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看武术造诣,“斩阎罗”撒卫明显然首屈一指。
“阎罗刀,地堕天翻斩阎罗”。
十年前撒卫明仅凭手中一柄金刀独闯少林寺藏经阁,孤身一人连破少林寺十八铜人阵、金刚伏魔阵,若非他无意致人死命,只怕当日的少林已变作冤魂冢,几百年的威望毁于一旦。
而后撒卫明又在少林慧曻大师的亲点下修习了太阳经心法,刀法更加精进,竟然练成一手“矢空刀”的绝顶刀法。
“矢空刀”乃是以刀意杀人的刀法,无论是谁,内力高下如何,务必距其刀刃一尺以上,否则刀意入体即伤,真正的杀人不见血!
“斩阎罗”从不轻易用刀,十年来却有十三人死在他的刀下,只因他不出手便可,出手便是杀招!
吴大猷使得就是一双筷子,兵刃长不过一尺,重不过半斤,却是弹、点、戳、刺、拨灵巧有如手指;雉酉简虽已年过花甲,却将一根六十斤重的乌金扁担舞得虎虎生风;这二人一个纤巧一个厚重,一个灵活一个朴拙,配合得天衣无缝,制敌杀人如有神助。
庞世通使得一双方天画戟,有力劈华山之势;“琼林七刃”乃是当今武林炙手可热的少年英雄,因使的兵器都是剑,且容姿英俊、人品风流而并称“七刃”,林晋楠、蒲任同出一门,剑术配合之下自然更见威力;“黍离生”莫晗却是个道地的书生,喜好记录、品评武林奇人异事,曾以一本记述赤焰教风云的《秋风贴》享誉江湖。
如果说此前的不二庄、四方海阁之流都是亦正亦邪、名声堪定的角色,那今日此些人物,却算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正派人士了。
只可惜愈是正义的东西,有时候愈是盲目的,暴涨的热血经不得半点挑逗,本着“除恶务尽”的旗号站在风口浪尖,有时被人当作工具利用了也毫无所知。
眼见着当下杀气厚重、风止云扼,伤势刚刚有所缓解的廖碧城却是自若淡定,略动脚步走到萧红楼前面站定,左手自然地垂在身侧,就如同信步闲庭,憔悴的脸竟带着浅浅的笑纹。
撒卫明、庞世通等人俱是武林耆首,自然不会轻易言语,吴大猷却是改不掉的丐帮人脾气,翘着山羊胡子抱着肩膀道:
“你就是前几年折腾得挺厉害的小十三吧?听说你最近玩得挺厉害?嘿嘿,年轻人不懂事,玩够了最好快快回来,不然把自己赔进去可就得不偿失啦!”
廖碧城微微颔首,声音虽然略显沙哑,却有一股子消抹不去的坚持:
“只可惜,君子一言,千金一诺。”
“好孩子,你怕是许错了人呐!”
“那么,吴长老觉得,碧城应该许给谁才是对的?”
“这……”
“碧城只许给应许之人,”虽然形容憔悴血染半身,当场立定却仍有芝兰玉树之风,廖碧城微微一笑道,“谢吴长老厚爱,但是,不必了。”
只许给应许之人……
萧红楼一直站在他身后,不动亦不语,仿佛此间众人皆未入他的眼,众人的凛然杀气不过拂眼清风,即便自己身受重伤,功力只剩下三成。
究竟从何时开始,他的身前多了一个人呢?
似乎总会在危险来临时出现,不二庄的夹道伏击、傲雪阁的万箭齐发、镇南谷的一夜绝杀,总有一个人无声挡在自己面前,用清瘦的身躯遮蔽一方湖水蓝,柔软得一触即逝,却又坚强得如同铜铁筑的屏障。
他萧红楼一方霸主一代枭雄,有谁想到他也需要人守护?有谁记得他也需要一个安全的角度?
从没想过辩解,连自己也忘记了初衷,任凭所有人把吃水搅混,索性弄个天翻地覆;一个人承担惯了,几乎忘记了自己,也需要人支持。
报恩也好怎样也罢,只在当下,这个人,他在这里呢……
悠悠然从廖碧城身后踱出,丝毫不看廖碧成担心的眼光——
悠悠然立在他身前,如同漫步花间,唇角微抿嫣然一笑,有如云霞初蔚、光华霁日。
唇齿开阖,只听那一脉沙哑的声音缓缓道:
“几位长老侠士,你们是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
他生未可知 第二卷 何处是心乡 第五十三回 血浸天
晋殇武林正史《擘灵宝篆》载:正和十四年正月二十六,大青岭鞭马坳一战,丐帮七袋长老吴大猷、雉酉简死,庞门大当家庞世通死,“斩阎罗”撒卫明死,“琼林七刃”中的首贤林晋楠、三贤蒲任重伤,一百三十八名帮众伤亡太半。“黍离生”莫晗苟存性命,以书其事。
自擒月谷高举义旗率领正道人士讨伐摘星楼以来,虽多有损伤,却并未伤及根本,此次交手却让江湖正道损失了多名好手,吴大猷、雉酉简、撒卫明更是泰斗级的人物,自此武林正道与摘星楼积怨愈深,嫉恶如仇的丐帮和庞门更立誓不杀萧红楼誓不罢休。
——冲突愈演愈烈。
廖碧城单手抱住萧红楼的腰,恨不能肋生双翅,好将他带离这危险的地方!滚烫的血滴溅他的手臂上,越聚越多越汇越浓,让人怀疑怀里这人是不是已经……已经……
“萧红楼,你撑着点!红楼!”
