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情之荒宅————袖刀

作者:袖刀  录入:06-01

  “衣服?”少年怔住了,半晌才喃喃道:“要穿衣服的吗……我,没有啊。”
  从有意识起,他就没有衣服,留在这座无人经过的荒宅里,自然没人大惊小怪,被这麽指责著说该穿衣服,杜亭还是第一人。
  “鬼……鬼也该穿衣服啊……听说都穿白色的。”杜亭小声嘟囔道。
  “看,我就说我死得很惨吧!我的尸身……肯定连件衣服也没有!”
  呀,那的确忒惨了。
  “那,那你还是回井里去吧……”
  “你不想看见我?!”少年愤懑的瞪起眼,如果鬼也有青筋的话,现在他的一定在乱跳了,“我好不容易飘出来,你还赶我回去!”
  “不是,不是,”杜亭垂著头辩解道:“赤身露体,我不敢看你。”
  他那麽谨言慎行的一个人,连自己的身体都不好意思详看,更何况别人乎?
  那少年,虽说是一缕轻魂,但体态形致都和十五六的少年一般无二,尤其现在,生起气来当中那团物事也随身体抖上一抖,这麽个鲜活模样,多看一眼,都羞死了人。
  少年却是不懂,只觉杜亭嫌弃他,也轻蔑的哼道:“你以为你穿了衣裳就好看?不是我说你,这身布袍真该洗一洗,被人看到了,要拿你当叫花子投食。” 一言提点了杜亭:对呀,自己这模样怎好上门拜谢。
  少年见他愁恼,心里一乐,原来他还挺看重自己的观感。
  便多嘴道:“你不妨去内室看看,兴许有留下的衣物。”
  穿故去主人的衣服实在不妥,但自己这身长衫就算洗了,明日也未必能干。
  但若只是借来穿一天,应该无虞吧。 杜亭应了声好,便寻了截蜡烛往内室走,刚一!足,但见少年留在原处不动,便奇道:“你不一起麽?”
  少年道:“我不想进去。”
  “为什麽?” “不知道,就是不想进去。”
  “好吧。” 杜亭现下已确定这少年必是枉死,若是正常早夭,哪有不给尸身穿衣裳的道理呢。 所以也不违他的意,便一个人去了。
  少年在他身後追喊道:“你快些出来,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少年站在原处等了一会,直到那豆大的烛光完全消失才回到井旁。
  “你真傻,怎麽提醒他换衣服?”井沿上坐著一个少女,见他过来,不由嗔怪起来。 “怎麽了?”少年反问。
  “他想换新衣裳必然是要出门啊,笨死了你!”
  “呀!”少年一拍脑门,“我倒忘了这茬。”
  “这书呆倒有趣,看他刚才臊得脸都红了。”想起方才那景,少女咯吱笑道。
  “他叫杜亭!”少年正色道。
  “恩……是了,”少女拖长了尾音重复道:“他叫杜亭……”
  “他本来就叫杜亭嘛,你笑什麽。”
  “我没笑啊。” 谁说没笑,月光照得真真的,少女弯著的杏核眼里都是狡黠笑意,勾著少年胳膊,笑著问他:“先别气,想想等下他出来,若还是要‘拜会’回去,可怎生好?”
  少年愣了愣,答:“那就打晕了他。”
  “真不明白,你到底图个什麽……怕他饿著,又怕他腻著,幸亏那镇子小,若是挨著皇城,还不得差我们去偷御膳!”
  “我能图什麽,”少年在井口露出一半身子,幽幽道:“我就想看看……是不是人性本善。”

  奇情之荒宅2

  杜亭出来时天已大亮,鬼有鬼道,少年当然不可能在大太阳下等他,井圈旁只有一只毛色油亮的黄鼠狼,见他过来嗖的一下钻进杂草不见了。
  昨日本来想找衣服,七拐八绕却被他找到了书房,檀木条案,翠玉笔洗,倒悬的笔挂,无一不怂恿著他那颗蠢蠢欲动的慕贤之心,当下灵机一动,想到一个既可不动人财物又能表达自己诚意的两全之法。
  他画了十几副风雅又讨喜的画,还题了诗句,他是读书人嘛,只能用这些东西表表心意了。 抱著画卷又拜了几拜,来到主卧室时天已微亮,接著那点阳光才找到件素色长衫换上。 不是不忐忑,只是他信善有善报,他这麽个十足十的好人是不会碰上恶鬼的。
  按照这些日的观察,他发现那些送吃食的人都打东边来,往东边返,所以又整理一番仪容後他也向东边寻去。
  向东走了半日,终於见著人家,杜亭一身簇新的长衫也几被汗水打透,眼见脚下的黄土小路慢慢齐整起来,不远处的路边立著一块石碑,上书:喜乐镇。 真是个好名儿。
  杜亭的心情越发轻快,算著进了镇子後要如何打探那几户慷慨的人家,便更抖擞了精神加快脚步。
  未时过半,正是一天当中最闲懒的时刻,但是镇子里却不平静,说句不好听的,颇有点鸡飞狗跳的感觉。
  几乎每一家都在争吵,男人和女人吵,女人打孩子,孩子哭闹,连野狗都在为半块馒头咬在一处。
  路上行人看他的神情也都狠霸霸的,和原先设想的全不相同,这种场景似乎连“喜乐镇”三个字都辜负了。
  杜亭抚著胸口来到一家茶肆前站定,刚迈进一步,头顶就“哗”的泼下一桶水。
  幸亏他见机快,躲开了,还不及嘘气,顶上又叮叮咚咚砸下一只汤匙,继而毛笔、书册什麽的纷纷往下落,似乎谁正在气头上一把掀了桌子。
  怎麽到处都在吵嘴?
