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情之荒宅————袖刀

作者:袖刀  录入:06-01

  少年怔了一会,答道:“不记得了。”转瞬又老大不高兴的说:“你管我叫什麽,先想想你自己吧,凑足路费是正经,难道还在这凑合一辈子?”
  说完便静候杜亭的回答。
  杜亭却只说:“知道你名字才好称呼你啊,难不成一直唤你小鬼?”
  “好啊!原来你看不起我,我哪里小啊?若是活著,你得唤我声阿叔!”少年一激动,身子自井口冒出来,为了更有气势,还飘得比平常略高些。
  那胯 下之物正好坠在杜亭眼下,他慌忙垂下眼,道:“不小,不小……” 少年见他唯唯诺诺的样子,心情好一些,得意的哼了一声,落回井沿和他挨著坐在一处。
  夜晚闷热,像憋著雨般,一丝风也没有,小鬼飘上飘下的当口,带起冰凉的小旋风,杜亭只觉特别舒爽,不由又向著少年身边挨了挨。
  少年看出他这打算,忍不住鼻孔朝天,又哼了一声。 “那,我该如何称呼你?” “恩……”少年也被难住了,其实打心眼里,他不希望书生太早离去,刚才讽他路费的事,也是为了探探口风,现下杜亭问他称呼的问题,他是很高兴的──若是三五天的缘分,谁管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看看面前的大屋,虽然被荒草枝蔓掩盖得不成样子,但大户
  人家的气度还是在的,便道:“这事我也想过,我猜……我可能就是这户人家的孩子吧。” “呃,你确定?”杜亭眨眨眼,心说:你都不记得了,我可清楚的很。
  白天那掌柜颠来倒去只说这是报应,报应…… 最後任杜亭怎麽追问,却也没推断出那少年被撵出镇子之後的遭遇。
  按理说应该是饿死了。
  想到这些天屡屡收到的食物,再联想掌柜的那番话:“起初是一个鸡蛋,半张烙饼……我见到他时,手里正捏著块桂花蒸糕……”杜亭心中就酸堵得厉害,他是气哼哼走出“喜乐镇”的。
  哼,什麽喜乐镇!真平白污了这平安喜乐这四字。
  那少年不过十六七,就算讨你们口吃食又如何了?镇子说大不大,却也盈余富足,养一个孩子怎麽了? 可你们就忍心将人赶出去! 这麽一想,杜亭也不打算质问孩子前些天的食物时哪来的了,兴许,这是生前的怨念作祟?但为何正巧便宜了自己呢?也许是缘分吧。
  可这孩子却以为这房子是他家。 这绝对不可能。
  少年犹在念叨:“可惜什麽都不记得了,你看这房子破败成这样,八成我家人也遭了大祸,若我记得,就能给他们报仇了……”他一面说一面轻轻笑:“反正我现在是鬼了,什麽也不怕,谁也杀不死我,哈哈……”
  杜亭随他看向那月色下的屋瓦,状若无事道:“那不如请小少爷带在下去屋内看看?”