“咳……”颠簸中一直没发出声音的萧红楼突然呛咳一声,鲜血止不住地从口中流出,瞬间浸透了廖碧城的雪狐裘。
雪白的裘衣上大滩大滩鲜红的血渍,触目惊心。
艳色的红纱紧紧贴在萧红楼身上,大敞的衣领下莹白的胸口血迹纵横交错,分不清的别人的血还是自己的,只那么刺目的红,红得让人禁不住全身战抖。
廖碧城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剐了一下,被火灼烧一般疼——恨,恨自己只能这么眼睁睁看着,连为他捂住伤口也不能!
“咳……”萧红楼艰难地抬起头,艳美的脸早已不复当初的神采,只有染血的残艳——却是笑着,笑得那般得意,“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红……”狠狠地要紧牙关,廖碧城突然觉得喉中一哽,竟然说不出话来。
“你不要说话,我……”
“放心,本楼主没那么容易死,咳……”勉强伸出无力的手揽了一下他的腰,却终是绵软垂下,“我还没听你说,说……”喜欢我……
未完的话已经不成句子,身子猛的一沉萧红楼又昏了过去,廖碧城依旧紧紧地抱着他,狠狠咬牙,拼尽内力使出从未示人的皇家绝学“万里飘萍”的轻功纵身飞掠出去。
萧红楼你不能死,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答应过你,答应过你……
面对撒卫明、吴大猷等人时,廖碧城以为他们完了。
撒卫明一人一刀,纵横江湖十几年鲜逢敌手,不要说重伤之下的萧红楼,即便是全盛状态下的他也未必能轻易在他手上取胜,更何况吴大猷、雉酉简等人也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号的翘首人物。
他原本打算拼死,护住他的……
他没有想到伤重力竭的萧红楼还有保命的杀招——以血祭气的杀招。
当萧红楼用尖锐的指甲割开手腕,当鲜红的血在冬日的冷风中划落绝美的血线,当萧红楼笑得如同乍死的花妖一般、将红艳的唇凑到流血不止的伤口贪婪地吮吸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疯了。
除了他,除了他。
紧接着就是杀戮。
廖碧城从未见过这样的战场。
一方众人列阵,阵容严整,高手林立严阵以待;一方只有一个人——好似搜猎场的围追堵截。
而就是这一个人,瞬息之间涤荡整个战场,分不清是哪里是人哪里是山,只有红色的一片,那红色的,是血。
分不清究竟是谁的血。
赤焰神功之所以被称作魔功,就是因为它能让人成魔,嗜血的魔。
尤为诡异的是,成魔后的萧红楼依然绝美——不,或者说是比平日更美,美得让天地失色、日月齐晦,崩溅的血浪中他笑得如同绝尘的仙子,每一个死亡的生命都能增添他魅人的精魂。
撒卫明的阎罗刀分明已经斩近他胸前一尺,霸气的杀意透体而过,他却好似毫无所觉,莹白如玉的手转了个诡异之极的角度,竟然饶过阎罗刀的刀锋拍在撒卫明胸口,强大的赤焰内力击得“斩阎罗”像片破碎的叶子般向后直飞了三丈多远——一击毙命。
萧红楼笑了,如同在绽开的血火里的妖花,美得让人万劫不复。
廖碧城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的自己鉴证了一场杀戮。
他第一次知道屠杀也可以残忍,亦如此美。
“噗——”
重伤之下负着一个人强吊着一口真气疾奔五十里,任是谁人也坚持不住。廖碧城胸口一阵起伏,竟然张口喷出一口血来!
原想再施展轻功将萧红楼远远带离这危险之地,却终是再也坚持不住,踉跄了几步在一处断崖边停了下来,来不及探查周围有无埋伏就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上。
“嗯……”
经此一激昏迷了许久的萧红楼闷哼一声,缓缓睁开眼睛。
“萧红楼,萧红楼!你怎样?”急忙扶他坐起,独臂支撑着他绵软的上身。
“你……你方才叫我什么?”
“我……”廖碧城哪里想到他此刻这般情形竟还能问出此话,顿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嗯?”萧红楼艰难地伸出染血的手,轻轻撩起廖碧城颊边的碎发,只想将面前人的容貌看清一点,再清晰一点……
“先把药吃了。”
廖碧成微偏了一下头,急忙从怀里掏出九华玉露丸,萧红楼却把嘴唇咬得死紧。
“你不叫,我就不吃。”
很难想像一个重伤至此的人说这种撒娇一般的话还能显现霸气,但廖碧城就是在他的眼中看出了些许——一种凌驾于威逼和利诱二者之上的霸气。
廖碧城勉强一笑,声音却哽在喉咙里出不来,强忍了忍却终是压不住,张口竟然又咳出一口血来!
