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想象时至此刻,他还能如此淡定,仿佛重伤力竭行将就木的根本是别人,而他才是那个最终的胜利者。
廖碧城身子一动——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这种语气说话?
原因,你不是一直讳莫如深吗?
现在说是什么意思?你要我知道?我为什么要知道?!
没有言语,却控制不住将萧红楼的胳膊捏得死紧。
萧红楼一向莹白润泽的脸色此时已经苍白如纸,被廖碧城捏痛得略一皱眉,痛在身上,却喜在心里。
这个一直清冷淡漠的人,此刻终于为自己有几分动容,是为了我吧,是吧……
只可惜,我已到了此时,呵……
丹田处空寂如荒,只有凌迟般的疼痛渐渐由四肢百骸侵袭上来,一分一分抽干体内的血,一寸一寸切割着骨肉,心底有如万剑袭身又如烈火炙烤,身体却是冷的,燃烧了一切之后荒芜的冷落,冬日的落叶一般冰寒凄死。
强自压下胸口翻涌的血气,只得用一只手支在冰冷的土中撑住渐渐瘫软的身子,萧红楼淡淡一笑,仍安抚地拍拍廖碧城不住颤抖的肩膀:
“碧城不愿听,我便不说,不说了,”无声叹息,覆在廖碧城背后的手渐渐滑下,抚上他腰间被血染透的绷带,“婉儿交给你的天蚕锦为何不穿在身上?你看你,伤成这样……”
早早便想问了,可二人不住逃命,竟无闲暇时间聊这些琐事,他萧红楼由最初的试探观望到如今的情根深种也不过是生死刹那的翻然醒悟,何曾与他细碎地谈心呢?
廖碧城却只看着他,不语不动,任由眸子里波光泫然。
“别这样看着我哦,”莞尔一笑,伸手缓缓抚上他染血的脸颊,“这样我会觉得,你……爱上我了呢……”
“你……”
“不要说,”手轻轻覆上他结着硬痂的嘴唇,微微刺痛的触感令艰难跳动的心也酥麻,“听我说,我有好多话要和你说呢……”此时不说,怕是没时间了……
“碧城,你可在意人的身份?”略叹一口气,悠然道,“如果,我不是摘星楼的楼主,不是人人口中的魔头霸主,你可会喜欢我?”
“呵,我自然之道你有深爱的亡妻,或许你此生都不会将她忘记,可是,若是不论男子女子,不论身份地位,不论容貌颜色,单看……一个人,一个和芸芸众生没有差别的人,你可会喜欢我?可会?”
“你曾说我故意,我知道你的意思是我故意让菁儿婉儿接近你,故意让她们说出自己的身世,好让你以为我还是骨子里善良的好人,呵呵……若是不在意你的感受,我何须做这许多?”
“天下人纵说我是淫魔邪魔我也是不理的,却为何偏偏要顾及你的看法?”
略一皱眉,身体里半分内力也无,胸间汹涌的血气就要压覆不住,几乎又要喷出血来,却还是咬紧牙关将浓重的腥甜咽下。
“我萧红楼志在天下,为成大业便是毁尽人命劈天灭地也在所不惜,宁愿负尽天下人,只为成一世之霸业!可是,我终究还是个人吧,午夜梦回,枯灯烛影下也不过只有斑驳的影子,我也会问自己——所求的,究竟是什么……”
是千秋大业,是登临绝顶?
是睥睨天下唯我独尊?
却为何……清寒的夜里只有我一人?
触手的只有冰冷的流风,噩梦苏醒之时,可有人牵住我的手,轻叹一声“又魇着了吗?”
我要的,究竟是什么……
茫茫然抬手抚摸着廖碧城俊逸的眉眼,从额角到眉梢,沿着英挺的鼻梁缓缓抚向唇角,像是呵护一片单薄的雪花,稍稍一触便会化掉似的。
“你的模样真的像极了他,”目光攸的飘远,似乎荡到了另一个空间里触摸不到的地方,“为何总是念着他、惦记着他,甚至在你身上寻找有关他的印记?一次一次严苛地试探?”
明明被伤得那样深,痛得永生永世都不会忘却,那是刻在灵魂里的伤,无法可止无药可医无人可解。
“只因,在我单薄的记忆里,最初的他,对我……是极好的……”
暴风骤雪滴水成冰的寒夜里,若是连一片温暖都没有,要靠什么活下去……
“碧城,事到如今,你心里……可有几分是喜欢我的?”
见他仍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萧红楼淡淡一笑,稀薄的笑容在惨白的脸上有几分支离,“呵呵,你不必说,我不逼你,不会……再也不会……咳……”
“噗……”话尚未说完,萧红楼蓦然翻身呛咳一声,终是压覆不住,张开嘴又喷出一大口血来。
血色冥紫,竟然还有细碎的肉块!