  少年一怔,似乎有点不乐意,眉头习惯性的皱起来,犹豫了一会才道:“好呀……”

  奇情之荒宅3

  屋内和上次一般清冷,杜亭点亮放在门脚的一截蜡烛,用手拢著小心向内室走,边走边唤道:“来呀,进来。”
  少年踌躇了一下,飘飘荡荡跟了进来。
  杜亭想起上回少年指使他拿屋里财务的事,便问:“你进来过的吧?” 少年点点头。
  杜亭又问:“那也想不起来?” 少年眼睛霎了霎,露出一脸迷惑,随即露出痛苦神色,他用力摇头,仿佛要把某些将要露出端倪的苦痛回忆忘掉似的。
  杜亭见他这样,忙伸手相扶。 他本是好意,助小鬼想起过去,兴许便能往生,总好过一载又一载置身在那枯井下。
  但看他这样子,恐怕那些回忆还是不要想起来的好。
  话说杜亭的手刚伸出去,自个便先笑了,对方是一缕鬼魂啊,他既能穿过落了锁的门扉,自然也能穿过任何物体。
  自己竟然一时忘了,想要拍扶他的肩。
  杜亭的指尖快要接近对方泛青的肩头,已经感觉到汩汩凉意,正要进一步体会那种穿透鬼魂的效果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他触到了对方的肌肤,和想象的烟状体质不同,他的手竟实打实的落在少年的光裸的肩膀,并感觉到细腻的肌理,虽然有一点凉。
  因为一直把地方当作轻烟一样的物质才把“非礼勿视”的戒律抛到了一旁,现下却触到对方肌肤,加上少年俯身微微蹲下摇晃脑袋的动作,几丝长发擦上杜亭的鼻尖。
  ──凉凉的,落了滴雨的感觉。 心里过了电般麻嗖嗖刺痒,杜亭蓦地缩回手。
  少年没察觉到他的小动作,仍捧著脸苦思冥想,眼皮闭得紧紧的,在那截残烛的映照下,连眼睑的褶皱都分毫毕现。
  “想不起来……就莫想了,权当,陪我进来逛逛可好?”杜亭干涩的说。
  “恩!”少年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
  真是个漂亮的男孩啊。
  杜亭酸酸的想。
  说实话,少年虽然自认是这大宅的少主人,却鲜少进到这里面来,只进过有限的那麽几次,还是因为雨天雷声惊人,井里呆不住的缘故,但也仅仅止步於大厅。 此时跟著书呆往内室走,身体却好一阵不舒服,好像那走廊深处蛰伏这什麽令感到他恐惧的东西。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若真那麽凶险,书呆怎麽无事?还乐呵呵的。 少年一撇嘴,硬将那股不舒服强压下去,无事人一般晃在书呆左右。
  “这里,是我前日发现的,你看。”杜亭来到书房,向内一指,炫耀似的:“好多书,而且都是珍本,有些个我只听说过,不曾见过。”
  说著将蜡烛戳在案上,又指了指条案:“我上次就在这画的画儿,”拿起案几边头的乌黑一块:“这砚台是好物,这麽多年无人使用却不曾开裂,你闻闻,好香!”
  少年先听他提起画画,来了兴致,待杜亭讲砚台递过来,似叫他也闻闻时,不由脸一冷,重重哼了一鼻子。
  杜亭这才反应过来,尴尬的放下道:“哦,我忘了……你闻不到。”
  如此这般在书房转了一圈後,杜亭对少年说:“这屋主该是个雅人。”
  少年轻轻一哼,不知为什麽就想回嘴,轻巧跳到案几上,叉著腿坐下,道:“真迂!看见人家藏书多就夸成雅人,那晒纸的,裱画的,在你心中可不和神一样?” 杜亭摸摸鼻子,理所当然道:“可不就是?那都是风雅活计。”
  少年正待张嘴再讥讽几句,杜亭忽然一拍巴掌,叫道:“我想到了!我可以去卖字画赚旅费啊!”
  少年半张的嘴慢慢合上,咬了咬嘴唇却没出声。 杜亭犹自在房里摩拳擦掌:“怎麽早没想到!哎呀,哎呀……”
  少年见那书呆满脸醍醐灌顶兴奋至极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憋气,但具体气什麽,自己也说不上来。
  杜亭又想起什麽似的嘀咕道:“真好,这样就不用劳烦那些好心人来送吃食与我了。”
  少年不知杜亭已知道那些食物来路不正,这话正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当下只轻轻讥讽道:“哼,字画也不是说卖就卖出去的,若是一天卖不出去,你就饿一天不成?”