  杜亭摸摸鼻子,心想自己来的好不是时候。
  正寻思著,店内传来一阵仓促脚步声,一个夥计自楼梯上奔下来。
  “真是对不住了爷!”一个青衣夥计点著头哈著腰,伶俐的跑到外面去收拾那一地残渣。
  楼上的喝骂仍隐隐不绝於耳。
  杜亭见这小厮和善,忍不住上前攀问道:“今儿个这是怎麽了,为何都这麽大火气?”
  夥计一呆,随即乐了:“您是外乡来的吧?”
  “可不是。” 杜亭正待解释自己前来的缘由,却被对方接下来的一番话说怔了。
  “大概有一个月了吧,家家都丢东西,倒也不是什麽值钱的,但可恶的是──丢得全是吃食! 最初是镇尾王寡妇家的鸡蛋,刚攒齐那麽一篮,说要等赶集时卖掉,早上一睁眼竟发现不见了! 後来更夸张,刚蒸得的馒头,新烙的肉饼,炖得的鸭子,一会不看著,就长了翅膀般飞了了!” 说罢,夥计指指顶上,“你道我们掌柜缘何气愤?昨儿城里刘府做寿,刘老太太点名要吃我们这家的桂花蒸糕,你知道,收点金桂花多不容易?还要洗净了,泡好了,挑那颜色好看的,好容易蒸出一笼,等要端出去时才发现食盒里连个鬼影子都没了!”
  “就跟有人成心跟我们镇作对似的。”小夥计哀哀叹道,“都说怕是闹了狐仙,可我看,这狐仙也忒没节操了,你说,狐狸不都吃鸡的吗?怎麽这只狐仙是个杂食货呢?”
  “哎,客官,看您像个读书人,来我们这是走亲戚还是游学啊?要是走亲戚,要找哪户您问我,我都熟,要是游学啊……啧啧,不太平哦!”小夥计上下打量著杜亭道。
  杜亭忙把怀里画卷抱紧了些,咽了咽吐沫,干涩道:“呃……我碰巧路过,路过而已。”
  “路过啊?那快坐下喝杯桂花茶吧。”小夥计转身欲取茶具。
  杜亭窘迫道:“不,不必了,我没钱……”
  小夥计愣了愣,“这样啊,那……喝杯白开水吧,反正最近都没开张,有个人做伴聊聊天也好。”
  昨日刚刚吃了整整一笼桂花蒸糕的人哪里好意思再留下喝茶水?
  但小夥计挺好客,见他满脸通红一头大汗的模样怎麽也不放他走,还自作主张为他倒了碗凉茶消暑。
  坐了一会,茶肆果然没什麽客上门,夥计也乐得坐在桌上与他说闲话。
  几杯凉茶下肚,杜亭稳了稳神,便问:“你们这镇子经常丢吃食吗?”
  夥计摇了摇头:“这是第一回。”
  “那怎麽就断定是鬼神作祟呢?”
  夥计歪著脑袋想了想,答:“我也不清楚,反正大家都这麽说,就一并往这方面猜了。”
  “书生,你问他倒不如问我。” 又是一阵脚步声自楼上传来,杜亭回头一看,是个满脸精明相的男人,约莫三十多岁,穿著质料不错的长衫,听声音好似就是刚才指天骂地的男人。 果然夥计一见他出来,乖乖跳下地,唤了声:“掌柜。”
  “就是冤鬼作祟!”掌柜往桌旁一坐,撂下这句话来。
  听到那个鬼字,杜亭心里打了个哆嗦。
  他倒是认识一只鬼,不过是只小鬼。
  “已经有几户人家凑钱去请道士了。”掌柜倒了杯茶,重重叹了口气。
  “啊?不是吧?有这麽严重?”夥计咋舌。
  杜亭也是这般想。 虽然不明白为什麽有人偷了吃食专门送来给他,但那些人不是小姑娘就是小小子,樵夫,大妈之流,面相善得不得了,又出现在朗朗乾坤之下,怎麽可能是鬼怪?
