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摸著歌声快结束时,我拿起筷子。
“我点了很多经典老歌,你一定会唱吧。”他转头问我,我含糊的笑了笑,前奏响起来,果然很熟悉,我看了一眼屏幕,心里也不得不感叹这个男人的心思很细腻。
他把话筒递给我,自己拿起副麦,“一起唱还是你先唱?”
我很抱歉的指指盘子里的菜,他了然的点点头,“那我先唱喽。”
“你知道吗爱你并不容易,
还需要很多勇气。
是天意吧好多话说不出去,
就是怕你负担不起……”
王贺文一边唱一边回过头看我,我还在吃,他只能继续唱下去。
“……一颗心在风雨里,
飘来飘去,
都是为你……
一路上有你,
苦一点也愿意,
就算是为了分离与我相遇。
一路上有你,
痛一点也愿意,
就算这辈子注定要和你分离……”
这首歌的高音部分有原唱的和声,就算唱不上去,也听不大出来,王贺文自然唱得很好,但是这首歌是他为我点的,因为不知道我的水平,而特地选了这首。
年轻时代的张学友目光忧郁的面对镜头,我则一脸痛苦的盯著王贺文的背影。
这样反复几次,他也看出我不想唱的意思,他把遥控器递给我。
我摇摇头,不接。“我想听你唱。”
“可是我也想听你唱啊。”
看著他亮闪闪满含期待的目光,我很犯难,我决定实话实说,但是这种情况不是没发生过,被同去的好友要求唱歌,在得到五音不全的答案後,对方却说:“骗人,我才不信!”一再拒绝却被认为是高调,不通世故。
可我真的没办法,只要想到开口的後果,就会被自己的想象窘到无以复加,不想看对方明明满面失望却装作不在意似的说:“还……好啦,要是不跑调就更好了。”之类的话。
“我不会唱歌。”我说,“我会跑调,而且是很夸张那种,所以我从不唱歌。”
“真的?”
“骗你做什麽。”
“唱一个来听听。”
“不,会被笑。”
“我不笑。”
“我不会唱的,你别劝我了,你唱,我喜欢听你唱。”
“那咱俩合唱,纤夫的爱怎麽样?”他笑著打趣,可我觉得这一点也不可笑,没接他的话,我一口一口的喝著啤酒。
“你怕羞呢?”王贺文坐到我旁边,盯著我的眼睛看。
“没有!我只是不喜欢唱歌而已。”
“可是你喜欢听歌,喜欢的听歌的人都会喜欢唱歌。”
我不跟他争辩,他拿起一杯凉茶慢慢的喝,一边喝一边透过杯子边缘看我,“真的在害羞,你脸红了。”
我真想把酒泼他脸上。
像他们这种唱歌完全没有阻碍的人,根本不了解我的痛苦。
即使有朋友过生日,一起唱生日歌也不敢出声,一起拍手打拍子的场合更是紧张,生怕自己的步调和别人不一样,也有喜欢的歌手和歌曲,会有无意中听到跟著哼唱的时候,刚发出一个音节便下意识停住,赶忙查看周围有没有人注意到……
他是不会理解的,他唱歌那麽好。
“我只是喝了酒,脸有点热而已。”我对他说。
“那……你从没在别人面前唱过歌吗?”
“小时候,不懂事的时候有。”
“懂事以後呢?”
“有过……一次吧。”我应该说没有的,但是鬼使神差的就说了实话。
的确有过一次,在明知道自己唱歌很难听之後。
“那个幸运的人是谁啊?”王贺文酸溜溜的问,背景音突然激昂起来,是五月天的突然好想你,王贺文调出了原唱,又把声音降低,随意的拿起我用过的筷子夹起菜。
“高中同学。”
“就是那个左耳失聪的男生吧?”他问。
我心里一紧,阿信正唱到高()潮部分,凄厉的唱著:“突然好想你,你会在哪里,过的快乐或委屈……突然好想你,突然锋利的回忆,突然模糊的眼睛……”
王贺文忽然抬头看我,“那个人……他是你的初恋吧?”
我闭上眼,把酒瓶重重放在桌上,冷冷道:“我不想谈他。什麽初恋不初恋的,真好笑!”
