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捂著胸口,肩膀猛抖。
石龙子拽著我的胳膊问:“你这是怎麽了?到底怎麽了?”
我被他扳过身子,他惊叹:“不会是被魔障了吧,刚才还在哭,这儿会怎麽又笑得几欲岔了气儿?”
我拍拍他的肩,示意他靠近。
好容易平顺气息,然後附在他耳畔神神秘秘地说:“我这是大彻大悟……”
话说到一半,我忽然用尽全力把石龙子猛然向楼下推去。
石龙子没存戒心,身手再敏捷,还是被掀得半个身子翻出破窗。不过他到底是屠戮过子信精锐亲军的人物,情急之下右脚勾住窗楞,腰身上翻,险险用一只手抠陷进土墙外壁,没摔下去。
“於旻远你这是做甚?!”他惊叫。
“闭嘴”,我拿起快桌上的苓茶砖,使劲儿往吊著的他嘴里塞。
“史俊啊史俊,你和布隽以为我於旻远是傻子啊!他们在下面把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我还能不明白麽?什麽瘟疫,苗人的蛊毒罢了。京师好端端的怎麽会一夜之间就从牢狱里爆发了瘟疫。皆是你家那蛇蝎主子设计好的,你放出蛊引、派人去顾府行刺,为的就是诱子信出此下策:将我藏匿,再对外宣称於旻远身患疫症不治而亡,然後铤而走险来求邵愆。原本邵愆要得不过是我的命,而并非一定是我的头,此事还有商量。可我要是还活著的话……”
我把黑乎乎的茶砖用力往他嘴里塞。他一只手使力,半点挣拨不得,圆圆的脸几乎被撑成了方的,哼哼唧唧身子乱摆。
“我那天对著陆统的家狗自称是於旻远,他大喊著,不吉利不吉利,原来京城的人都道於旻远已经死了。可你却通晓其中关键,知道我活得好好的。趁著子信独自上路,假装与我巧遇,星夜兼程殷勤备至看守严密不肯点灯,却实为防止行踪败露。谋划得好生周详!你们一路上不知杀了多少为子信报信的家兵?单凭我一人又怎能赶上大祭出现在这里?今夜布隽又怎可能是无意之间却令邵愆当众颜面无存?暴躁的邵愆此时又怎肯轻易放过求他的子信?你们的买卖,真是一本万利!”
下面一片混乱,邵愆已经扑起去抢子信手里的匣子了,可子信又绝不轻易松手。左匀翊抱著邵愆的龙靴,一句一个“微臣舍不得皇上啊……舍不得……”鸡飞狗跳好不热闹,谁也没注意楼上挂著的史俊和我。只有布隽阴森著脸,眼神像把冰锥,抬头看过来。
我拿起镶著金边儿的黑漆托盘,撒手往史俊脑袋上砸去:“我不推你下去,怕你下一步的棋,便是把我於旻远活生生扔进人群里吧?到时候邵愆手刃仇人自然痛快,可布隽坐视子信与其龙虎相斗,更当尽兴。”
史俊的血都沾在我袖子上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我转身就跑,被酒馆桧木拼成的板凳绊了个趔趄,左手撑地右手一按腰间:坏了!我的翡翠浦牢呢?!
回头再看,浦牢的紫色绶带,挂在腾蛇窗楞上,迎风飘飘。
一定是刚才推史俊下去的时候用力太猛,才挂住的。看看不远处的简易木质楼梯,再看看窗口的浦牢。
我咬牙扑回去,伸手去够。手指尖刚触著凉凉的丝缎,一只带血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史俊果然并非等闲之辈,真後悔没用实木的凳子砸死他──我脑袋朝下身子悬空的那一刹那,竟然还在感叹这个。
楼不高,当然摔不死。
但是惨的就是这个──摔不死。
厮打在一团的大人物们忽然被什麽重重地一砸,全都本能地向後猛躲,定住不动了。
子信和邵愆争抢的那只匣子,被砸得飞将起来,又咚地掉在地下,盖子与匣身分开,从里面咕噜噜滚出一颗狗头……
我没眼花,确实是在所有人面前滚出了:
一颗狗头……
一颗狗头……
一颗狗头……
一颗石头雕刻的,呲牙咧嘴的狗头。
邵愆脸是青的,眼睛是红的,嘴唇是紫的。敢情没皮没脸地争了半天,连左匀翊都许出去了,竟是为了一颗狗头。
月光实在太美好了,清清冽冽,洋洋洒洒,如水漫下,落在草叶上,窸窣有声。我手心攥著我的翡翠,嘴里含著口血,满脸灰土地爬在地下,凉森森的淤泥腐草气味儿伴著这美丽月色弥漫在天地间。
我像只五彩斑斓的蛤蟆,呸地吐出那口血沫子,扬起泥脸看了看他们,笑笑道:“我真他妈的不值得同情。”
左匀翊反应最快,一脚踢在我屁股上:“你的确,不值得同情!”