  “我晓得啊,可是受人赠予,终究有愧,卖不出去的时候我还可以吃院里野果充饥呢。”
  “你……” 这个书呆,真气死他了! 为什麽气恼,这可有原由。
  最初注意到这书呆是看到他的吃相,那天下著雨,不大,但淅淅沥沥的很烦人,然而就在一片淅沥雨声里少年却听到两声闷响。
  “咕噜……咕噜……” 是谁的肚子在叫呢? 趁著天气阴沈,少年从井沿露出两只眼睛,恰巧看到坐在廊下避雨,一身狼狈的杜亭。
  其时他正捂著肚子眼巴巴看著院中被雨水打落的野果。
  “能吃吗?能吃吧……”他这麽喃喃念著。 少年想笑,这果子当然没毒,你看那雀儿挣得不是正欢麽?看了一眼就觉无聊,少年待要缩回井底。
  然後下一瞬却听那书生念叨:“虽说是座荒宅,曾经也是有主人的,这些果树合该是他人财物,我若这麽不说自取,算为盗,这……不合圣人之道啊。”
  少年本已缓缓下沈的身体又弹了回来。
  合算那家夥不是怕有毒,是在合计这果子该不该吃啊? 真是──太迂腐了!
  那书生肚中再一次鼓声大作,想是饿得狠了,只见他倏地站起身,先向身後大屋拜了一拜,嘴里念叨什麽听不清楚,约该是些“得罪勿怪”的话,然後又面向荒院拜了一拜,他实际上在拜那几株果树,但在少年看来,却好像在拜祭自己,心里没来由的一暖。
  施了礼後书生捡了几枚野果在怀里蹭了蹭,便张口咬下去。
  那果子就算熟透也酸得扎牙,见他一口咬下去,少年都替那难受,又坏心眼的想看这书呆被酸得皱眉挤眼的傻样。
  谁知书呆咬了一口,又吸了口果汁,慢慢咀嚼,竟是一脸餍足。
  “恩,酸是酸了点,不过甚是开胃……” 就这样,慢慢吃了五六只果子,面上始终保持著那副满足开心的傻样。 於是……少年这才忍不住逗逗他。
  先是托了相熟的精怪窃取食物,然後躲在一边看他满脸惊奇和不解的样子暗暗发笑。
  谁知那家夥却一面嚼著他送的馒头一边愁眉苦脸的说什麽“由俭入奢易”的傻话,真是迂腐得没救! 坏心眼一层一层的冒上来,那麽先让你“入奢”看看,於是烧鸡,肉饼,甜糕,变著花样的送上门。
  想著将这书呆养馋了,再断了他的炊! 看他吃回酸果还会不会还那麽满足开心。
  可是他现在,竟主动说不要! “喂!”看那书呆在案前翻动宣纸,少年跳过去,按住他的手,又指著屋里琳琅满目的笔墨纸砚道:“这些,这些,还有这些!都是我的!我不准你碰!”
  杜亭发笑,柔柔的问:“那怎样你才让我碰?”
  少年垂下眼,想了一会,抬起头,“你给讲这些书吧。讲完了就准你用。”
  “哪,哪些书?” 少年随手往书柜一划拉:“就是那些!” 杜亭望著那整整一面墙高的书架,喃喃道:“老天!穷我这一生都未必读得完,还要给你讲?”
  “我不管!你说过,‘不问自取,便为盗’这些笔啊墨啊,我不准你用,你就不许用。” 杜亭垂目想了想,道:“要不这样吧,我每晚都教你读书,读完一本我便用一次你的笔墨如何?”
  “也……好。”对著那柔和眉目,少年咬著嘴唇点下头去。 反正读完一本只许你用一次,我可没承诺这一次是一会还是一天!
  如此这般,杜亭便拣了一本《孟子》讲与少年,少年却好像成心最对似的,总说听不懂,一个简简单单的句子,却央著杜亭解释了十遍都不止。这样一来,待合上书本时,杜亭已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就算少年准他动笔墨,也没那个闲情逸致吟诗作画了。
  如此反复几日,杜亭也瞧出了少年是故意和他逗弄,再开始讲书时他便特意挑了简单直白的民间故事,有些是野史传说,也有些的鬼狐志异,这下少年想捣乱也无从捣起,听到入迷出哪里有心思插嘴?