他看了我一会,没说话,把我放在桌上的酒一口喝掉,拿起话筒坐到屏幕前继续唱。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最怕朋友突然的关心,最怕回忆突然翻滚,绞痛著不平息,最怕突然听到你的消息,最怕此生已经决定自己过,没有你却又突然,听到你的消息……”
我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说什麽“决口不提就说明没忘记,还在意”的人正是自己,也帮著他一起清理了过去的痕迹,一周有三天都住在他那,就算男女交往也算步入正轨了,现在却连一丁点缝隙都不愿敞开,我太自私了。
但是李赫南是我绝不愿回忆的一段过去,连提都不能。
不是因为怀念或忘不掉,而是……我欠那个人的实在太多了,即使因为他而被王贺文误会或吵架,这种痛苦,也像赎罪一样。
那个阴暗的,懦弱的嘉北,真是讨厌。
23
“李赫南,是我的高中同学。”我开口说。
王贺文停下用力按遥控器的动作回过身来,他一语不发的望著我,背对著屏幕的白色光泽使他整个人呈现令人安心的暗色,和墙壁融到一起去的暗色。
和他相比我反而更像一个表演者,被头顶的射灯照著,有种站在舞台上的恍惚感,面对他平静的注视,我忍不住开始述说。
李赫南是我的高中同学,高一时彼此并不熟悉,他坐在我的後面,关系仅止於帮我传个条、拣下笔的程度,他的篮球打得很好,人又高挑白净,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麽我就是看不惯他,我和他的学习成绩都不错,每次小考都能排在前五,但是我的体育成绩就非常差,体育课对我来说都像上刑场。
高一的时候学校举办运动月,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赛事就是篮球赛,每个班都积极准备,体育课有整堂的时间用来练篮球,课间操也是一样,一时间大家嘴里谈论的全是篮球篮球篮球,李赫南李赫南李赫南……没错,李赫南是我们这届高一学生里打篮球最好的,我们班夺冠就靠他了。
我十分不擅长运动,篮球对我来说更是天外传奇,但是李赫南却认定了我一定有打篮球的天赋,为什麽?因为我蹿得比较早的个头啊,177对於高一学生来说很高了,队里当时还差一个後卫。
面对他的要求,我不止一次的提出拒绝,告诉他我连拍球都不会。
他缺好脾气的纠正我:“那叫运球。你一定可以的,你看你的体型,明明是天生适合运动的。”
我无奈,一次次被他堵在车库被强拉去球场训练真是够了!
我记得那天下著小雨,露天的篮球场湿滑一片,但是这不能阻挡大家练球的热情,七个篮球架被十个班的男生觊觎著,我们排在2班後面,我闷闷不乐的坐在人群中,心里抱怨著鬼天气,并希望雨能再下大些,这样就会有人提议回家。
雨果然下大了,天空被闪电撕开,雷声紧随而至,操场上正在打球的男生四处散开,很快就空出2个篮筐,但雨点也倾斜般洒下来,连空气都阴沈了,我暗喜,拍拍裤子准备往车棚走,才走出两步就被拽住。
“你去哪?好不容易场地空出来了……”
是李赫南。
我惊讶的望著他,没搞错吧,为什麽我一定要在大雨里练球啊!
他松开我又向其他队员跑去:“就位了就位了!趁天黑前我们还能再练半个小时……”
大家嘴里抱怨著雨好大会淋湿之类的话,但荣誉感大过一切,虽然不情愿还是慢慢聚集了起来。
“嘉北,把球丢来……”嘈杂的人声中我听到李赫南叫我的名字。
准备回家的其他班学生从我身边跑过,隔著慢慢大起来的雨幕,他们张牙舞爪的将篮球向我──身後的置物袋丢来,我正忙不迭闪避著飕飕飞来的黑影,听到他的呼喊,遍随手拦住一个球向他的方向丢去。
我不记得使了多大力气,投篮都没这麽准过,球出手,几乎是同时,那个方向传来尖叫惊呼。
“李赫南!”“队长!”
“怎麽回事?”
“谁扔的球?”
体育老师和医务老师很快赶到,人群散开,我看见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只篮球还在雨水中蹦蹦跳跳,他的左耳冒出血丝,被雨水冲刷著显得更加醒目。
我吓呆了。
“是谁扔的球?!”李赫南被送到医务室後很快又转去了医院,体育老师把当时在场的学生都留了下来,除了我们班的,还有没来得及走的其他班的,零零总总大概二三十人。
没有人说话,我紧紧攥著拳。
我该庆幸,当时太混乱了,所有人都在把篮球往这个方向扔,也有相互投著玩的,所以偶尔有一只球飞过去也很正常,而且雨声那麽大,大家都在抱怨或聊天笑骂,除了被喊到名字的我,谁也没留意李赫南被球击中前喊了什麽。
……
“我没有承认。”我的声音发紧,拳头又下意识捏了起来,手心满是羞耻的冷汗,这是第一次在人前谈论这件事。王贺文又打开两瓶酒,冰凉的瓶身抱在手里,感觉镇定了很多,“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倒在雨中的样子太可怕了……他的耳朵里不断的冒血,我以为他会死……”
听说有的孩子因为课间和同学追跑,额头不小心撞上桌角死掉的,还听说有被好友用乒乓球拍击中後心死掉的……安全手册上看到的文字和画面在那一刻格外清晰。
“然後呢?”王贺文按住我的手。
“然後……当时大家的脸色都差不多,老师也问不出什麽,当时很混乱……”
……
之後的一个月李赫南都没来学校,运动会我们班自然是惨败,期间我见到和李赫南很像的女人来学校,在校长办公室呆了很久……我很怕第二天黑板前会挂上一副黑白相框,然後班主任用低沈的声音说,“告诉同学们一个不幸的消息……”
我跟在那个女人身後,在她准备招呼出租车时跑了过去。
“阿姨。”我的声音比我想象的沙哑,对面的女人有著和李赫南一样出类拔萃的身高和白皙的面孔。
她讶异的注视我,看到我的校服就释然了:“啊,你是小南的朋友?”