子信惊诧:“小於?”
邵愆大喊:“是你!!!”
布隽疯了一样冲向那滚来滚去的狗头:“犬神圣像!谁?是谁毁了我盘瓠大神的圣身?!”
左匀翊立马摊手,耸著肩膀做同情状,展示自己的无辜。
……原来盘瓠是条狗。
布隽疯了,邵愆疯了,苗人们全疯了。
一道剑光,劈开了苗地仿若用蓝草浸染的靛蓝天幕,我明白,死期将至。
趴在地上後颈凉风一贯,定神再看,子信已紧紧握住了剑身,挡在我身前。
他素葛的袖摆流雾一般遮天蔽地,邵愆的剑被他拉向身侧,子信进身跨步,眼睛贴著邵愆的鼻尖,缓缓开口。
“圣上信否?南邗北邺虽兵力悬殊,但我可让陛下血溅五步之内!”
邵愆又惊又气,猛拔剑身。
我感觉什麽热乎乎的东西掉在了脸上,推著泥土缓缓爬行。
一滴一滴的血,还有半支小指。
“子信!”我大叫。
子信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痛,剑在他的手骨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那一刻,我仿若看见了冥府嗜血的罗刹,阴风卷起破碎的话语,子信轻轻对邵愆吐出了几个字──“邵亦之,去见……佛祖吧。”
来不及拦他,他左掌破风而出,却结结实实地一掌打在冲过来的左匀翊肩头,左匀翊那句“使不得……”还未完全说出口,便飞了出去。
邵愆这时终於想起了,子信握著剑刃不放手,他自己握著剑柄却是早就可以放手的。左匀翊的撞击使这个鲁莽而又年轻的北邺皇帝跌在地上,可他此时不去看眼前欲取他性命的人,却朝著重重摔出去的左匀翊喊了声──“翊哥哥!”
左匀翊没抬头,身子震了震,折了的烟枪掉在手边,手指努力去够,还没够著便垂著不动了。
子信似乎有些回神,茫然地看著自己左掌。
我爬起来去拽他,可举著火把的苗人们像洪水卷著泥石流一般涌了上来,杀声震天。
我感叹:能和子信死在一块儿挺好的,但是要是与邵愆史俊布隽左匀翊一起踏上黄泉路,不知道在冥河的渡舟上,他们会不会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只脚一起,把我踹下三途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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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马最近迷上了无头骑士异闻录,最中意的就是小静静和临也娘娘的CP~咱最喜欢渣攻了,尤其是喜欢暴力殴打受受的渣呢。临也娘娘也是一副皮痒的样子,果然外表S,内心M得无人能及啊。小野大腐压神谷娘娘,嗷嗷嗷嗷嗷嗷……
越陌度阡 第四十一章(上)
第四十一章(上)
刀枪剑戟下求生,首先是要隐藏自己,隐藏自己的最好方式,就是让他们注意别人。
我抬脚就把那颗盘瓠狗头踢得高高飞起,气势犹如长虹贯日,苗人们的怒吼果然变了腔,呼啦啦几百人全涌上去护宝了。地方小人多,还分了三拨儿,布隽被夹携在人群中间,笑著看我,火光摇曳,月色下他半张带著刺青的脸,映出腾蛟暗鳞般的光。
我想起来了!
