地。其实操办喜事,不一定非要清江的水才显得气派,而是因为我先前命人把元亨後院里所有的井都封死了井口。
我和子信坐在正堂上,看著厅外上至朝廷一品大员、下至军营里的小小副统、诚心跑来巴结的、假意被迫逢迎的……道喜的队伍在脚下络绎不绝。
记得上次这麽热闹,还是他大胜北邺那次的酒宴。
陈汝才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补服已分辨不出先前的颜色,他远远站在写著“遥秋”二字的石桥上,桥墩上的石狮子威严地盯著他,漫长的喜帐映落清江,映出如血的红光。
他忽然大哭起来:“大邗的灾难,就要降临了……”
正午时刻,筱凤终於做完了嫱头、满敏这些功夫,披著盖头被喜婆搀出卧房,还像模像样地掉了几滴泪,也算是哭缘。崔一鸣红著脸膛,拽著新娘子跪在我和子信面前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宾客到齐,龙头鞭窜著青烟遮蔽了半个京师的晴空。
後来百姓们回忆起那一日,都说从没见过如此气派的喜宴,就连皇帝的大婚估计也比不上崔大将军娶媳妇。紫东阁大学士顾淳郁亲自为新提拔的大将军崔一鸣操办了婚礼,老爷、军爷、公公们的轿子和马匹,足足堵实了一整条东盛街,就连喜船都横七竖八地卡满了江面。
百姓们传的再玄乎,也没注意到,那天夜里前来道喜的很多朝中贵胄,再也没有走出热闹的元亨酒店。
崔一鸣端起酒碗挨著桌子敬酒,直喝的东倒西歪仍不罢休。他终於圆了夙愿,被拜了将,还娶到了个漂亮媳妇。此时的筱凤定也在盖头下面偷著欢喜,如此显赫的婚事,若不是发生在眼前,恐怕她这辈子都不敢恋想奢望。
整个喜宴上,子信都显得那麽安薄淡然。
风尘满面的士兵跑进来,跪在他脚下呈上报急的军文,他也不看,只是问:“到哪里了?”
“苗军已至江夏。”
子信道:“路上辛苦,赏他杯酒喝。”
旁人引著那士兵下去,喜乐爆竹阵阵响起,小顺抄著手大声唱:“吉时到……”
子信向我点头,我会意,挑著眼睛笑。
他替我整了整身上的方心曲领赤罗锦裳、又顺好绶环革带。我带著酒意缓缓站起,两手揣著个雕著望天吼的精致铜暖炉,掖在皮袖里,命人抬出五千大钱,然後喊道──“抛!”
钱币暴雨一样洒向天空又跌在地上,因为先前刷地泼水,地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钱掉在冰上,分外好听,也滚得极远。
等在门外的几百个难民,和京师里的小民尖叫著扑向满地的银钱。
我吩咐:“远些,再远些!用力气抛,让大夥儿沾沾喜气都能抢著!”
穿著蓝衣的仆人们撒钱撒得高兴,更加卖力气,许多银钱骨碌碌都滚在了清江里。有人竟不顾水凉,接二连三地跳进了江中。穿著草鞋的人们脚下打滑,滚压做一团;虽挤不到跟前,但踏著木齿屐的本地百姓这时却沾了便宜,个个怀中揣著一簇簇银光闪烁。
狂风般地笑声在大堂中回荡,老爷们一个个笑得快断了肠子,打翻了酒盏,撞泻了鱼汤。我转过身,却不见了子信的身影。
我绕过屏风,正要从偏侧的小门出去,却被一个人绊了个趔趄。仔细一看,原来是刘瞎子抱著口酒坛,獐头鼠目坐在门槛上好不自在。
“你在这里做什麽?碍著人走路。”
刘瞎子打著酒嗝笑:“看风景,难得一见的好风景。”
“说说,看见了什麽?”
“看到了於旻远的悲悯之心呀!”刘瞎子黄胡子沾著酒水,豁豁著一颗门牙说:“你看看,谁砸掉的?於大善人呐!你小子也知道乐善好施?你没听见,外面的百姓都喊了些什麽,他们把你叫做菩萨呢!你知道什麽是菩萨麽?大慈大悲那才叫做菩萨啊。可我怎麽在菩萨的身上,闻到了咸腥腥、热烘烘的血腥味儿呢?”
