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捏开他的唇,就著蛇血哺入蛇胆。生腥浓郁的味道充满了我和他的口腔,要是再有一杯烈酒就好了,以前在北邺的时候,寒冬里靠这个暖身,再好不过。
终於熬到下半日,他气息渐匀,看著我恍惚了好一阵子,才开口:“於旻远?”
我强压著胸腔里的激动,臭著一张脸靠过去:“还没死。”
“别吃那个……”,看我叼著柳叶在啃,左云翊笑得勉强,但还是苍白著脸用一只手去摸腰带上缀著的荷囊,嘴巴依旧那麽刻毒:“骡马都不吃的红柳,也不怕毒死了你。”
我移过去,帮他把绣线解开,他从里面捏出几丝泡过的烟叶来放入唇中,细细地嚼。
“这东西也你能吃?”我皱著眉头问。
“吃烟吃烟,为什麽不能吃?”他反问。
我抓了一把就往嘴里塞,他断断续续地咳道:“不是这麽个吃法!唉……於旻远你吃什麽都是牛嚼牡丹……可惜了我的好东西。”
嘴里又麻又苦,我强忍著往下咽。好容易闭著眼睛咽下去,再伸手,可荷囊早已不见了踪影。
“小气。”
“提提神,不可贪嘴。”他艰难地往後移了移,我就势坐了下来。
越陌度阡 第四十一章(下)
越陌度阡 第四十一章(下)
“至於为了那个惹是生非的邵愆,挨这麽一掌?”我不屑地问。
左云翊似笑非笑:“你还不是心甘情愿地冒死救我?”
“我们也算是有过一夜恩泽,我欠你的,总得还吧。”
左云翊听了这话,脸色更白,有气无力地说:“原来你我之间缠来绕去,也不过是为了还债。种什麽缘得什麽果,我要是不欠他的,又何必作践自己至此……”
“你这麽乖巧听话,他乐得将你许来卖去,怎麽倒成了你亏欠他的了,这账我可算不过来。”
一个人干嘛要对另一个人好?
这个世界上没人天生便欠了谁的。我於旻远活在这个世上,无论做什麽首先考虑的一定是自己。
我不喜欢同情别人,因为同情是强者对弱者的施舍。而我不是强者,所以我没功夫悲天悯人。我更不喜欢左云翊这副窝囊的样子,往日里那些洒脱不羁都是装出来的,心里藏的伤还要借酒承欢,对影起舞。
他闭起眼睛不语,有气无力地躺著,胸口微微起伏。
我心里刺痛,冲著他吼叫:“为了沄江边儿上的事,邵愆耿耿於怀,到了今天还要杀我!你如此讨好他,为何不拿著我的头邀功,说不定他哪日里高兴了,你就可以爬上龙床承恩欢谑、快活不禁!”
左云翊双瞳竖起一条细长的缝隙,冷冰冰盯著我;“你拿这话来气子信或许有效,偏偏遇上我,我懒得用嘴皮子和你撕磨。”
本以为他会怒极,谁知是这般反应,我倒胸口郁结说不出话来。
他一笑,缓缓道:“於旻远,你怎麽知道,我与亦之在榻上的时候……我便是下面那个?”
我懵了。
“武帝永寿年间,太子邵奉汉失宠,朝野震动,连带下狱的宗族填满了诏狱。我爹只是个从七品的詹事府主薄,却因侍奉东宫被迫自裁。可案子翻审下来,却找不到我爹的罪证,他们只好将以前的旧案重议,网络罪名污其清誉。主审的官员得了嘉赏,我娘却死在狱中,只剩父亲的妾室潘娘与我相依为命。没成想与我们同押在大鸿胪的郡邸狱中李良娣,在狱中产下一子後气竭而亡。郡狱女眷稀少,那婴孩便由郡监徐安世将他安排於潘娘抚养……”
说到这里,左云翊微微喘著,勾著嘴角苦笑:“那孩子先会叫娘,接著唤的便是──哥哥。”
“难怪子信留不住你,你和邵愆竟还有这番渊源。”我摇头叹道。
“并非渊源,而属孽缘”左云翊纠正:“若非他的父亲,我爹又怎会惨死?我在狱中整整七年,那一日又怎可看做一日来熬渡,这般惨景全拜他爷爷所赐。从他第一声唤我翊哥哥时,我就把所有的怨恨都附在了他身上。”
“你……没对他好?”