  於是杜亭每夜讲一个故事,把少年哄高兴了,赚得动用笔墨的机会,後半夜便能画图一幅,他作画的时候少年便指手画脚在旁边看著,等到鸡鸣时分少年才倦倦的缩回井里,杜亭便小睡一会,待到天光大亮再抱著画卷往城里走。
  此去最大的县城比上回去的喜乐镇还要近一些,只是需渡河,通常有点闲钱的人会选择搭一截舟子,但杜亭只得颤巍巍走上那长长的铁索桥。
  还要当心画卷不要打湿了,真是每次往返都惊出一身虚汗。
  他把画放在裱糊店寄卖,隔两日带著新的画卷来时,店家便将上次卖得的钱分他七成。
  说也奇怪,杜亭的画卖得格外好,裱糊店主夸赞他画里有魂,无论画什麽,都栩栩如生,像活得一般,并建议他少画山水,多画小景,尤其那种月下荷塘,雨打翠竹之类的风格,在这闷热夏日里,似乎格外有市场。
  第一回被人如此称赞,杜亭受宠若惊,揣著新挣的银钱,乐颠颠买了新的宣纸毛笔和刚出炉的香菇包子。
  听说他的画好卖,少年也为他高兴,但看他摊出新买的笔纸时,脸一下搭下来:“你什麽意思?!是不是觉得我给你气受了?!是不是嫌我烦了?好啊,你挣了大钱就不惜得用我的笔墨了是不是?”
  杜亭被他这连珠炮似的一顿喊懵了,半晌才还嘴道:“哪里是这个意思了?这屋里东西,不管是你的还是谁的,我老这麽用著总不好,先前是没办法,再 说,我哪算挣什麽大钱了?就这点,凑路费还早呢,而且,我也乐意给你讲故事啊,我还寻思等凑够了钱回到家请个道士给你祈福,看能不能拱个牌位,你总这麽孤 零零荡著也不是办法……”
  ……
  好巧不巧的,这天夜里,杜亭给他讲了个书生和女鬼的故事。
  情节老套得很,无非是书生夜宿荒野,引来美女相诱,二人云雨一番,天亮後女子不知所踪,书生却发现昨日枕的土包下面竟是荒坟一座,书生大骇,仓惶逃之。 故事讲完後,少年一反常态的安静。
  杜亭正纳闷著,只听小鬼幽幽道:“其实你也想早日摆脱我吧……”
  “啊?”
  “今天就到这吧,我不想听了,你画画吧,赶紧赚足了钱回家,也不用你给我供什麽牌位,我在这挺好的……”少年一面说著,不理会杜亭的反应,垂著颈子穿墙而出。
  “喂!” 等杜亭追出去时,小鬼早已沈到井底,任他怎麽唤也不出声了。
  这是闹什麽脾气,真是…… 杜亭摸摸鼻子,返回书房,打开自己新买的纸笔,添了墨便要开画。 没了小鬼在旁闹腾,时光显得悠长,他可以尽情舒展笔墨,画个淋漓。
  可是半晌过後,笔依然悬在纸上半天落不下去,他哀哀叹了口气,闭上眼,脑里浮出的都是那小鬼落寞的背影。

  奇情之荒宅4

  接连几天,杜亭都很郁闷,小鬼无端和他闹了脾气,任他说尽好话,就是不出来,不用讲书,按理说应该更能静下心来画画了,可这几日的画一幅都没卖出去,他左看右看,觉得自己的画作和前些天没什麽不同,甚至技法还要精熟,可怎麽就突然没市场了呢?
  最後还是装裱店主的一番话点醒了他。
  他说:“其实原本不想说的,但是看你实在很缺钱的样子,老夫就直说了吧。论技法,布局,构思,这些画都差不多,但单就你的,带著那麽一股湿气,让人一看就觉得凉爽,所以老夫日前夸赞你的画里有魂,可是近几日的,都少了那股灵气,所以就……哎。”店主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又提点道:“你莫急,作画讲究心境和气氛,是不是近些时日急躁了,又或换了练笔的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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