我被吊在皇宫墙上的时候见过这张脸。
宫墙下厮杀震天,那张面孔一半映在火把下,鲜豔异常;而另一半却像盘著条蛇,阴沈冰寒。
我去拽子信:“快逃!”
子信却盯著自己的左掌,喃喃道:“怎麽会失手伤了他?怎麽会……”
失去一个人……那到底是什麽滋味?这一瞬间,我忍不住问自己。
子信知道,邵愆知道,我似乎……也知道。到现在我都能回忆起左云翊消失在沼泽里的时候,内心的那种恐惧。
我当时,很怕。
我曾经以为,只要对他没感情就好了,我也以为自己能做到。可他肌肤上带著江南农家泥土里的那股潮湿气息,至今还留在我的指尖上。
我不由地转眼去看,不远处人影晃动。溢满鲜血的地上左云翊忽然侧身一翻,躲过掉落的火把,爬起来一溜烟没了踪影,动作一气呵成,绝不含糊。
我死死捏住子信还握著剑刃的手:“顾淳郁!您没失手,没用劲儿人不可能飞得那麽远,这距离全仗著左云翊自个儿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表演。你看,一眨眼那家夥不就没影了。”
子信回神,在人群里张望,还未看见左云翊,邵愆倒是急了,冲开身边的刀光剑影,喊著“小心!”,往祭台方向奔去。
我顺著邵愆那暗红身影,看见左云翊正拼命往祭台上爬。他的一只胳膊好像断了,半个身子斜著,像只鸽子不停地往上扑。
子信果然不会只身前来,紧要时刻南邗侍卫身著黑衣,在暗里抽刀而出。
空气中充斥著死亡和腐朽的气息,血雾像天空的大雨,越过雾蔼袭至面前。
我用手去抹脸上的血污,身後传来一个充满怒气的声音:“於旻远休走!”
一回头,哀叹:完了!
我把史俊那原本完好的半张面孔,用托盘砸得跟戏台上的大花脸一样,鼻梁上还开了个三角口,要是想补好可不容易,这又不是柳大娘补袜子,拿根纳鞋底子的针就能缝一块儿去。
史俊好像很在乎他那张脸,因为他现在的表情异常可怕,连额头上汩汩冒出的血盖到眉毛上都不管不顾。
子信面对疯狂的史俊,一把将我推开:“小於先走,在泸州城外等我,接应……”
後半句我没听清,因为祭台塌了。祭台不但塌了,而且木架子上的火盆连带著翻滚而下。火焰岩浆一般吞噬著桐木,蜀地的桐木为了防潮,全是浸过桐油的,火借风势,一瞬间我们全成了今晚的祭品。
左云翊,你这是要烧死我们啊!
火炙活祭,狂飙怒啸。今夜,是盘瓠大神的血腥盛宴。
人们被战马踩到、被烈焰焚噬、被利刃斩断……即使双手血肉模糊,求生的欲望仍使他们依然奋力的用手扒著大地,拖动不停颤抖的身子想离开这里。
“斩断乾门水闸!”布隽最後喊出。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
轰鸣突然从脚底发出,那深沈的幽静深处巨大的颤动,让我感受到了石门溪的愤怒。
滔天巨浪从天而降,水流撞击石壁,仿若突然绽开的白花,散成一瓣、两瓣、三瓣……犹如银河天泄,遮天闭月,镶著死亡气息的花瓣翻卷嘶啸,数也数不清,开得层层叠叠,辉煌绚烂……花朵盛开之後转瞬枯萎,化为阴冥的猛兽,把一切推进了洪溟之中。
我头痛欲裂,牙齿不住地碰撞,脑子里面什麽都没有。天地好似回到了混沌初开的时候,地火天洪汹涌而至,身体悬浮,峰峦消失了、城镇消失了、刀光剑影消失了……剩下的只是触目惊心延伸至天边的浪涛……
泸州城的城墙,在洪水中就像是一道可怜的土坎。有人奋力往上爬,但是很快随著石头的崩塌滑入水中,如同条条青鲤,在浪里闪现几下,便没了踪影。
这个时候谁生谁死,根本没有人会去留意。
巨大的物体黑黔黔地压到眼前,原来是那只死去水牛的尸身,它翻滚在水中肚皮朝天,看起来就像是只巨大的鳖。一段焦黑的桐木顺著水流撞过来,我本能地挣扎,堪堪躲过後却看见上面趴著个人,一头乌发散在水里,面孔没在水下。
我拼命抱住那块桐木,因为重量的关系,原本漂浮的桐木忽悠陷入水中。
我需要这块木头。
我去掰那人的手,或许因为只有一只胳膊支撑的缘故,又或许因为已经失去了意识,他很容易就松开了赖以为生的木桩。身子被水波推著翻躺过来,惨白的面孔一闪即逝。
“左云翊!”