“狱中并不把孩子看得太严,再加上我们一住便是几年,纵便家在何处,也不甚清楚了。於是我与他常常在枕头窑外的院子里玩耍,他五岁那年,跟在我後面,差点被我塞进狱里的那口井眼。於旻远你是知道的,狱中的井身虽小,成年男子寻不得死,可一个孩童还容得下。”
“你疯了,一个孩童又有何错?你竟能下此毒手。”
“一个孩童又有何错。”左云翊品味这句话,喃喃地说:“邵愆昨夜也是这麽讲的吧,只可惜被绑在祭台上的孩子,定是淹死在水中了。”
原来,邵愆并不是为了昭显皇恩,才要救那孩子。
“他当时扒著井沿吓得大哭,不停地叫哥哥哥哥,招来了狱卒。我佯装是他贪玩失足落井,自己正好经过拉了他上来。那次之後,我忽然觉得,这麽早弄死了他,往後在狱中的日子又怎麽打发?还不如……留著慢慢戏弄的好。”
“难道他不忌恨你?”
“怎麽不会忌恨?只不过那时他太小,徐安世很怕有人看见他,把我们独关在一座小院窑里。他没爹没娘,除了潘娘和我还有几个狱卒,他还见过什麽活物?一墙之外,是繁华熙攘的长安帝都,可是他连骡马是什麽样子的都不知晓。七年、七年没出过郡狱的大门一步,存在於他最初七年的生命里的,就只有我还有潘娘。潘娘年迈,他只能天天眼巴巴瞧著我,我只要开口和他说一句话,他便欣喜若狂、百般讨好,生怕我不理他。这样一个孩子,又如何知道这世上的情理?”
“这就是他後来如此对你的原因?你心里对他,恐怕不仅仅只存著怨恨之情吧。他除了你这伴儿便没了别人,可你又何尝不是没了他便也一无所有?你们这麽些年来,怎就不肯将话挑明,非要活得如此煎熬,胜过被阎罗地狱的烈焰炙烤。他……他既然喜欢你,日後得了势,该好好待你才是,可偏要将你折辱回去,你到底为他将自己的身子卖给多少人!”
左云翊大笑,气息一滞,捂著胸口咳得一口剑血喷薄而出。
我大惊,揽著他叫:“左云翊!”
他推开我,勉强支撑著身子斜靠在巨石上,捂著心口良久方道:“於旻远,我的身子,只有给你那次是心甘情愿的啊。”
“也不知我比邵愆好在哪儿,你倒是愿意。”我苦笑。
“我与亦之,不过是在还债。他是可怜,可任著性其子来,磨得久了,谁不会觉得痛?自他那天被一顶黄绸轿接出去,也已经十一年了,饶上零头,我还搭进去四个春秋。”左云翊说到这里,神色忽又缓下来:“昨日不知何为奢,今朝千骑拥高牙,脚踏天下!亦之安有不狂之理?没名没姓无爹无娘,忽然一位行将就的木枯槁老人,拽著他的手留给他一个庞大帝国。都道他性子暴戾乖张。欢喜的时候,什麽都能够给予,哪怕在帷帐里做了下面那个,也是心甘情愿。那句‘朕纵便是把这北邺的天下让给左卿来坐,又有何妨?’,气得宰相徐安世月余下不得榻。恼怒之时,受宠的左卿在奉宣殿外廷杖,四十杖打完被廷尉再举起重重摔在地上,皇帝一句口谕‘再打二十’,百官股栗……”
“这不是要把人生生打死!”真没想到,左云翊如此高傲的性子,在邵愆跟前还吃过这种苦头。与其说伴君如伴虎,还不如说邵愆是个实实在在的疯子。
“痛死过去倒是常有,但是真死却又不敢奢求。三天一打七天一吊,隔了日子又要给事御前,同湖泛舟,哪个敢下得手打死我?我盼著熬过七年,他便能还我自由,任他挥斥遣用哪怕污了身子,谁知到只是自己一腔情愿。到头来反倒落个彼佞颜色,寝与圣侧,承宠纳侮,祸民误国的名分。”他看看自己垂在身侧像死了一样的右臂,笑的释然:“昨晚舍命替他挡那一掌,此生再不欠他分毫。”