“恩……”不是朋友,是凶手,我艰难的点了头。
“那个,他现在还好吧?什麽时候能来上课?”
女人苦笑了一下,却用很温柔的声音说:“快了,他已经出院了。”
“真的吗?太好了!”我的心倏地放松下来,心脏终於又跳动起来。
他没事……没事,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李赫南回到学校那天大家都很高兴,甚至有女生凑钱买了蛋糕,算是庆祝。
放学後他被女生围在中间,女孩们叽叽喳喳的问他关於住院的内幕,男生们则大声的讲著无聊的笑话,我坐在远处看得很清楚,李赫南的反应比原来迟钝,有时对方说了三四句他也不见得答上一句。
不知谁突然打开一听可乐,可能之前被摇晃过,“!”的一声,有开香槟的效果,大家都吓了一跳,只有李赫南没有丝毫反应,当褐色的液体溅到他脸上时才微微惊讶,对著大家好奇的目光,他的耳垂红了。
李赫南的左耳永久性失聪了。
这是第二天一早我和其他几位班干部被叫到办公室後从班主任口中知道的事。
“他母亲上周来学校拜托我,以及学校领导,希望我们无论如何不要放弃这孩子,作为老师,我已经通知了各任课老师,他们会对李赫南多放一些耐心,而你们……同学关系这边,就拜托你们了。”班主任用惋惜的语气说著,“这个年龄很重要,人生忽然和以前既定的不同了,他也许一辈子都要带著‘听力障碍’这个标签,无论报考大学还是将来找工作,都会比你们艰难许多,我们不知道外界如何看待他,但我希望至少在学校这里,高中三年,你们要给他足够的爱护和关心……”
那个时候,我们都不太理解听力障碍会有多严重,只是老师严肃的口气令我们觉得紧张。
两个女生小声抽泣起来。
“难怪那天开可乐那麽大声他都没听见……”
“都是那个球不好,不知道是谁干的!烂人!”
班主任示意大家安静,“现在有个问题就是,我们需要同学帮助他,左耳完全听不到的话,可能听讲会很吃力,不单是听讲,日常和同学的交流也会有困难……”
“我可以!”我大声说。
周围静了三五秒,随即有声音附和。
“老师,我也可以!”
“我也是。”
老师微微笑了,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你们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24
最後定下的结果是由我们几个班干部每人负责一周。
上课听讲,课後晚自习,化学课做实验都要做到和他形影不离。
第一周是我,李赫南比从前沈默了很多,可能这种特殊照顾令他更加难以摆脱自己变得有残疾这个事实,加上我做的不够好,没有完全设身处地的考虑到他的需要,而他有问题也不问我,只是默默的听讲,照著板书做笔记,我们的关系和他出事之前没有分别,并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坏,只有我一个人在害怕著,愧疚著,不敢看他的眼睛。
第一周的英语测验,他的听力成绩很糟糕,单词听写也极差……看著他捏著发回来的小测卷子趴在桌上,我心里说不出是什麽滋味。
几周轮下来,我发现其他同学做的还不如我,最初的同情或是好奇慢慢褪却,大家变得有些无所谓了,甚至偶尔会露出厌烦的态度。
“哎呀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这个题要这麽解!”卫生委员不耐的看著李赫南一点点解那道课上讲过的题。
“我自己来。”他夺过被抢去的本子,拒绝对方要直接将答案写上的行为。
“自己来?你都来了十遍了好不好?”
作业本在两人中间撕扯。
正在聊天的同学向他们投去视线,我看到李赫南的耳垂又红了。
“你这个女生怎麽嗓门这麽大啊?”我走到僵持不下的两人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