廖碧城愣怔了一下才将不住呛咳的人扶住,眼里似乎满满的都是他夹杂着碎肉的血。
萧红楼被他饭转过身却是一动不动,原本扶在他腰间的手也松开,双臂无力地垂着,任凭口角粘稠的血沿着脸颊滑下直至流入领口渗入脏污的红纱。
“萧……萧红楼?”
廖碧城一顿,探出颤抖的手轻拍怀中人的脸,萧红楼却紧闭着眼睛毫无反应!
“红……红楼!……”口唇愣愣张了两张,伸手放在他颈脉处,手下却没有半分跳动!
他生未可知 第二卷 何处是心乡 第五十四回 情最苦(二)
“萧红楼……”口唇愣愣张了两张,伸手放在他颈脉处,手下却没有半分跳动!
“萧……红楼?红楼……”俯下身子缓缓靠过去,身下人竟没有一丝反应,紧闭的眼睛更无半点眨动的迹象!
一口气没上来,廖碧城蓦然瞪大眼睛,突然伸手抵住他的胸口,大力将真气顶出去!
“红楼!红楼!”
心里满是窒息般的绞痛,廖碧城全然不顾是否有穴道经脉,只将满满的真气蕴于掌中,状若疯癫般极大在萧红楼胸口!
“红楼,红楼你醒醒!”
不,不会的!
你怎么能死?怎么能?!
不是喜欢吗?说了那么多不就是为了告诉我你爱我吗?现在这又算什么?说完就完了吗?!
我说了要保护你的,你怎么能死?我怎么能让你就这样死了,怎么能?!
你给我醒过来,醒过来!
“萧红楼,红楼!”
声声呼唤如同被风击打的雨滴,破碎飘零。
“红楼!”
“咳,咳咳……别,碧城……”
突然的呛咳,夹杂着破碎的呼唤,原本紧闭的双目终于微微开启,涣散的目光渐渐聚合,竟然凝成一个迷离的笑脸。
“我……我没死呢,不过是歇歇,歇歇……”
萧红楼嘴上说得轻巧,自己却知道方才真气涣散,两眼一黑昏过去连心脉都停了!廖碧城情急之下用真气击打前胸,方才使心脉恢复,不然……他可能真的就……
还有,还有声声痛彻心扉的呼唤……
廖碧城大睁着眼睛看着他,凄厉的呼唤卡在喉咙里,破碎的表情看起来竟像个泫然欲泣的孩子。
萧红楼原本气息不稳,被他如此看着更是心疼,不由得勉强伸手抚上他的脸。
愣怔的廖碧城却突然向后一退,那手就寂寂地顿在半空里。
胸口蓦地一凉,萧红楼有些讪讪,“呵,我……”
欲出口的“说了不再逼你”滞在梗嗓,下一刻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拥住了,抱着他的人似乎比他更脆弱,颤抖着战栗着,带着失而复得的痛和伤,刹那间驱走心头的冰冷。
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萧红楼被紧拥到疼痛,却仍反手抱住他,像抱住胆小的孩子、迷途的麋鹿。
“碧城,你喜欢我。”
不是疑问,却是肯定。
怀里的人身子又是一震,却没有出口反驳。
萧红楼一笑,趁势道,“即便你不说,我也明白,碧城,你喜欢我。”
那一声声痛入骨髓的呼唤,那含着泪水的眼睛,那因为自己而颤抖的身子,那紧紧地拥着自己的手……
他不会错。
廖碧城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许久许久没有过的痛楚,痛得他几乎要碎了。
相似的情形,似乎只有在得到小绯死讯的时刻才有……
那种剔除骨肉的痛,有如生生从血脉里挖出心肝,绞得天翻地覆。
难道……难道真的如他所说,自己……喜欢他?喜欢一个……男人?
不……不会,他喜欢的是女子,是叶绯一样温柔婉约的女子,怎么会突然之间喜欢一个男人?!
但,此刻这深入骨髓的痛……又是什么?
那不由自主的回护相拥又是什么?
还有感觉他没了心脉之时那天塌地陷的感觉……
不……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
原本只是要护得他性命周全,为什么?
即便喜欢,那自己喜欢他什么?
绝色的容貌?绝顶的武功?无与伦比的霸气,还是回忆曾经时孤寂的眼神?
不……都不是……
那么……为什么?
为什么想就这样紧紧拥着他?
为什么知道他的伤情,痛得无以复加?