“碧城!”神智模糊的萧红楼此时才看出他因强用真气也受了极重的内伤,勉强撑起身子坐起来,抓过他手里的药丸就塞进嘴里,“我吃我吃,碧城你……”
萧红楼说得急切,声音都哑了,胳膊撑了两撑却没立住,整个人对着脏污的泥地倒下,口中满满的血几乎又要喷出来。
廖碧城未想他身子会不支至此,急忙伸手扶住,扳正他的身子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碧城?”暗暗将口中的血咽下,萧红楼略显不经意地擦去嘴角凌乱的血渍,笑眯眯地任他瞧着。
廖碧城胸口也是阵阵刺痛,此时却顾不上许多,立时抓住他的腕子按住脉门,萧红楼想要抽手却再无力气,脸上的笑有些坚持不住。
“我吃,我吃还不成吗?”
廖碧城原本淡然冷定的目光忽然一阵剧烈波动,呆滞片刻,却是反手把剩下的药扔在地上,“算了,还是不吃了吧。”
“碧城?”萧红楼吓了一跳,他还从未看见他面上有这种绝望的表情!
“没用了,是吗?”廖碧城紧紧盯着他,一丝一毫都不放过。
丹田空虚,真气耗尽,元神极伤,便是不会医术也探得出他此刻已是油尽灯枯命在顷刻!
“碧城……”
“是不是?”
原本想笑的……
碧城……
“我……没关系,”萧红楼轻轻揽住他愈见纤瘦的腰,原本莹白的脸色刹那间寂如死灰,“我还在,还在……”
廖碧城任由他抱着,五指深陷进身下冰冷的土中,直抓得关节苍白如骨。
谁要管你是不是还在?谁在意你是不是会死?
你萧红楼是我的什么人?你凭什么确定我会在意你的生死!
你不是江湖第一的大魔头吗?你不是摘星楼楼主吗?你不是誓要逆天而行称霸天下吗?!
这才只经历了这几次伏击磨难就不行了,你不是普天之下唯我独尊吗?!
你不是……不是说喜欢吗?
喜欢……
这样算什么?算什么啊!
廖碧城任由他抱着,身子剧烈地发抖,他自己却不知道。
一双总是泛起清冷而空蒙的墨色的眸子,淡淡的琥珀色寂如死水,望着渐渐变暗的天幕下的一点,化成了亘古的哀戚。
小虫要死了。
哥哥,你的小虫就要死了!
哥哥!……
他生未可知 第二卷 何处是心乡 第五十四回 情最苦(一)
重泉若有双鱼寄,怎知他,年来苦乐,谁相倚。
萧红楼曾经想过无数次自己的结果。
想过揭开那些所谓武林正道的真面目,亮在太阳底下让天下人或笑或骂,或嘲或杀;想过统一武林之后与朝廷两相抗争,最后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皇位和天下;想过死在某位侠客的刀剑下;想过楼众反叛,死在暴乱的人群中;想过死在乱泥潭里,变成一具和天下任何死人没什么差别的丑陋尸体;想过火毒攻心,想过乱箭穿心,想过凌迟而死,唯独没有想过会像今天……
死在自己心爱的人怀中。
“祭血术”是赤焰神功最霸道,也是最损伤真元的终极杀招,以血养气会让功力在一瞬间暴涨至全盛,即便神功尚未修炼成功,也能刹那间达到十二成的强大威力。
但运用此术,对身体的伤害是极大的。即便在身体的全盛状态下使用,也要在运功之后闭关修养半年之久,更何况,如今是在他辟谷重伤、身体亏空到极限的时候。
同等的威力,要用同等的付出换取,这个道理谁都明白。
勉强动用“祭血术”,他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油尽灯枯……
很悲哀是不是?很可怜是不是?很……
萧红楼本不忍心告诉他伤药已对元神尽毁的他全无效用的事实,可是,敏感如他又怎会不明白?
身体的温度正在迅速地流失,四肢百骸有如被人抽了筋骨,由发梢到趾尖一寸一寸地支离,萧红楼诧异地发现自己竟没有太多的惋惜和后悔,却是觉得心疼,心疼这个在自己怀里不住颤抖的人。
虽然不说,但是他对自己,总有几分是不一样的吧?
是吧……
“碧城,你可知,我为何要铤而走险,不仅应下凤凰山之约,更选在辟谷之日启程,走一条人人望而生畏的死路?”
萧红楼的声音很轻、很弱,带着几分从肺腔拖拽出来摩擦的声音,如果不是伏在廖碧城肩头,恐怕都难以听到。字却吐得很清楚,一声一声,似乎都是笃定的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