  “你们不知道……唉!!”掌柜又叹口气,眉头深深锁住,“这都是报应。”
  掌柜悠悠的开口。
  “大约是二十年前吧,我也记不得了,反正我那时还是个这麽大点的小毛头。”说著他比划了一个七八岁孩 子的身高,“那年南边发水灾,连带出了疫病,不少逃荒的逃难的跑到我们这东边来。” 说到这,他喝了一口茶,杜亭会意的点点头,也不催他。
  “你晓得的,那个时候,人人自危,连朝廷都派兵将疫病肆虐的地区围了起来,打算一把火烧掉。结果不想 ,还是有批难民逃到这边。”
  “啊……”刚才听他说放火烧掉时,还提起了一颗心,现下听到有人能逃出来,杜亭免不了露出松了口气的 神态。
  掌柜见他这样,诧异的看他一眼,接著说道:“那是疫病,镇上当然不能放他们进来。”
  “是的,是的,所以你们……?”
  “所以就由精壮男子捂住口鼻排成人墙将那些病人挡在了镇外。”
  杜亭接道:“由专门的郎中去看他们?”
  “哈哈!”听到这里,掌柜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你这书生,真呆!” 盖上茶碗又道:“那个时候人人都难自保,哪还有功夫分心顾及旁人?只要那些可怕的疫病不要蔓延到自家 来就好了。”
  杜亭默然,听到这话,心里好不舒服,不由便问:“那些人……後来怎样了?”
  “当然是死了,没米没食的……不过,九成九时病死的。”
  杜亭追问:“那你刚才说报应?”
  “是报应……越想越觉得是报应,唉……”提起这头,掌柜话音稍减,这才露出一丝愧色:“那时我们千防 万防,却漏进一个人来。 那是个少年,是我发现他的,那时他藏在我家铺子的後厨,手里正捧著一块桂花蒸糕。想必是饿得狠了,见 我发现他,都顾不上逃,先三两口将那糕子吞了,当时我不懂镇子里的大人为何要拦堵那些难民,其时…… 其时疫病也已经消退了,镇外那些尸骨都被一把火烧了,现在想来……那个少年应该是幸存下来的,不知已 偷偷藏在我们镇上多久,只是那时镇子三天两头丢吃食,就和现在一样,不过没这麽夸张,丢的无非是半张 烙饼,一个鸡蛋之类,现下想想……应该是那个少年拿的吧。 话说我发现他之後,只是被他吃东西的样子吓著了,当即便大叫出声。 然後引来了大人……”
  杜亭心里透不过气,捏著画卷的手都是汗,挤著嗓子问:“然……後呢?”
  “然後?”掌柜嘿嘿一笑,目中露出一丝讥讽,指指窗外:“你看那些人因为丢了吃食便打儿骂女的样子, 便晓得了。”
  “他们……打他了?”
  掌柜看他一眼,缓缓点头,又道:“不止打,还撵了出去。”
  “说是为了全镇的安危著想,但看那少年两眼乌黑有神的样子,哪里像染了疫病的人?赶那少年走的时候, 我也在,那少年嘴边还沾著两粒糯米…… 他先是求他们收留他,说自己很饿,但他向前走一步,就有棍子落下来……”
  ……
  杜亭回到荒宅已是日暮时分。
  推开掩满青藤的门扉,少年已在井沿旁等候。
  “你……怎麽才回来?”少年忐忑的望向杜亭手里的画筒。
  “啊,”杜亭笑了笑,将画筒掷在一边,“走了半日,没找到那镇子,真是倒霉!” 说著舀起桶里的清水喝了一大口。
  “啊哈……”少年松了口气,笑道:“就说你呆嘛,连个镇子都找不到!”
  “是啊,因为不常出远门的缘故。”杜亭笑著应道。
  “那这些……不都白画啦?”少年跳下地,走到零散滚著的画卷旁。
  杜亭看看他,又喝了一口水,直到觉得有些涨肚才停下来。
  “看看喜不喜欢,要不就送你吧。”
  “我不要!又不是专门给我画的……”少年负气的一撇嘴,却又忍不住拾起一张展开来看。 这张画的是荷塘,几笔浓墨勾出一只白荷,墨迹染开,映出淡淡水色。
  “是花嘛,没什麽意思。”少年又捡起一张,打开来看:“哦,这张是鸟儿。”
  杜亭讪笑:“是啊,实在想不出画什麽好,就拿简单的凑数,你别笑话我。”
  少年打开一张,辨认出那画的是什麽便念叨出来,看过再去打开另一幅,不住还说打趣著:“虽然少爷我生 前见多了名家手笔,但也不至取笑於你。”
  杜亭便只淡淡的笑。
  直到打开最後一幅,少年静静看了半晌,道:“这张最没趣!”
  杜亭脸一热,却见那小鬼唯独将这幅细细卷好了,夹在肋下。
  那是昨夜天亮前勾出的最後一幅,其时他又困又倦,实在不知画什麽好,抬头瞥见窗外泛白,才想起小鬼本 叫他快些回去,心道:糟了,给忘了。
  此际天已将明,少年该不会等他了,神思一转,忽的来了兴致,提笔落下一幅“枯井图”:金乌西坠,东方 渐白,光影交错处,一口枯井坐落在杂果荒草中,旁边一茎牡丹正在开败。
  画完又觉过於凄凉,想了想,便添上了只每日都见得到的黄鼠狼。
  当夜,杜亭问小鬼:“你叫什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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