为什么!……
莫非真如他所说,越是缺少佑护的人,对温暖的东西就越没有抵抗力吗……
艰难地仰起头,廖碧城任由自己略显痉挛的手紧紧抱着怀里冰冷的身子——只有这样,眼里的泪才不会掉出来。
不会,不要,不能……
他生未可知 第二卷 何处是心乡 第五十四回 情最苦(三)
无边暗夜,月隐星稀,烟花映照之下,男子一袭红衣、面白若雪、墨发如泼,艳色逼人的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寒色,黑暗里只觉眉间朱砂红艳似火,燃得双眉似焰,赤色燎原。
美绝艳绝的容貌,犹自带着三分媚三分魅,余下四分却尽是煞气。
第一眼看去是惊艳,第二眼却是冰寒,渗到骨子里的冰寒……
男子吓了他一大跳,害他险些跌坐在地上,下坠的力道却被他伸出的手揽住,整个人靠进他怀里。
男子声音略显沙哑,却意外的好听,男子说“冬夜寒凉,怎么不把雪狐裘披着?”
他答的什么?记不清了。
只记得这男人一直轻佻地揽着他的腰,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似乎要把他的魂引出来,攥在手中恣意玩弄。
尚未来得及反应,男子又幽幽道:“那么,可是到了十三神捕报恩的时候了?”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不是有很多人愿意为你赴汤蹈火吗?
为什么一定是我?
不……不行……
就要被捉住了,就要被捉住了!
“那,为我做三件事,如何?”
如何?
好……
不……谁答的?不要答应他,不要!
要逃脱,一定要逃脱!
就要被缚住了,一定要逃!
“你逃不掉的……”
男子莞尔一笑,竟然揽着他的腰缓缓俯下头来,冰冷的唇触上他的,却如同点了一把火一般,霎时间能将人烧得灰飞烟灭!
不!你!……
“呼”的一声睁开眼睛,廖碧城不禁哆嗦了一下,抬头一看,天色竟然尚明,想来自己只闭目盏茶的功夫,却因为连日辛劳浅睡过去。方才那情景却仿佛将记忆重演——他和他相遇在燃着烟花的夜里,他如同一个浴火的鬼魅般向自己走来,刹那之间夺取自由的呼吸,万劫不复。
因为疲累而倦怠的痛又绵绵袭来,如同万箭穿心一般。
愣然半晌方才感到怀中人的冰冷,急急低头一看,却见萧红楼面色灰败,双目紧闭,竟是毫无知觉地靠在自己怀里!
“红楼,红楼!”
急忙按住脉门探视半晌,发觉他只是晕厥过去方才略略心安,梦魇里的徘徊不定统统抛于脑后,此时此刻,他只有怀里这人……
萧红楼,你不能死。
我说过,我说过会保护你的。
即便耗尽内力,想尽一切办法我也会救你!
心里想着,廖碧城急忙将昏迷不醒的萧红楼扶正坐稳,真气运行一个小周天之后将单手覆上他的前胸,精纯内力由身体缓缓不断地输入昏迷之人的体内。
萧红楼,你醒来。
如果你真如你说的那般喜欢我,不要放弃,醒来。
如果你克服了现实的阻碍,为什么还要经受这般生死的考验,你醒来!
醒来!
连日来几经波折,疲累重伤的身体早已不堪重负,不要说将真气渡给他人,即便维持自己也是勉强为之,现在要帮油尽灯枯的萧红楼续命,为了救人连命也不要了!
如果,如果他此刻内力充盈,即便不能全然将他医好,至少,至少……
“火入金乡,太白入荧,毕尘,你修习的皇家内功心法确有立时突破的法门,可助你在极凶之时保住性命,然百会、神庭乃人身要穴,若有半分差池非死即伤,所以此法非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可乱用,切记切记。”
师父话音犹在,晨钟般撞击着鼓膜,谆谆教诲里一字字都是对他的体恤关怀,此刻却顾不得那么多了。
百会乃头部的生死要穴,一穴通则百穴通,伤重的他若要救萧红楼就只有将真气灌于百会,打开气门,贯通奇经八脉以充盈真气。但是如果失败,连他自己也会气绝身亡!
想他八年前第一次用“火入金乡,太白入荧”之法杀毕灵山,得手之后七窍流血真气反噬,几乎成了半活死人,如果不是因为心存一念支撑下来,恐怕世上早已没有廖碧城这个人了。
而今,为了救怀里这人,他只有如此,只有……
手虽然仍覆在他胸口,真气却早已不继,喉中涌起一股腥甜,却强自咽下。
缓缓抽回手撑住自己略显绵软的身子,萧红楼却仍未苏醒,廖碧城俯身喘息几声便又抬起头,伸出颤抖的手抚上他的脸颊——却在距离一寸处顿了顿,似乎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阻隔了一般,终是在半空停下。
那昏迷的人却不知道,紧闭的眼睑掩住所有光华,只余憔悴的脸颊掩在凌乱的长发中,凄冷残艳。
萧红楼,为何说爱?
为何爱?