我靠在大石上,石头冰凉。左云翊与我的人生太过迥异,我的生活,没有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却始终浸透著迷惘、失望与别离。我的头顶上,是再平常不过的天空,势利、胆小、甚至自私,这都来源於我的平庸。而左云翊不同,他比我更加身不由己,所以他敏感,纤细,惹人怜爱却又浑身是刺。但当他第一次自由地选择时,他便会把那次经历终身铭记。
左云翊说:“带我走……”
我转过去看他,他的眼睛半掩在睫下,闪著从未有过的恳求与期切,唇色惨淡,翕合颤抖却终究放不下骄傲,没有开口相求。
我不置可否,瞧著漫山遍野的高大树丛和脚下粼粼江水:“先活著走出这险兀的岷岭再说吧……”
越陌度阡 第四十二章(上)
我们躺在湿漉漉的草丛中,昏昏沈沈地似睡非睡。
冻结在天幕上的星空像一块摔裂的琥珀,伤痕纵横交错。
岩门溪的喑哑低语静静地传来,天河中出现了一道道蛇状的黑云,仿佛在蜿蜒游动,又仿佛僵硬凝固了一般。老人们都说,天河横缠,秋水泛滥。我似乎在很多年以前就见过一场浩瀚的洪水。那时候墨绿色的肥硕荷叶铺展在天河不见边际的水面上,莲花洁白的花瓣被飞溅的泥血打落。河水暴涨,堤坝溃决,大水像火焰一样遮盖了眼前的一切,黑色灰烬漫天飞舞,无声无息消散在风中。在用死亡和怒火浇灌的花海中,那人看著我,微笑著流下了瑰色的眼泪,滴落在红色土壤里,化为一汪紫色的湖泊……
“在想什麽?”左匀翊开口问我。
“我是从哪儿来的。”
“北邺秦州府?”他问。
我摇摇头,直直地看著天空:“记不清了。”
为什麽会想起这个,我自己也说不明白,也许我快死了吧。人们总说,人在即将踏上死亡的旅途时,便会不由自主地去追寻一直深埋在自己心底的问题的答案。
断臂令左匀翊力不从心,但他发觉了我的消沈後,仍旧缓慢地侧过身,执拗地想看清我的脸。
他看著我,我看著天,那天晚上我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蟋蟀在布满苔藓的石缝里唧唧唧唧地叫著,我踩在柔软的泥土上时,它们便机警地停下,我抬起脚时,它们又开始尖利地鸣唱。饥饿像一条粗糙的麻绳将我的内脏紧紧绞在一起,阴霾的天气,遮天蔽日的古木,无处不在的潮气让我倍感寒冷。阴暗的大山使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从出生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太阳。
我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只鬼,游荡在雾霭苍茫中的孤魂野鬼。牵著左匀翊的手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不正常的体温,他比我撑得更加艰难。他吃力地跟在我後面,却为我指点著走出去的方向。这个时候,我从他的手心得到温暖,他从我的指尖获取凉爽,我们真的是相依为命了。
泸州城期期艾艾地终於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土墙只剩了一半,像堆瓦砾一样堆积在山脚下。河水退去了不少,崔一鸣阴沈著脸,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盯著我和左匀翊。
“怎麽到现在才来,让我等得好苦!”