我装作没有听见他的话,绕过他的身子,正要跨过门槛,一个小童风尘仆仆地迎面走来,看见我後停下脚步,也不问好,偏著头有多看了我两眼,转身走了。
越陌度阡 第四十三章(完结)
越陌度阡 第四十三章(完结)
後厅里,子信坐在一把枣木高椅上,瞧著脚下的人。
卫千秋的指尖抠著子信绣著蝙蝠的短口履,他的身上,压著被当作筱凤嫁妆的盘担袋子,袋中全是昨夜里挑回来的五谷、芝麻和大米。
“卫中丞,您仗著大人信任,在他出京之後总揽朝政一手遮天也就罢了,可你为保富贵竟私通外敌,叛国谋乱!依大邗律纵便是灭你九族也不为过。大人仁慈,今儿特地给你留具全尸。”陆统拧著肥胖的身子说完,又命人往上加了一袋谷子。
卫千秋抠著子信的脚面,声音断断续续:“大人……明鉴,陆统陷、陷害本官!本官一向力主宁与外敌玉碎,不……不肯纳贡求全的,又怎会跟布隽……本官发誓,布隽若来,本官可带领……朝、朝廷上下,定将倾力与之一战!”
陆统使了个眼色,几个太监又抬上去两袋米。
卫千秋嘴巴张合不住,却已经说不出一句话,喉咙里嘶嘶地响了半天,像仍旧是在喊冤枉。
看著他那憋成金色的面孔和沈甸甸的袋子,我猜想,他的五脏恐怕早已被压成了烂泥。
站在子信身侧的陆统忽然从袖子里掏出几封信,扔在卫千秋面前。
卫千秋根本不看那几张纸,眼睛死死盯著子信的脸,眼珠子几乎要爆出来。
子信看了一眼声旁桌上一杆长长的泛著金色的东西,垂著眉目说:“你安心去吧。”
卫千秋的眼神忽就射出了死前凌厉的光,嘴里的血沫子噗噗地喷溅出来,就像秋天河岸淤泥里螃蟹吐出的气泡。
我快步过去,使劲儿去拉他抠著子信脚的那只手:“放开,放开!”
谁知他的手就像是鱼鹰的爪子,竟怎麽也拉不开,子信的一只鞋子被他拽了下来。
旁边儿的陆统转身就扇了小顺儿一巴掌:“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动手。”
小顺红著鼻头,颇受了委屈,细白的手拿著块沾了水的帕子死死捂在卫千秋的脸上,那帕子一角还绣著对鸳鸯。
帕子下那张脸上的五官立刻凹陷的凹陷,凸出的凸出,卫千秋的指甲都在砖地上抓得翻了面,愣是再也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陆统捧来了一副乌面的绒靴,我接过来半跪在地上,替子信穿好。
“你这麽杀了多少人了?”我问。
“记不清了”,他说:“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杀我。”
“借口!”我猛地抬头,却看见他拿著杆烟枪在手里,烟枪中间是断过的,被人用融金接了回去。他的眼神久久的落在那杆墨色的竹子上,仿佛只身一人静静地呆在这间屋子里,身边一切的嘈杂都消失不见了。
“这是什麽?”
他没抬头,说:“匀翊的小童送来的”。
我伸手去抢:“你还惦记著他,什麽和我厮守终身,都是鬼话!你还惦记著他……”
他忽地站起来,扬手扇了我一巴掌。
我捂著脸跌坐在地上,恨恨地看著他。
陆统和小顺跪在旁边,一声不吭。
子信对他们说:“开始吧。”
陆统磕了个头:“奴才知道了。”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子信顺手拿起桌子上供奉的道德真君瓷像旁的签筒,摇了摇放在我面前:“小於,你替我抽一签。”
“怎麽,杀了那麽多人现在怕报应了麽?”我问他:“只可惜这只废签筒里只剩了些我上次挑出来的下下签,剩下的那些都在广明的屋子里,你忘了?所以今儿无论怎麽抽,都不会有什麽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