这也许是我今天晚上干的最後悔的事儿。
我伸手去拽,还好抓住了他的手腕。借著水的浮力将他拖至身边,用手揽著他的腰身,将他的胳膊斜搭在我的肩上,努力在悬浮沈溢的桐木边保持平衡,哪怕自己多呛几口水,也要让他的口鼻露出在水面上。
看来他真的伤的不轻,原以为他是不死之身呢,却也不过是肉体凡胎。
贴上去,从他的胸腔传出轻微的跳动声。吸了口气,俯身上前撬开紧闭的唇齿,几番下来,左云翊咳出声来,眼眸半睁斜靠在我的肩头。
我不知道自己撑了多久,但是我知道充盈著魑魅魍魉的鬼市确实已经结束,伴随著天边朝霞洒出血一样的光芒,鬼市熙攘,却也终要落下帷幕。水面宽阔,人群已不知去向,桐木沈沈浮浮,终於被岸边的树根拦住……
听老人说,涝雨成灾的季节是垂柳的好季候。
层层叠叠的岷岭中,除了仙风道骨的滇青桫,就是阴气缭绕的垂红柳。
我嘴巴含著柳条,用指甲去掐生长在黑色树干上密密麻麻的暗红须根,饱胀的须根汁液血珠子一样溢出,慢慢渗进指缝里。
苗人们为什麽要十三年一次大祭?现在我终於明白了。
绕著岷岭的岩门溪九曲十八弯,十三年便会吞没一次脚下的大地。这条水系,苗人唤作怒江,北邺称其为岩门溪,而南邗却叫它──沄江。只不过这里,接近於它的源头罢了。
左云翊比我明白的更多,布隽把大家引来,不是为了参观苗人的大祭,而是先让北邺南邗的统治者自相残杀,再用前面十几日筑坝拦下的雨季山洪在合适的时间泄出,将邵愆的军队和子信的亲随全冲进滔滔的怒江中去。可没想到,我们先是搅了他设下的鸿门宴,接著左云翊又故意纵火。那种火势,如果不斩断其中的一条水闸,所有人,包括布隽都会被活活烧死。
我不知道这步棋会造成什麽後果,但是如果不这样,等苗人们撤出,邵愆和子信在泸州城下开战,到时布隽再同时打开乾坤两条水闸,那麽一夕之间,便真的要天下左衽了。
我叹了口气,望著远处。
岷岭的脚下是云雾,云雾的下面是平缓的水面。此时的水流不再汹涌,而是温柔宁静地隐藏著它昨夜的暴虐。水面上迷蒙一片,没有燕子,也没有白鹭,只有无尽的水声。
左云翊垂著头,靠在一块被柳根虬须攀附的大石上。石头上雕琢著巨大的眼睛和牙齿,上古天神睚眦目裂,歪歪斜斜嵌在地上牢牢生了根,植物仿若从石头里生息繁衍,好像几百年前它们就成了一体。
昨晚他虽然将水都吐出来了,但是依旧很长时间闭著眼睛,偶尔睁开,我叫他,他却不应。
摸摸他的手脚,冰凉湿冷。
恰巧此时一条盘在石缝里的小蛇被惊到,迅速游动想要查看领地里的不速之客。北邺牢狱里常见的东西,岷岭里也不少。我伸手抓去,麻利地将蛇头按在尖石上,用一块棱角锋利的碎石剥开蛇皮,变成一条白棍的蛇还在我的手里扭动著,我已剖开蛇腹,取出蛇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