我抱歉地朝他笑笑,头晕眼花地勉强靠著棵红柳。没看见人影儿的时候似乎还有一丝力气,但当瞧见他时,我忽然觉得身下的两条腿早已都化作了石头。
“崔大哥,等人总比寻尸轻松吧,我於旻远能活著走回来,也算给你省了不少事儿呢。”
“你死了倒好,偏那姓顾的实心眼儿,看不见你绝不肯走,也不管现下乱成了什麽样子,硬是在庐州城南五十里外驻军不动”,崔一鸣把胯上的战刀推到屁股後头,就要来背我:“奶奶的!大夥眼看著全要给你陪葬啦……”
我冲他摆摆手:“胃疼得厉害,顶不得。”
他听了这话,回头四顾,冲著几个兵丁吼骂:“娘的,听见了还不快想想办法,一个个愣在这儿,找东西抬人!”
王国昌忽然看见了我身後的左匀翊,立刻讨好般地跑过来,学著读书人的样子揖了又揖:“卑职顾帅军中偏将王国昌,久闻参知大人擅射,不知何时能亲眼目睹大人踏马射飞雁,弯弓断胡弦的技艺,卑职真是荣幸之至。”
我看著眼前两人,忽然想起我被吊在宫城之上时,左匀翊向我射出的那一箭。王国昌身为南邗军中神箭手,攻打泾州,飞镞折断了敌将的长枪是我亲眼所睹,但见他今日恭维左匀翊的这番话,便知左匀翊的骑射本事绝非一般。
如此说来,宫变那晚,箭镞擦著头皮飞过,并不是想要取我性命,而正凭著那一箭,我又被拉回了城内。也就是说……左匀翊当时在救我?
左匀翊垂著一条胳膊,眼皮抬都没抬:“王大人不用客气,左某的手已经废了,日後恐已无法搭弓射箭。”
王国昌毕竟是个粗人,巴结不成反倒碰了钉子,脸上便挂不住,又碍於情面不好发作,只得站直了身子讪讪道:“是我大意,倒忘了左大人早已不是邗军中的小小参知,而是北邺皇帝陛下跟前的宠臣。先生怎麽还不回邺营中去?北邺的人马被布隽堵在狭道牯牛岭,想那杜远志杜守备一身才华,满腹战策却用不到沙场上,抱著邵愆的谕旨漫山遍岭地寻觅先生踪迹,比我们兄弟找於从事还要辛苦。那邵愆料知自己撑不过几天了,先生再不回去恐怕赶不上国丧,怕要坏了礼仪……”
我大吃一惊,打断他问:“邵愆怎的了?”
左匀翊抬头看了王国昌一眼,神情淡淡的。
王国昌斜著眼睛,炫耀一般道:“淹了水後虽被救了回去,北邺对外称是伤了脚踝,但据探子回报说,心肺俱损,怕是不行了。”
左匀翊仿若没听见这话,只是习惯性地摸了一下腰间,忽然发觉日日跟随自己的烟枪早已不见了。
他自嘲一笑,一双幽如深潭的黑瞳掩在如墨的发丝下,流淌著江水般的潮湿,微勾的唇角血色蔓延,使他看起来宛如江南温婉的细雨和风。很久之後,我都记得他的笑容,那笑容就像是法济寺里的癞头和尚吹嘘的经文一样,可以净化世间所有的污浊,任谁见了,都会被洗净心底每一处朦胧角落中暗淡的尘埃。
他把苏绣的烟囊揪下来,扔在地上,袖摆半遮著手掌:“云里雾里这麽些年,用不著这东西再镇心口里的痛了……”
我抬手扇了他一巴掌。
他脸上因为过高的体温而显现出的红润瞬间退去,满是青白,渐渐地青白中又洇出豔色来。他偏著头,半张著唇,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回去!到自己该去的地方……”我指著山的另一面对他说:“你总该去见他一面。”
左匀翊到底喜欢不喜欢邵愆我不知道,但是邵愆一定深爱著他,虽然有点不得其法。
可左匀翊却实实在在被邵愆伤了,毫不公平的规则令左匀翊丧失了尊严与自由,让他彻底厌恶了与邵愆之间的这个残忍的游戏。邵愆以卑微的方式在床上留住了他,却又用高傲的姿态在朝堂上羞辱他,甚至一次次利用他、出卖他,来换取帝国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